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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4212 2023-02-05
  徐寶豐自澳洲搭乘飛機回國,在離開雪梨前兩天收到吳安順的電報說,由於國軍在北方再遭失敗,上海的股票猛瀉。他回電給安順,叫他把徐家所有的股票賣掉。他心裡在想,不如趁早全部脫手,以免再受更大的損失。   安順到機場迎接他。兩人會面時,安順簡單的說了一句:我已經照了你的意思辦了。   好,徐寶豐也簡短地回答,在司機駕駛汽車載他們回家時,他們沒有再提及這件事。汽車一停在徐公館門口,兩人便大步地跨進書房,安順把房門關上了。徐家的人一個還沒看見他們呢。   我照著你的意思辦了,安順重複的說了一次,隨即把一張抄得清清楚楚的賣出的股票目錄和價錢清單,遞了給徐寶豐。徐坐在書桌面前看了幾分鐘,抬起頭來眼含笑意地說:差不多,和我意料的價錢差不多。

  這件事在交易所引起了一個小風浪,安順道。   我想現在受些損失,一刀兩斷,總比吊在那裡好,徐回答。戰事這樣發展下去,我相信這樣做是沒有錯的。   你在澳洲有結果沒有?安順關心地問道。   徐寶豐一笑。他說他已向澳洲的銀行貸到了款,如今一切都要看香港的計畫了。現在我的確相信遷移到香港去是對的,他說,目前第一件事就是把雞尾茶的貨樣帶出國,讓他們鑑定品質,在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的茶葉目錄裡介紹一下。拿今年的茶葉收成來說,茶葉已經採了,也烘乾、壓過、發過了酵。我們的雞尾茶樣要是在倫敦經過檢定通過,那麼只要做一番混合與包裝的工作,就可以出口了。明年不管誰統治中國,茶葉總還是要採、要賣的。   你想什麼時候走呢?

  儘可能的快,徐回答。我走以後,你要開始逐步搬到香港去。我認為我們不用急,但是也不要耽擱。他無法控制聲音中興奮的抖顫,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中,他採取的行動使他的眼睛中發出熠熠的光芒。   他正要繼續講下去,忽然聽見樓上有歌聲飄進書房裡來:   (男)我聽得人家說呀:(說什麼?)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呀,比不上美人多,(不錯呀),果然不錯,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裡頭坐,來來往往的我都看見過(全都好看嗎?)好!那身材瘦一點兒的偏偏瘦得那麼好,(怎樣好?)   全是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婷婷嬝嬝;多美多嬌!(那些肥點的呢?)那肥一點兒的,肥得多麼稱多麼勻,多麼俊俏多麼潤。   (女)哈!你愛上了瘦的嬌,你愛丟了肥的俏,你愛了肥的俏丟了瘦的嬌,你到底怎樣選,到底怎樣挑?

  徐寶豐瞪視著他的妻舅,那個混帳在唱歌?   恐怕是偉林和阿華。安順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   噢?徐寶豐不能夠繼續對妻舅談中太茶葉公司的計畫。   (男)我也不愛瘦,我也不愛肥,我要愛一位像你這麼美,噯唷(女)不瘦也不肥,百年成匹配。(女)好!桃花江是美人窩,你不愛旁人就只愛我了?(男)好!桃花江是美人窩,因為你比那旁人美得多。(合)好!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呀,比不上美人多!   徐寶豐看了看手錶知道是午飯的時間,就和安順走向飯廳。   他的家人都已聚在那裡,一看見他都站了起來。今天甚至他妻子也下樓來了。徐看著他們,勉強抑制自己心中複雜的感想。開了飯,徐寶豐就把他的旅行以及在香港和澳洲的情形告訴他們。這也是不尋常的,他一向極少和他的家人談生意。

  當他講完了,望著周圍等候他們的反應。最後,他把眼光落在他的兒子身上。   偉林只顧望著飯碗,不抬頭也不說話。徐寶豐忽然肝火往上直冒,但他仍然和氣地說:偉林,你暑假怎樣度過的?用功讀書嗎?   孩子抬起頭。用功的,爸爸,他必恭必敬地說。聲音很小。   徐寶豐看見那雙沉濁的眼睛和那太熟稔的無精打采的表情,眉頭皺起來了。   怎麼啦?你能夠像一個平常的青年那樣講話嗎?   能的,偉林回答說,現在大聲一點了。   他父親不耐煩,眼瞪著他,彷彿以前沒有見過他一樣。偉林又再垂下了眼睛。他說:爸爸,這次補考我又不及格了。   徐想辦法使自己的聲音不太激動。你在告訴我你不能畢業,是不是?

