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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4835 2023-02-05
  你要不要看我的新牙齒?阿姨低聲說,仔細地把茶樓打量了一番又問:我們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西點、中點,這裡都有。阿華說。你應該整天戴著才好。   阿姨從皮包中取出假牙,彎下腰把它裝上,然後坐直身,小心的咧嘴一笑。   我一戴上就想吐。   你要整天戴著才能習慣。   看起來怎樣?   不像真的。   為什麼不像?   太白了。你應該告訴牙醫配深象牙色的,才像你自己的牙齒。   噢!阿華,你還是那個老樣子說滑稽話。我以為你現在已經不得了,有十足上海小姐的派頭了,阿姨習慣地掩口吃吃的笑。阿華從不曾見過她的繼母這麼輕鬆活潑;她現在做了寡婦,這一方面的性格才表現出來。   今天下午,阿姨特別難看,鼻子上擦了太多的白粉,兩頰凍得發青。那副假門牙使她的表情很不自然。老九坐在她的膝上,盯著她看,好像不認得她。

  婚禮過去了,我的假牙也做好了,我和老九應該回廈門去了,阿姨說。   阿姨,你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   和我回去?為什麼?   我回去可以幫你照顧老九,幫你洗衣燒飯。   你為什麼想和我回去?   阿姨,人生只是一齣鬧劇。   噢!阿華,我相信你是因為你姊姊出嫁走了,所以難過!   阿姨,我可以問你一個坦白的問題嗎?   說吧!   我小時有沒有吃過你的奶?   我來金家照顧你時,我還沒有結婚,怎麼會有奶水?你是吃牛奶粉長大的。   那麼母牛就是我的媽媽。   不要胡說!   阿姨,我想去當尼姑。   你想當那一種尼姑?外國尼姑或者是光著腳板的道姑?   隨便那一種都可以。

  噢!阿華,你現在最幸運不過了,你知道嗎?   什麼?   阿心和阿真都在國外,你就等於是你姑母姑丈唯一的孩子了,他們兩個真是好人。如果我有你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讀書。我要是能像囡仔上學多好呢!我常常後悔自己沒有讀過書。   是的,姑母和姑丈都是好人,他們有時會像孩子一樣。   如果我讀過書,也許會變成女作家或者女飛機師,誰知道呢?   開明說他們不了解人生,說他們沒有吃過苦。   開明說什麼?   說姑母和姑丈不了解人生。   呃!珠莉的一生是很順利的。   開明說在南京大家都叫姑丈好好先生。   那是因為他是好心腸嘛!   她這樣說嗎?   你看見姐姐在船上喝咖啡時的樣子嗎?外交部真豈有此理,怎麼給我們訂二等艙?好神氣。

  我一向就比較喜歡你。   真的嗎?我從來不知道。   是的,你對我真好!這次你對我更是特別好,陪我去看牙醫,又替我抱老九。   阿姨,我從來不裝腔作勢的。   你為什麼不吃這些老婆餅呢?   我已經吃過一些了。我們可以把它包回去。   好啦!金韻華小姐,我得謝謝你了,今天我玩得真歡喜!   我喜歡看你這樣好好的玩一下。阿姨,你過的日子太苦了。你現在還鬧消化不良嗎?   醫生說我消化不好是因為牙齒不好,現在牙齒補好了,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阿姨,我很替你高興。你應該快樂的。   生活並不簡單啊!   要不要到國際酒店的屋頂花園去看看?我請你喝一杯。   不,我已經玩得很夠了。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又試過了自動樓梯。玩得太多了,我們還是回家吧!

  你知道人家叫上海做什麼嗎?阿華說,東方的鴇母,各式各樣的邪惡和禍害都有。   她們走到樓下,正是傍晚六點鐘,南京路上,商店燈火通明,擁擠著顧客,空氣中充滿食物的香味,街邊排列著賣糖炒栗子和烤白薯的攤子。她們慢慢地走著,沒有講話,望著商店,在想那些人家都在買些什麼以及她們自己該買些什麼。   後來老九嗚嗚的哭了起來,阿華就叫了一部三輪車送他們回家,她說她還要走走。   她從嘈雜的南京路轉入長長的幽靜的靜安寺路時,就開始把老婆餅撕成碎片放進嘴裡。我從來不曾在冬天的黃昏在這條路上吃過東西,這味道很不錯,不太油膩也不太甜,以後恐怕再也嘗不到這樣好的味道了。   兩邊都是高高的磚牆和巨大的白楊木,陰影蓋滿了路面。有一個老人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大便,還有幾個野孩子在路邊燒火。她想把她當時的感受充分的表達出來,使大家知道,便招手叫那些小孩過來,把老婆餅分給他們吃。

  突然,她發現自己被人群包圍了。那些乞丐,像公園裡的麻雀一樣,發現有人肯餵東西,不知道全從那裡湧了來。那個剛才在大便的老人也跳過來了,伸手向她要餅,嚇得她失聲尖叫起來。   在混亂中,高牆內走出兩個人,那個比較矮的手中高舉著一根棒子。   走開!走開!不准在這裡惹麻煩!   那些乞丐一下子就散開了,像鳥兒聽到人聲受驚飛去。拿著棍子的人繼續朝阿華走過來,他說:   你知道這是誰的公館嗎?   阿華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另外一個人也走過來了。   咦!你不是金小姐嗎?他驚訝地說。阿華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她想起他是大學裡的同學。啊!徐偉林!她叫道。   那看門人看見他們是認識的就走開了。徐偉林穿著網球鞋和一件米色的運動衫。

