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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3597 2023-02-05
  戰事沉寂了一個短時期,李宗仁下令把首都遷回南京,而且再和共黨進行和談,到了三月初,林彪的部隊開始在平漢路沿線發動小規模的戰鬥。   現在,新組成的內閣又再度總辭。   王山谷明白他們不能再在上海等候阿真回來了。他相信他仍然活著,但是不能離開北平。北平已淪陷了一個月了,他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不等他的兒子回來一同離去,這是王山谷很難下的決心。他們要走向安全和自由而阿真卻留在後面,那似乎很不公平。但是,在現實面前,人的慾望那能時時得到滿足?他覺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想起他童年時,在金門陽光鮮麗的沙灘上曬鹹魚蝦米的單純日子,他一面挖蛤蜊,一面背書,《論語》教人為善的大道理,他父親一一解釋給他聽,他以為,以這種道理做人,並不困難。現在,他年滿甲子,回想此生此世他什麼也不懂。

  他嘆了一口氣。甚矣我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他勉強提起精神,對珠莉和阿華說,我們要馬上走,不能再耽誤了。先到廣州去再說。   廣州好玩嗎?珠莉冷淡地問。她本來是不懂得說笑話,現在,卻會說譏刺的話。   廣州比較安全,他費了很大的氣力說。   珠莉聳聳肩,用英語說:Okay!   反正,阿真出來以來,也可以到廣州找我們的,他說。   珠莉望著他,好像他欺騙她。不要騙我,她指著自己的腦袋。他不會到廣州去找我們的。   她是原始的悲觀者,惡運的聲音,壞消息的撒播者。這樣比較安全,將來她不致受創傷。      阿華收拾行李,珠莉不肯動手。他們明天一清早就到火車站去等火車。今晚阿華在姑媽房裡陪了她許久,等她睡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下,但是她並沒有閉上眼。她覺得清醒得很。世界多麼可憎呀!她想。多麼不如人意!為什麼我們不等阿真哥回來才走呢?我不要世界這個樣子。為什麼大家不能快快樂樂的呢?以前,無論在什麼情形之下,她的內心中總有一個細小的聲音,秘密地對她說:沒有關係的。我是阿華,我不喜歡的事情絕對不會碰到我身上的,因為我是金韻華。現在這個聲音不響了。她不能只因為她是金韻華,獨一無二的金韻華,而使阿心復生,也不能使阿真逃出北平,使牛兒回來。奇蹟是不會發生的,阿心已死,阿真已離去,牛兒已被搶走。有什麼可以代替他們呢?

  世界在她面前展露真面目,生離死別是不可避免的,而她也不能例外。她知道她自己是不會在年輕時死的,她的生命大部分還在前面,但是一切和她想像的不同。她想到不久她又可以和偉林在一起,而姑丈姑媽,也許要面臨個大悲劇阿真的死,那好像很不公道。   終於,她不知不覺的瞌睡了。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的驚醒。聽見樓下有敲門的聲音。她諦聽著。是小偷?還是狗?敲的聲音清晰可聞。   忽地,她跳了起來飛奔下樓。她跑到花園裡把大門的門閂拔起,把門打開。   是他。像一個鬼魂一樣,看起來和以前完全不同,但那畢竟是他,阿真哥,正站在面前。她看清了那是他雖然也許那只是他的鬼魂,不久以前的悲哀完全消逝了。一切的希望復生,一切的歡樂甦醒。她張開雙臂抱著他,用力擁緊了他。

  喔,阿真哥,你回來了,你回來了!我們以為你不回來了,我們不等你,明早就去廣州了。   他把她抱在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我以為你一定去了香港。   沒有,我在等待你。我們三個人在等你。牛兒被孟開明搶去了!他把孩子從我的手裡硬搶去了,你爸媽以為他要錢,要東西,不要孩子,誰也沒想到他會上樓去搶孩子。他用力推我一把,便把牛兒搶去了。我沒有辦法,他力氣那麼大,阿華的話像連珠砲一般彈出來,眼淚也滾滾而下。   慢點,慢點,牛兒是誰?阿真說,這消息不過是他近日所遇到的許多事件之一。   清冽的夜風吹著他們,他發覺她只穿著睡衣赤著足。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套上。   噢,阿真哥!阿真哥,你回來了!她不斷地說。

