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心覺得很奇怪。在嬰兒出生之前她不害怕,現在最危險的,分娩的時候過去了,她反而怕起來,她再也提不起以往的勇氣了。孩子生了以後,她好像再不能思想、再看不透事理似的。現在雖然開明時時在她的身邊,服侍她,她還是不滿意。躺在床上,虛弱得甚至自己不會轉身,她奇怪自己在以前為什麼會有那種狂烈的愛,也奇怪自己怎麼竟肯讓開明帶她到這種環境來,背棄了自己的家庭。她想到她的家人,他們一定很急切的想知道她在那裡。她不再對開明生氣,彷彿她已沒有了任何情感,她感到十分害怕。
一個早晨,開明站在窗口玩弄那個照相機。陽光透過骯髒的玻璃窗射在他的臉上,她在他不知不覺中久久地注視他,似乎把他所有的缺點和好處都看出來了。她這個丈夫,已經靠近四十歲了,和其他男人比較起來算是什麼呢?他和那兩個年輕人在這裡攪些什麼?他們沒有職業,和無賴差不多。開明一生中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要生活得和其他的人一樣。為什麼他要那樣辛苦的奮鬥而別的人卻不需要呢?他們為什麼這樣不幸?
終於,她說:開明,假如我們送個口信給阿華,說我已經回來,而且生了孩子,你會介意嗎?我知道他們一定急於要知道我的消息。
出乎她意外的,他望了望她,一而再的說:不,我不介意。
我以為你和我家的人成了死對頭,她慘淡地說。
我何必呢?他露出了慣有的自信的微笑。王山谷當部長的日子已經可以數得出來了。他用手指指著她。
她不回答,她想她最好不要和他作對。那麼你肯叫人送口信說我很想念他們,並且請他們原諒我嗎?她又流下淚來。
我親自去,開明放下照相機說。他的臉變得嚴肅而堅決。我一直想看看徐寶豐公館裡面是什麼樣子。
阿心喘息著。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念頭呢?他的想法往往是與眾不同的,她從來不了解他在想什麼。但是很顯然地她已種下一個念頭在開明的腦子裡,所以她又難過又害怕。
不,阿華是住在家裡!她尖聲叫了出來。
那麼,我叫小李去吧,他聳聳肩說。
珠莉像對一個久違了的友人般接待開明的朋友李青。他一說出了來意,立刻被推推擁擁,帶進客廳裡。
我們擔心得快要瘋了!珠莉叫著說。打電報到紐約去,回電說他們已經離開了。我們到處查問都查不出,你說阿心早已回來了,而且生了兒子,是真的嗎?
她叫我來找她的妹妹,說她很想看她,李青說。
阿華在學校裡,珠莉又叫著。但是你一定要等,等她回來我們就和你一起去。
然後她要他把事情的經過都詳詳細細地告訴她,但是李青很小心,並沒有講出多少。過了一會兒,珠莉到廚房去,在阿華回來以前她還有時候燒一鍋雞湯,滋補的雞湯是產婦必需吃的。她的脈搏加快,緊張而昏亂。
阿華回來時她已經提著一熱水瓶的雞湯和一籃水果站在門口等著。
上車子吧,她說。我們去看阿心!她轉向李青,命令他說:帶我們走吧!
珠莉的眼睛越睜越大了。車子帶著他們通過城市駛向日本租界去了。街道越來越狹窄,越髒亂。
阿心呀!你怎麼住到這種地方來的!疑懼和恐怖交襲著她。
最後,車子停了下來,她跟著李青走進弄堂,看見孟開明站在門口。孟開明,我有帳要跟你算,但是現在不是時候,也不在這裡!她這樣想著,並且叫她自己要鎮靜。
她進去時開明向她走來,相當有禮地微笑著說:媽,請進口
另外一個青年站在客廳裡,說,王夫人!您好!這位是徐少奶奶吧!哎唷,今天舍下真是光榮,來了兩位貴賓!
珠莉沒有理他。阿心在那裡?
