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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5196 2023-02-05
  第二天早晨是星期日,王山谷起身較遲。他下樓去吃早餐時,聽見珠莉在餐廳裡興奮地講話。珠莉已經吃完早餐,但仍然坐在位子上,兩姐妹分坐在她兩邊。阿心垂著眼睛,玩弄著桌上的調羹,珠莉好像只是向她一個人說話。   什麼事情這樣高興?他走進去問。   我們在談孟開明,珠莉說。他今天早上打電話來,謝謝我們招待他吃茶,我請他來吃晚飯了。   原來如此!山谷微笑著坐下來,一面從口袋中取出烟斗。   我在告訴阿心不要害羞阿心今天早上臉色非常蒼白,珠莉說話時她頭也不抬。你不要希望有十全十美的男人。你爸也並非十全十美。我只想你在他來的時候顯得自然一點,多講些話,多認識他一些。你說他樣子長得粗魯,但是一個男人的外表只要過得去就夠了,只要和他在一起不會感到慚愧就行了,我說得對不對?

  對!山谷拍手叫道。   呀!等他去了南京我就得救了,阿心說。她咬著嘴唇,手中的調羹在顫動。   珠莉轉向于媽說話:我們請他吃什麼好呢?又是廈門炒麵嗎?當然大家都喜歡吃,但是還吃些什麼別的呢?于媽你幫我想想。   于媽也想不出什麼花樣來。   假如你准我參加意見的話,山谷說,只有一個客人來吃飯,添一個菜就行了。   我的頭已在團團轉了,別打岔了!珠莉說。于媽,你先到廚房去告訴廚師,現在已經差不多是吃中飯的時間了。   于媽去了不久,他們便聽見廚房中有吵鬧的聲音。殊莉跑進廚房去一看,發現那個年輕的廚子雙手叉著腰,正向于媽咆哮。   山谷也走進了廚房。看見他,廚子靜下來,但是山谷卻冷冷地說:三天兩天總是吵,不要在這裡吵,你給我滾!

  我不怕你,廚子反駁著。你沒有給我兩星期的通知,不給足一個月工錢就不能辭退我。   我會給你一個月的工錢。我限你十分鐘之內收拾好東西離開這間屋子。山谷說。   他走出了廚房。那廚子還在憤憤地說:我們工人就要翻身,有好日子過了,等著瞧吧!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見外面鐵門關上的聲音。那左傾的傢伙早就應該把他辭掉了,山谷說。他簡在胡鬧。   珠莉想起了晚上還要請客,沒有廚子怎麼辦呢?于媽說她有一個親戚正要找工作,於是珠莉要她馬上去把他找來。誰知于媽一去不返。   孟開明來了,珠莉像老朋友一樣的接待著他。她向他解釋白天所發生的事,然後她匆促地和兩個女孩子上樓去換衣服。   孟開閉眼著山谷走進書房,山谷苦笑地說:現在是非常紊亂危險的時期。我們老百姓的生活當然要改善,但是無知識的青年不應該亂喊左派的口號胡鬧。什麼是共產主義,有幾個讀過書的青年真正認識?自從二十年代以來,問題就在這裡。

  共產主義的確吸引了不少青年。   在這時期成長的少年,很容易變成左傾。舊社會的一切他們不要了,對西方,他們也沒有真正的了解。對他們來說,共產主義是最激進,因此也叫乎是最好的。共產主義似乎給他們的希望最多,而青年人都具有一種理想,希望國家變得更好。但是,理想主義像一隻夏天的桃子,好看,可是拿起來要非常小心,容易損破,容易腐爛。   部長見識遠大,當然是對的。但對我來說,我有生以來,就忙著應付現實,很少機會去考慮理想。   問題在這裡,理想和現實,是否不可兼得?   至少從我的經驗來說,理想和現實是在相反的兩極的。您可以說,我學會計學而不學比較,嗯,抽象的科目,是我不得不向生活學習的結果。

  山谷用銳利的眼光觀察著孟開明,心裡想:這個人很有自信,又很聰明。孟開明對他的注視回敬以一個謙遜的微笑。   有的時候太過現實是危險的,山谷說,如果照你說,現實和理想是相反的兩極。以我的兒子為例,他出國去讀文學而不選擇那些對國家建設較有用的學科,像工程或化學等等的時候,就有人批評他。但是我相信,在這個國家危險的關頭,我們很需要保留一些不是直接有用的東西。文化也好,傳統也好,這和國家建設一樣重要。   這時,珠莉帶著兩姊妹走了進來。珠莉說:我們到外面吃飯去。   孟開明的眼睛一睜,兩腳一併攏。噢!千萬不要為我麻煩。   隨便在家裡弄一頓簡單的晚飯吧,山谷說。   可是于媽還沒有回來呢,珠莉說。