  你在做什麼?他說。   我只是在給叫化子一些餅吃。   你不應該做這種事,他說,很危險。你沒有受傷吧?我很抱歉!我們的看門人把你嚇壞了吧。   不,我沒有受傷。   偉林說,進來喝杯茶吧!我就住在這裡。   他領著阿華走進大門。門內是一條寬敞的瀝青汽車道,兩旁全是樹木。前面聳立著一幢三層的白色大廈,有兩三部轎車停在門前。   你為什麼把餅給那些叫化子吃,偉林說。   我想他們從來沒有嘗過那種餅的味道。   以後不要做這種傻事了。他用嚴肅而憂鬱的圓眼睛深切地望著她。他身材稍瘦削,和阿華差不多一樣高。   你父親是徐寶豐,對嗎?阿華說。   是的,你則是教育部長的姪女,我見過你的。

  他們繼續走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偉林雙手插在口袋裡,用鞋尖踢著一塊小石子。   別人一提起你就說你是教育部長的姪女,介意嗎?   不,為什麼要介意?人家叫你徐寶豐兒子,你會不高興嗎?   我已習慣了。我無論去什麼地方,人家都說:這是徐寶豐的兒子,或者這是小徐。我自己似乎沒有身分,不過我已不在乎了。   為什麼呢?   無論我自己怎麼想法,在別人心眼中,做徐寶豐的兒子是大好福氣,所以我何必在乎呢?來到那幢大廈前,跨上臺階,他們走進一間閃耀著玻璃吊燈架的大接待室。徐偉林引她走入另外一間擺著籐椅、書架和留聲機的小客廳。   偉林坐了下來,身子軟綿綿的攤在椅子上,兩條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在眩目的燈光下,他倒三角形的臉顯得極其蒼白,鼻樑和兩邊的太陽穴都露出青筋。

  請坐,他說。他經常的表情是嚴肅的。   這屋子很大,阿華說,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家裡很多人嗎?   有我的父母和舅舅一家,還有一些別的親戚。   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你呢?   我有個姐姐,也出嫁了。抗戰的時候你一直在上海?   是的。你呢?   我一直在廈門,從來不曾去過別的地方。金家的人像一罐泡菜似的泡在廈門,與外世隔絕。打倒日本鬼子呀,轟炸東京呀,投原子彈呀,都與我們無關。噓!噓,不要談論政治,我公公老是這麼說,他怕惹上麻煩。   你在廈門讀中學時要讀日文嗎?   要的。我上的是個教會辦的學校,除了日文之外,便死攻英文。有幾個英國老太婆,硬要我們讀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天呀,普通的英文都還沒有把握,就要我們背莎士比亞!不過也幸虧攻了英文,要不然考不進聖大。

  偉林皺起鼻子,咯咯地笑起來,她看到他粉紅色的牙齦。   在學校裡唸的東西,真是好像與外面無關,偉林說。我整個成長過程,就好像被封在鼓裡,我記得那時我老以為戰爭不會結束,並不是為了那時的生活不舒服,只是覺得有一天那段生活一定會成為過去,像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摸到一扇門,一打開就走到另一個世界。   那麼你現在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沒有?   沒有呢。我還在摸索。你想聽一張莫札特的唱片嗎?   好的。   偉林站起來,放了一張莫札特的弦樂四重奏。兩人聽了,彼此微笑。太美了,偉林說,我可以一直聽下去,什麼別的事都不做。他又放了一張鋼琴四重奏。   莫札特是德國人嗎?

  不是的,是奧國人,生在十八世紀。   我的知識太少了。世界上有千千萬萬東西要學,我不知道從那裡開始。   你在大學讀幾年級?   一年級。   只要你不停地看書,也不一定是看學校規定的書,你就在增進學問。我畢業大學之後我要到歐洲去旅行,去參觀莫札特的古居。就恐怕我爸爸不肯讓我去。   你父親是中國太平洋茶葉公司的老闆,對嗎?   是的。不過他喜歡自稱工業家。我們是製造茶葉的工業家。我是獨生子。他一直在逼我學做生意。他是徐寶豐,我是他的兒子,一定要像他。   你媽呢?   她倒不逼我。她只會呻吟。   為什麼呢?阿華笑道。   她有心臟病,所以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呻吟。人生如一場夢,我這一身病,隨時說去就去。我唯一的安慰是,天天虔誠地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求觀世音保佑你一生順順利利的。她講這話已經講了十幾年了,我想她根本沒有什麼病。但是她倒做許多好事,捐許多錢給窮人。我們家用的肥皂全是盲人造的。   我們用的是犯人造的,他們彼此一望,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也信佛嗎?   不,我姑丈姑母是基督教徒。   你呢?你信什麼教?   我不信什麼教。   我信睡覺,偉林說,兩人笑得不停。後來喝了幾口茶,才能抑制自己。   阿華站起身。我現在應該回去了,她說。   我們的車子送你,偉林說。他像個小孩般還一陣一陣的在笑。如果我用凱迪拉克送你,你會覺得窘嗎?   不,為什麼呢?   我自己總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後來,我才認識到,身為徐寶豐的兒子,應該坐凱迪拉克,這樣別人才不會認為你是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們走下臺階,一個司機把一輛長長的深藍色車子開到屋前。偉林讓阿華先上車,自己才進去。   少爺,到什麼地方去?司機問。   在阿華說出她的地址時,他們交換著快樂的眼色,笑聲又要從他們的肺裡衝湧出來。   你知道,我們的思想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她說,真奇怪。   我知道,偉林沉思著說。   直到他們到達阿華的家,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我希望能再和你一塊兒討論生命的意義,阿華離開車廂時,偉林說。   討論生命的意義?阿華回轉頭來奇怪地問。   是的,他認真地說。我想跟你探討生活的價值。   她微笑著,有點窘,然後走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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