他走進屋內,指著樓梯口。珠莉從他身邊走過去,阿華跟在後面。珠莉己看到了一切。灰塵在地板上結成一團一團,所有的東西都亂七八糟堆著。她在那黑暗的樓梯上幾乎摔倒,經過浴室時,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終於,她打開了阿心的房門。
阿心倚坐在床上,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一條長褲。她的五官似乎都變小了,一臉浮腫,眼睛沒有光彩,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老多了。
珠莉的心疼了。
阿心,你真是有種,她走進去說。回來生了小孩都不讓我們知道。
阿心說不出話來。她媽和妹妹彷彿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她們穿著講究的衣服,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有什麼好驚愕的?她們知道她受過的苦嗎?她奇怪自己以前怎麼那麼接近她們的。
你怎麼可以不讓我們知道?珠莉往下說道,要是你出了事怎麼辦?我們不知道你在那裡,都急壞了!她把那瓶雞湯和那籃水果放在桌子上,拉了一把椅子到床側。我們一家都在等著你,你生產的事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
阿心想起了開明所說關於她家人的話。那是真的,他們對他人的受苦完全不懂。
你以為我會離開開明回家嗎?阿心說。你以為我會像你們那樣向他翻臉,一下就不要他了嗎?
珠莉吃了一驚。我知道你在過去幾個月裡受了很多苦,她說。但是你要知道,你爸和我無論做什麼完全是為了你好。
那麼你們怎麼能那樣對付開明?阿心的聲音發著抖,睜大眼睛說。你們不知道開明無論做了什麼總是有個理由的嗎?你們不能先寫封信來問一問嗎?怎麼一下就利用勢力把他召回來呢?
珠莉呆住了,她既感驚愕又極憤怒。
最後珠莉也以眼還眼,冷酷的說:你丈夫這樣為人,我們對付他一下,也是活該。難道你頭腦完全糊塗了嗎,阿心?
阿心的嘴唇開始顫抖著。她仍然用同樣傲慢的聲音說:也是你們把我嫁給他的。
可是,你要記得,阿心,珠莉慢慢地回答。也是你自己願意的。
是的,是我自己願意的,阿心說。
珠莉瞪著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你難道不明白我們是橫著心去做的,她說。他叫人沒有別的辦法!她咬著嘴唇。心裡想,你要替你的丈夫辯護?那麼我也必須替我的丈夫辯護。
阿心狂野地發作起來。那麼你們忽略了我了,媽,你們沒有想到我怎麼辦!她浮腫的面頰憤怒得現出一塊塊紅色。
珠莉僵住了。她無言的坐著,憤怒得手足發冷,阿心也不再說話。我辛辛苦苦跑來是給她捱罵的嗎?珠莉這樣想。
阿華開口,才打破了沉默。你生產的時候難受嗎?她膽怯地問。
開明給我找了一個產婆,阿心簡略地說。珠莉的目光移向床上的嬰兒。
你應該給他買個搖籃,她說。你和他同睡一張床是不大好的。她無法自制。車子在外面等著要帶她們回家。
天下不是個個嬰兒都需要搖籃的,阿心說。她的情緒激動得臉上有青色的斑痕。
珠莉瞪著眼,不能相信她看見,聽見的一切是真的。這不是阿心,阿心是不會講出這種話的!
這不是那個很懂事,很乖的阿心!
噢?過了一會珠莉說。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我們把你放在搖籃裡是得罪了你!阿心簡直是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阿心咬著嘴唇。她想,我說得過分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為什麼會這樣?
來,那麼讓我們看看這個不需要搖籃的奶娃娃,過了很久,珠莉說。她和阿華已經兩次說話來打破這可怕的沉寂了,但是阿心卻緘默得像一塊石頭。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阿心!珠莉無聲的叫喊著。不過我年紀比你大,我的心軟一點。
於是阿心把嬰兒遞給她,眼中閃耀著驕傲的光芒。珠莉一接觸到那溫暖的包裹,就立刻流下了熱淚。
噢!我的天!她叫著。不是這個樣子裹小孩子的!她解開了毯子,看見那嬰兒躺在一大灘糞汁中,小屁股又紅又腫。她立刻解下尿布,替嬰兒弄乾淨,重新用在廈門家裡習慣的方法把他妥當地裹好。然後把他舉起,貼在臉上搖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可憐的嬰仔!你鬧肚子鬧了多久了?你的母親沒有好好餵你吧?她給你奶吃得夠嗎?可憐的嬰仔!