  是的,偉林說。   這個夏天有幾個人要補考?   八個。   有幾個人再考又不及格?   只有我一個人。   為什麼?   為什麼?他怎麼能告訴他呢?因為他是徐偉林。那就是答案。   徐寶豐今天早晨所感覺到的興奮,這時完全煙消雲散了。   你這整個夏天在做什麼的?   阿華和我去了杭州,偉林老實地說。反正他的父親是會發現的。但是這並不是我不及格的原因。   到杭州去,這是誰出的主意?他父親質問著,他開始不能壓制自己的憤怒。   是我的主意,阿華插嘴說。   這時徐寶豐才注意地去看了阿華一眼。她坐在兒子的旁邊,穿著一件無袖的墨綠色旗袍,眼睛圓溜溜的,像兩顆黑色的彈珠,看來很可愛。他又想起剛才聽見他們唱歌,兩小口子整個夏天在享受洞房花燭之樂,根本沒有讀書。

  就是你使他分心,在他腦子裡灌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才沒心思好好的溫習課本的!他突然地咆哮起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從來沒有人像這樣的向她說過話。阿華的臉立刻脹紅了。我並沒有使他分心或者在他的腦裡灌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她大聲說。   徐寶豐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一些。他沉下臉來。我非常的失望,過了一會兒他說。偉林,我以為你結了婚之後會變得負責心重一點。可是,相反的,結果卻是   爸爸,我不及格並不是受結婚的影響偉林說。   但是他並沒說完。突然地,徐寶豐站起來將椅子往後一推就離開了桌子。偉林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父親在頰上擦去了一滴眼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淌眼淚。   

  月亮悽慘地照進房間裡。阿華以為她的眼淚都流盡了。   偉林從父親的書房中回到自己的臥房時,臉色沉重。阿華從床上坐起身子,他就把她擁入懷裡。   他現在氣已經平下去了,他說。但是他要我和他一起到歐洲去。   什麼?   他說他要把我訓練成一個有骨氣的男子。   我們什麼時候去?   你不去的,偉林說著,用冰冷的手握著她的手。   什麼!   他說在這次旅行中要把我訓練成一個有骨氣的男子,他不要我受任何使我分心的影響。   他又這樣說我嗎?阿華從他的懷中跳了起來,不相信地瞪視著他說:那麼你當然不去了。   我不得不去。假如我不去他會受不了的。   但是你用不著去!她叫著,驚恐而又心亂如麻。

  他沮喪地說:我們做人是不自由的,一個人一生就沒有自由的。   為什麼他不能隨我們去呢?你不能告訴他你不要去嗎?你並不要去,是不是?   當然我不要去,他說。不過我是他的兒子。阿華,你是堅強的。他卻很脆弱,我不去會傷透他的心。   現在阿華和他分開坐著,她用眼睛懇求他。   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他說。只要你和我彼此了解,什麼事情都不會影響到我們。你明白嗎?   告訴他你不要去!阿華叫道。   我不能。我告訴過你這是沒有辦法的,你懂嗎?   不,我不懂。你考試不及格,我都不在乎。是不是我們所說的話都不算數了?偉林,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不是的,他悲傷地說。在世界上我所有的只是你,你是我的唯一安慰。只要我們彼此了解,別人要我們做什麼都沒有關係,你明白嗎?

  她一語不發。偉林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不要動我!她叫著。然後,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她把身體倒到他的懷裡。   他要把你訓練成有骨氣的男人,那麼你回來的時候,你就變了,偉林不要去!不要去!她在他的胸前啜泣著。   可是他沒有回答。   你們要去多久?最後她問。   最少六個月。我們要去倫敦和阿姆斯特丹,整個歐洲都要去。   要去半年!   時間過得很快。阿華,一眨眼我們又會在一起了,他愁苦地說。   但是你回來後你會變的,我知道。一旦他把你改造了,你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再是原來的偉林了。   我答應你我不會變,他說。我不能變的。沒有一件事能影響到我們的,無論我們去那裡,做什麼事,只要你和我彼此了解,一切都沒有關係。

  你們什麼時候走?   下個禮拜。   這樣快?   沒有辦法了。   她突然不哭了。她現在只覺得憤怒。你想想吧!我們去杭州因為你在那裡可以溫習課本,她說。我提議去僅僅是為你設想,沒有其他理由的   我知道,我知道。或許要是我畢業了,他就不會干涉我們了。我們是沒有辦法擺脫他的      此後幾天,阿華緊緊抿著嘴唇,披頭散髮,像著了鬼祟似的在屋中走來走去。她裝出一副自我犧牲的神氣替偉林收拾衣箱,眼睛皮不時眨動。她覺得屋裡每一個人,連那些傭人包括在內,都在笑她,她就極力的裝出她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到了後來,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就跑到王家去向姑母姑丈哭訴。自從杭州回來,她和偉林太親熱了,所以還沒有回過家去,珠莉對這點也感到不怎麼愉快,以為阿華嫁了好丈夫就不再理她了。   現在她回來了,哭得像個淚水兒似的。   我提議到杭州去是為了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但是他說我使偉林分心,並且把亂七八糟的思想灌在他的頭腦裡!她一次一次的重複著說。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處罰!   珠莉想法子來安慰她,說丈夫偶然有事出門是免不了的,做妻子的必須習以為常。   但是偉林和我是不同的,我們跟世界上其餘的人不一樣!她嚷著。   珠莉聽了又生氣又覺得好笑。   這是陰謀!阿華歇斯底里地繼續說。他想把我們當麵團來捏,捏到最後成什麼樣子連自己也不認識為止。   她看見姑母並不同情她所說的話,只好沮喪地回去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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