  過了一會兒,阿華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尖叫著跑進屋裡。   阿真哥回來了!起來!姑媽!姑丈!阿真哥回來了!   山谷已經起來。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兒子在半黑暗中朝他走來。他懷疑地說,阿真?是你嗎?   爸爸,是我,阿真說。   阿真,山谷說,我們天亮就起程到廣州去了。他似乎再也找不出話來說,輕輕地推他的兒子走進臥室。   珠莉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灰髮蓬亂,黑暗中看來像喪失了魂魄的人。她詫異的看著他。   媽媽,阿真說,慢慢走向她。我回來了。   他執起她冰冷的手,坐在她的身邊。   但是珠莉好像不認識他。她縮回她的手。她的目光在月光下發出奇異的光芒,她好像怕他。   不是的,她說。不要騙我,你不是阿真。

  是我,媽,我回來了,你不認得你自己的兒子了嗎?   她畏縮的眼睛充滿防備驚恐,恐怕經過多少無眠的夜晚後,再度失望,被騙。   山谷扭開電燈。大家都看清楚他了。他像個陌生人一樣,他所穿的衣服,他那垂額的頭髮,滿臉叢生的鬍子,淌著血的嘴唇,一雙深陷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閃爍在他污穢的臉上。   珠莉看出是他了,就舉起手在他臉上摑了一巴掌,叫道:你這個不孝順的兒子!   她掌摑他一下之後,就用拳頭槌打他的身體,在責罰他,也在證實他是否真的在她身邊;接著,她把他當作小孩子般的抱在胸前,一面拍著他的肩膀,一面哭了起來。   然後,很突兀地,她停止了哭泣。她在講話了:阿華,家裡還有東西吃嗎?帶他到樓下去吃點東西。我的天!天快亮了。阿真,你回來得正合時,我們要走了,我們已等到沒有辦法再等。山谷,你也下去好好吃一頓早餐。她從床上爬起來,把他們趕出房間。我們得趕快,差不多五點鐘了

  樓下,于媽已生好了火,現在,她跑到飯廳來,對阿真說她怎樣的替他擔心,他是來得正好。她把稀飯、豆漿和炒蛋擺在桌子上,就站在旁邊聽阿真講述他脫險的經過。   我從西安坐火車到重慶,阿真對他父親說,從重慶我是坐飛機回來的。   你是怎樣到西安的呢?山谷望著他的兒子問道。太陽已升起,他看見了他年輕的兒子眼邊和嘴邊有了皺紋。   我認為離開共區最敏捷的路線就是向西行,阿真一面吃一面說。從津浦鐵路走已不可能,所以我搭火車到張家口,從那裡走出共軍佔領區到太原。   你怎能走離共區呢?   我買了一張通行證,他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笑,一個悽慘的微笑,一個世故的微笑。是你的一個朋友賣給我的。   我的朋友?

  一個教育廳裡工作的職員。   敲了竹槓?   還有一點良心。他們彼此望著,父親對兒子,又世故地微微一笑。   他們一起回轉了頭,因為珠莉已從樓上下來,站在前廳中,眼睛露出了像發狂的光輝。我對了。山谷說我們十二月就要到廣州去,但是我堅持著要等你回來才去,她在自吹自擂。   她已經罵過人,打過人,現在吹起牛來了。她穿著寬鬆的衣服。她那幾個星期沒有梳的頭髮現在梳得整整齊齊的了。我要是聽你爸的話就錯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對不對?   他們沒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對著飯碗出神。她甚至不進飯廳來再看她的兒子一眼。她現在太忙了,她有任務要完成。她命令著:王部長,請你快點吃,吃完到樓上去把箱子給我拿下來。

  她站在空空的大廳中等著,她的雙肩聳起,眼光鋒利無比。   她說話的神氣彷彿他們是敵人,而她單獨在守衛著上海這個堡壘。   然而,山谷卻是慢慢地吃。他從容而嚴肅地說:等我吃完早餐再說。   山谷慢吞吞地不理她,吃得比平時更慢。阿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了他,他的母親像個瘋狂的勝利者站在那裡羞辱他的父親。因為她執拗,憨直,一次又一次地戰勝命運,因此,他父親吃得這麼慢,這是他對她表示的抗議。   山谷終於吃完了。照我看來,他說,珠莉,你次次都是對的。   阿華,你吃完了沒有?快點吃,你還沒有換衣服呢!珠莉自己已經打扮好了。擦了粉,塗了口紅,又畫了兩道像老鼠尾巴般的眉毛。她現在是迫不及待地要走了。

  山谷和阿真把行李從樓上搬了下來。你說五件,一、三、三、四、五。   手提包呢?   正在你後面。   那麼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你不要著急,老婆!   我說我一定會等得到阿真回來的。你們都不相信。   我沒有你那股傻氣。   對!大家出去吧!出去吧!還要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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