我有一些奶,阿心望著她說,現在她說話的口氣溫柔得多了。不夠吃。他還吃米湯,是開明買回來的。
珠莉仰起她脹紅潮濕的臉。什麼?她憤怒地叫著。你給這個生下來才幾天的嬰兒吃街上買回來的米湯?啊!可憐的嬰仔!怪不得你要瀉肚子。你的母親已經昏了頭;她完全被你父親迷惑得分不出是非好歹了,現在,隨她怎樣罵我都不在乎,因為我老了,她用不著我了。但是她應該對你好一點,你這可憐的嬰仔。我不知道我愛上的是一個硬心腸的孩子,以前她卻對我那麼好
啊!媽!阿心終於叫著。
珠莉冷淡地望著她。
啊!媽!告訴我怎麼辦!阿心終於在懇求了。這孩子老是哭。
當然他要哭,珠莉怒罵著。你沒有好好照顧他嘛。即使你頭腦完全糊塗了,即使你不再關懷我們任何人,最低限度你應該好好地照顧你的兒子
阿心突然放聲大哭,縱情地哭。阿華站在床尾,圓睜著眼睛,彷彿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珠莉繼續在罵:你不夠奶,你不會買奶粉沖給他吃嗎?假使你要給他吃米湯,你不會在廚房給他熬一點嗎?從街上買回來?你怎麼知道買回來的粥乾淨不乾淨?
阿心完全屈服了。媽,我起不來,一起來就天旋地轉的
那麼你那個丈夫有什麼用?珠莉叫著。
樓下的灶是塞住的,阿心幾乎要嗆得說不出話來。我以前都是用這個電爐燒一點東西來吃的。
那個小電爐?用那玩具來燒飯呀?珠莉把嬰兒放下,站了起來。讓我下去看看樓下那個灶是不是塞住了。為了這小孩,不是為你。珠莉不能再看著阿心哭,她在這房間裡坐不下去。熱水瓶裡有雞湯是給你吃的,她一肚子不情願地說。阿華,給你姊姊倒一碗。我想你很久都沒有嚐到一碗真正的雞湯了!
她走到樓下,一直走到那黑暗的客廳中指著開明說:姓孟的,我不是想跟你講話,我只是看在樓上那生病的嬰兒的面上,所以不能不講。你這個人難道沒有良心嗎?假使那孩子有什麼不幸的話,你怎麼辦?
開明只是望著她。
那個灶在那裡?珠莉問,她的心跳得很快。給我一些報紙和一個面盆。我來看看到底是不是塞住。
淚眼模糊地她走進廚房。她的心跳得很響,以致她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她撿起一根棍子,開始去挖開塞在灶裡的廢物。她憤怒,盲目地做著。她來到這裡,準備把過去的事忘卻,車子在外面等著接母子回家,她怎樣告訴山谷呢?
那兩個男人也跑到廚房來看她。
小心不要把手弄髒呀!王夫人!其中一個臉上堆著笑說。
我不怕弄髒手!珠莉憤怒地叫著。眼淚朦朧了她的眼鏡片,她割破了自己的手。
珠莉下樓以後,阿心繼續哭了很久。阿華坐在床邊看著她的姊姊,不知該說什麼好。然後,突然地,阿心停止了哭,用幾乎是正常的聲音說:阿華,你結婚後我們第一次見面,讓我看看你。
阿華接觸了她姊姊的目光。
想想看,阿心說。現在你結婚了,而我是個母親了。你長得這樣美,偉林是什麼樣子的?
他就像我一樣。阿華說。
你也像我對開明一樣對他好嗎?阿心溫柔地問。
當然!阿華說。
但是她的姊姊彷彿無法相信會有任何人能像她愛開明那樣深,於是她自滿地笑了一下,那個笑是阿華所熟悉的。她想:多怪啊!人是永遠不會變的。他們可以有很多經歷,可是個性永遠不變。
姐姐,你生孩子的時候受了很多苦嗎?