  那你就下廚房弄點東西好了,山谷說。我們正談得有趣。   讓我來燒一頓晚餐,好不好?我長期在國外,學會了燒幾味簡單的菜,當然那不能和府上精美的烹飪相比,我燒的只是鄉下粗菜。   他們都驚訝地看著開明。   我們一向吃得很簡單的。山谷笑著說。   那麼廚房在那裡呢?孟開明對那兩姊妹說。最後大家都笑哈哈地走進廚房,孟開明脫下外衣,捲起襯衫的袖子。他在一個菜籃裡找到一顆包心菜、一條鹹魚和一塊排骨。一家人都笑著看他表演。   阿心默默地擔任了他的助手。   請給我一把鹽!給我切一點薑!你們怕吃辣嗎?那我少放辣椒好了。   阿華笑得合不攏嘴,等飯燜好了,開明已經燒出三菜一湯。他洗了手,穿好上衣在喝采聲和笑聲中在飯廳坐下身。

  還可以吃吧?   很好,很好,珠莉說。   我們鄉下有句話: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孟開明說。   對的,對的,珠莉說,我們吃只求經濟實惠,從來不羨慕別人吃魚翅燕窩。   阿心很注意的聆聽大家的談話,但她很少說話。突然她覺得自己雖然不知道孟開明這個人,可是卻好像很了解他,好像已經認識他一生一世了。她明白他是在竭力討好這家人,但是他的言談都不是真心話。她不能夠解釋她為什麼能領悟到這一點,她也感到這樣似乎對他不住。她不敢看他,因為怕自己的眼神會洩露自己對他的了解。   你要在上海停留很久嗎?珠莉說。   不,開明很誠懇的回答。在一兩天之內我就要到南京去赴考,如果我幸運的及格了,我就會儘快的回到美國去。

  阿心覺得心跳得很快,她猛然的抬起頭,兩頰緋紅。   這樣快?珠莉問。   我要回紐約去,總領事特別好心的給我假期,我不能留得太久。   飯後,孟開明和山谷、珠莉談著話,阿心只是靜靜的在一旁坐著。他告訴他們他小時在田裡工作的情形,十六歲時他在長江邊當拉船的縴夫,有一次一根繩從他的肩膀上滑落。所以在他的頸上留下了一個疤痕。她專心的聽著,她想:他們不懂得他,他並不是像他們一樣單純直爽的人。   她為他感到心痛,但又不明白為了什麼。最後,他站起來要離去時,她的臉又漲紅了。當開明和她握手時,她突然意識到他們之間已無藩籬。她惶恐地望著他,好像料到他要處罰她對他有那麼一種想法似的。等他走了以後,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他而去。

  她立刻狂奔上樓。   珠莉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背影,然後又望著山谷。她有點慌張,她今天早晨以為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好像就快實現了。   阿心躺著很久都不能成眠,孟開明的聲音笑貌環繞著她。她幾次爬起來喝水,藉口晚飯不合胃口走到窗口去呼吸新鮮空氣。她望著黑魆魆的天空,彷彿是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孟開明,我不怕你!她這樣對自己說,卻沒有去想及為什麼。   阿華躺在床上,假裝睡著。姊姊今晚的一舉一動她全部觀察到了。可憐的姊姊,已經在鬧胃病了。只要孟開明一叫,她就會像一隻鳥似的拍著翅膀飛過去。她將挽著他的臂,跟他坐輪船到美國去。站在甲板上向我揮手說:阿華,你要好好的唸書,不久,她就會變成一個很自滿的家庭主婦,整天為著丈夫和孩子操勞。開明上個星期升官了。總領事非常的看重他。外交工作是不容易的,不過沒有辦法啦!一天洗尿布,做飯,跟肉販計較,發揮她的小聰明,一生都不會發覺到她是被本能支配的一個女性動物。隨便地遊遍世界吧,她都不會增加什麼知識!

  跟著的那個禮拜一直下雨,山谷去了南京,阿華上學,珠莉覺得家中非常冷清。阿心著了涼,在床上躺了幾天,當她可以下樓時,她又開始織毛衣。珠莉覺得她臉上失去了清新氣息,人也比平常更為沉默。兩個人誰也不願意首先提到孟開明的名字。   一天早晨,她們在客廳,一個在織毛衣,一個在縫紉時,阿心突然說:謝天謝地!那個人去了南京,我們現在可以安靜了。   珠莉瞅她一眼。孟開明去了南京,她想,但他可以在週末回來,搭火車不過是兩個鐘頭而已。   每當聽見有人走近家裡大門,阿心就緊張的看著窗外。山谷星期六晚上從南京回來時,她十分盼望孟開明會隨他一起回來。但整個星期天過去了,那個人並未露面。   沒有人提及這件事,但失望之色卻很顯然地在阿心的臉上流露出來。珠莉注意到,阿心越來越和她隔膜。珠莉開始不耐煩了,可是,第二步行動應該是孟開明的!我們已做得太多了,她想。