夠辛苦了,阿心說,現在她的臉上浮起驕傲的表情。我真會流汗!
你需要洗澡了,阿華說。
我想洗澡想得要命,可是我不能起床,我衰弱極了。
要我替你擦一擦嗎?阿華說。
啊,你肯嗎?你可以在電爐上替我燒一點熱水,阿心說。現在她已差不多像從前一樣了。
阿華鎖上門,把水壺放在電爐上。她把面盆拿到床側時,阿心已經把衣服脫了。她的乳房佈滿青筋,肚皮起了皺摺,肚臍眼看來像一張沒有牙齒的老人的嘴巴。大腿的內側有很多發亮的傷痕。阿華大吃了一驚。
我會小心的,我不碰痛你,她說。
我還在流血,阿心說,臉上又有了驕傲的表情。那產婆給我縫了七針。
你真勇敢!阿心,阿華悲傷地說。她想:她受了多少苦啊!和她相比,我簡直沒有受過苦!
珠莉回來時,地發現門被鎖著,於是用力搖撼著那道門。
姑媽,請等一等,阿華說。
珠莉氣昏了頭。兩姊妹把我鎖在門外!她轉身下了樓梯,不加考慮的走了出去坐進車子中,不等阿華開門就回家去。她的兩頰發著燒。眼睛流淚,什麼都看不到。
她回到家裡,阿真已經回來。阿華在那裡?他叫著。
我猜她還在阿心那裡,她憤怒而昏亂地說。
什麼?那帶不安全!阿真不等他母親告訴他探望阿心的詳細經過就衝了出去,叫車夫送他去珠莉剛去過的地方。
啊,阿真哥!看見他在弄堂口下汽車朝她走來,阿華跑過去向他叫道。啊,阿真哥!你應該去看看姐姐。她真可憐,孩子病了,她也病,又不肯跟我們回家,她家裡還住了兩個小癟三。
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你的臉發青了。他們走出了弄堂,對街有一間飯館,進去坐一坐,喝杯茶吧。
她盲目地愛他!為了他,她什麼苦都願意受。她好像中了魔一樣。怎麼辦?怎麼辦?她還罵姑父,說他利用勢力把開明叫回來。是真的嗎?姑父有沒有做錯?
阿華,你好像一個關在房間裡的人,只能夠從窗口看出去,他溫柔地說。每次你只能看到一幅景象。有一天牆會倒下來,你就可以看到全景了。
她發現她自己正在走上那家飯館的樓梯。
坐下來吧!世界還沒有到末日,他說。
她望向窗外。一列卡車開到街上,很多士兵手持裝上刺刀的步槍,從車子上跳了下來,他們從一間商店裡拖出一個人。那個人的手腳都被縛著,兵士把他一踢,他就跪下。
我說錯了,也許世界末日已經到了,阿真說。
出了什麼事?
他們要拉那個人去槍斃了。
他做了什麼事?阿華說。
他可能是個投機商人。
街上起了一陣喧嘩。人們聚在行人道上,交通停止。一個軍官站在一部卡車上用擴音器演講,對人群講著私藏外幣的罪狀。
噢!我的天!好像就要在這裡槍斃他了!阿真說,你不要看!
她把頭更向窗外伸出一點。我要看,她狂熱地說。
街上聚集了幾百個人。那軍官繼續講了幾分鐘。那個人一直靜靜地跪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然後兵士向他開了十幾槍,他叫了一聲,立刻向前倒了下去。
兵士將屍體抬上卡車,卡車飛駛而去。轉眼一切都成為過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阿華把頭從窗外縮回來,瘋瘋癲癲地說:原來槍斃一個人這麼簡單。
你還想怎麼樣呢?走吧,這一帶不安全。
一路上他們都不說話。她坐在車子的角落裡咬著手帕。這一天她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全部露在臉上:她的驚奇、恐怖,以及她想明白這一切的願望。
偉林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到家的時候,她說。
是的,他說。要是他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