  終於,有一天,他們認為那個人似乎永遠不會再來了。三個星期已經過去,他沒有給他們片紙隻字。當然他已參加過考試了,甚至己啟程回美也說不定,珠莉憤怒地想,她對這個年輕的隨習領事太過患難周到了,因此才會被他輕視。珠莉坐在床上,煩惱地看阿心熨衣服。她面色蒼白而痛苦,心神不屬,不小心把自己的一件衣服燒焦了一個洞,她拿給珠莉看時,珠莉不覺光火,她無法再忍耐下去了。   何必折磨自己呢?她不留情面地說。我們只看見他兩次,難道你發癡了?   阿心錯愕了一下,隨即眼淚即汩汩流下,淚水滴在熨斗上,發出滋滋的聲音。這樣一來,就好像她曾設法不肯承認的事情已證明是確有其事了,她拋下熨斗,抓住珠莉的手,伏在她肩膀上顫抖著哭起來。   珠莉的面色很嚴肅。阿心居然為他顛倒到這個地步,傻孩子!   你怎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溫柔地說,托起阿心的臉。我們又不真正知道他的為人。   阿心不敢接觸她的視線,低垂著頭,眨著眼睛,彷彿這只是那個人和她之間的事,不容第三者置喙似的。片刻後,她拭乾眼淚繼續熨衣服,緊閉著沒有血色的嘴唇。   山谷回來,珠莉立刻把這事告訴他。吃晚飯的時候,山谷看著阿心,很驚奇自己在這以前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她的臉、眼睛、嘴巴,甚至她坐的姿勢都改變了。阿心發現他在看她,也冷冷的回看他,一言不發。   那麼,是真的了!怎麼可能?阿心在戀愛了,愛上一個只見過兩面,幾乎不認識的人。孟開明真豈有此理。他根本配不上我的心肝!   幾天以後,在南京,王山谷有一晚前去參加僑務委員會的宴會,他到得遲,跳舞已經開始了。   他進去時,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那些人跳舞,發現孟開明也在舞池中。孟開明也看見他了,但他繼續擁著舞伴在舞池中迴旋。音樂停止了,他帶著他的舞伴過來,說:部長,能再次見到您,榮幸之至。我一直想到部裡去拜見,感謝您們的盛情招待,但我怕部長沒有時間接見我。   在柔和的燈光下,孟開明的臉顯得很英俊。他的舞伴是宴會主人的女兒。音樂是那樣悅耳,那少女是那樣美麗,山谷一時只覺得心情很亂。他想起阿心蒼白、呆板的臉,覺得胸口好像被利刃刺了一下。為什麼我們不在這裡跳舞呢?他這樣想。   王夫人和小姐們都很好吧!孟開明禮貌周到的問。   驟然地,山谷說:你到上海的時候再來看我們吧!我女兒對你印象很深呢!   孟開明的臉上露出震驚不已的神色。剎那間,他們茫然的彼此注視,好像誰都無法知道對方腦中正在想什麼似的,然後互說再見。山谷不久便離開了那宴會。   孟開明離開宴會走到街上,已經是午夜了。自從他到了南京,他就一直忙個不停,盡可能多結交朋友;可是行將到來的外交官考試令他忐忑,憂慮,甚至他抱著一位漂亮的小姐跳舞時也不能感到愉快。他知道在南京他應該穿得好一點,以給人良好印象,但他沒有錢,所以只好穿著他那唯一一套舊甲別丁西裝去參加宴會了。   現在,他離開大馬路向小街走去,因為他不想在那個時辰再遇見任何人。他一支接一支的點著香菸,吸不到一半就丟掉。一個新鮮的念頭逐漸在他腦海中盤旋,他感到非常激動。為何王老頭子說:我女兒對你印象很深?他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最後,他失聲地笑了一下。他發現自己來到黑暗的小巷,一陣陣的臭氣從堆滿垃圾的角落向他襲來。他不加思索地開始奔跑,無意中和很多人擦身而過。他不需要去看,只要嗅一下,也就知道那是窮人了。   幾分鐘之後,他又回到完全不同的世界中,那裡聳立著的現代化高樓大廈,燈光明亮,街上汽車來來去去。於是,他放鬆了呼吸,放慢了腳步。他不能夠回去貧苦的生活,窮的味道實在不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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