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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7743 2023-02-05
  一九四五年,經過八年的苦鬥,中日戰爭結束了。日本投降之後,人們以為終於可以過太平的日子了。誰知戰後元氣未復,內戰又起,等到一九四七年,中共統治區從黑龍江伸展到山東、山西、陝西以及江蘇的一部分。政府稅收不敷支出,增發法幣,以致物價飛漲。   在南方,人們當然也受內戰及經濟問題的影響,但是生活比較安定,而有些人仍然過著靜如死水的日子。在廈門的金悅昌一家人,過的就是這般的日子。其實,在淪陷的日子裡,他們也是這樣過日子,因為金悅昌怕惹上麻煩,低聲堅定地對家人說,噓,噓,不許談論日本仔。   抗戰之前,金悅昌是廈門的富商。他早年設永明商行,代理外國出產的家庭用具,罐頭食品,以及新式的廚房浴室設備,專做有錢人的生意,著實賺了不少錢。在日本人佔領廈門的時候,由於缺乏貨品,他的生意越做越小,倉庫裡的貨品賣完之後,他有一些房產,便靠收租維持家庭。他的兩個兒子不爭氣,自小嬌生慣養,不會幫父親做生意,只會吃喝玩耍,倒是生了一大群子女,大家戶住在一幢洋樓,前面有個小花園。

  戰爭結束之後,金悅昌已將近八十歲。他低聲堅定地對家人說,噓,噓,不許談論共仔。他們的日子繼續過得很平靜。   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金家的大日子,因為珠莉要回娘家了。珠莉的丈夫是鼎鼎大名的教育家王山谷,現任教育部長。抗戰之前,她隨丈夫不是住在上海就住在南京或北平,要不然就是雙雙到外國旅行去了。抗戰的時候,她和山谷在內地。她已經十年沒有回廈門,金家的人對她這次回來渴望好久了。   這個夏天早上,阿姨站在金家大房子二樓的走廊,把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件的擰乾,串在竹竿上,然後逐根插在欄杆上晒。寬大的黑布褲子,狹長的白布褂子,一塊塊的抹布、面巾在驕陽微風中飄盪,好像一面面顯耀阿姨的勤勞的旗幟。

  她晾好了衣服,就皺起又瘦又憔悴的長臉,伸頭焦急地朝著大路望下去。金家全家人都還沒有回來。他們一早到碼頭迎接珠莉去了。不過,因為大哥去世,所以阿姨沒有一起去迎接她。   阿姨望了一會兒,看不見家人的踪影,就轉過頭把她六個月大的孩子從搖籃裡抱起來,趕著給他餵奶。可是,孩子剛開始吮吸,她就聽見熟悉的家人的聲音沿著門前的道路飄浮上來。她想把孩子放下,孩子卻緊咬住奶頭不肯放。阿姨只好抱著他,飛步跑下樓去迎接她的小姑。   珠莉沿著石級上來,一看見她的寡嫂,就伸著雙手,趕著走進大廳,提高她本來就很宏亮的嗓子嚷道:我一聽見消息就想回來,要趕上大哥出殯。可是,實在走不開,實在太忙!政府遷回南京,我們搬回上海,我有許多事情要做!

  金家其他的人,大多是珠莉的上了年紀的姑母、嬸母以及堂嫂、堂妹等等,還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子,也都跟著擠進廳裡來,臉上掛著笑容,仔細地打量珠莉的面貌和她身上的穿戴。   珠莉已經五十多歲。她長得矮矮胖胖的,身上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尼龍旗袍,腳上是一雙時髦的白皮鞋,手裡拿著白皮包。臉上塗了粉、胭脂和口紅,頭髮卻還是老樣子,前面梳得光光的,後面梳個大髻。金家年紀大一點的人,有的還記得珠莉小時候患過腸熱以後,頭髮剩得不多。他們猜想她的髮髻一定是假髮。可是現在,大家正忙著聽阿姨和珠莉講話,這件事可以留著慢慢問。   阿姨哭了。她拉著珠莉的手,說:珠莉,珠莉,這麼久不見面了!   珠莉皺著眉頭說:是呀!是呀!她把阿姨拉到靠牆的直背椅子,讓她坐下來。我真後悔,沒有好好勸你節育。阿姨,你要是早聽了我的話,今天也不會一面守寡,一面還在抱著孩子餵奶了!

  阿姨窘極了,她望著其他的女人不知道怎麼辦。一個穿著黑布衫褲的老嬸母,拉著珠莉的手硬要她也坐下來。哎呀,坐下來休息休息吧,你剛剛到,不要馬上就來教訓我們了!   大家都笑了。珠莉只好在阿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她對大家說:你們想想看,我已經十年沒有回來了!真快!早上在碼頭看見這些小孩子簡直不認得了,我和阿心分別的時候,她才只有十二歲,現在呃,已經是大姑娘了,又長得那麼好看。哎呀!小孩子越來越大,我們卻是越來越老了。   她激動地取下眼鏡,用她粗短的手指揉著眼睛。有幾個女人也跟著流淚。過去十年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淪陷區的日子不容易過,金家的許多老人,包括珠莉的母親在內,都在這個期間去世。現在戰爭剛剛結束,大哥又不幸病故了。

  阿姨是大哥的繼室。大嫂生下阿華以後就去世了,金家請一個女傭來照顧嬰孩,不久之後,大哥卻討了這個長得又瘦又醜的女傭。那時,阿心才五歲,珠莉把她接到上海當自己的女兒撫養。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的時候,王山谷夫婦正在國外旅行,阿心回來廈門度暑假,不想一別就是十年。   阿心聽見珠莉提到她,又看見大家朝著她看,圓潤的臉變得緋紅。她長得很像她的姑母,眼睛圓大清亮,鼻子挺直,前額稍微低矮,身材顯得有點矮胖。她性情文靜,大家認為她是個懂事、聽話的好孩子。   阿心知道大家都羨慕她運氣好,因為現在她要跟著姑母回上海去住了。一時間,大家心裡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廳裡一片沉默。   珠莉戴上眼鏡,嘆了一口氣。時間過得也真快!她說,好像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說話似的。

  那老嬸母答道:我們是越來越老了,你倒是越來越年輕,你看,一根白頭髮都沒有!   珠莉馬上叫道:誰說我沒有白頭髮!你們看!她把頭低下來,分開頭髮給大家看。大家又笑了。   一兩根算什麼?阿姨說。你看我,我還比你年紀小得多啦!   珠莉望著阿姨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阿姨笑道:你忘了嗎?我還是比你小十歲呀。你今年五十四,我就是四十四。   珠莉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失德呀!四十歲多的女人不應該再生孩子了!你記得我那次流產,差不多把命送掉,之後,我就跟山谷說:我們有一個兒子,我已經心滿意足的了。我們不必再添孩子了。我這廿五年來就沒有再懷過孕!   所有的女人都咯咯笑了起來。那個老嬸母又說:你真摩登呀!可是山谷既然做大官,怎麼會不想多生幾個孩子來傳宗接代呢?像你這樣有福氣的人,應該多生幾個兒子呀!

  珠莉仰起頭,大笑道:現在誰還計較這些?孩子長大了各人走各人的,生一個兒子和生十個,又有什麼分別?   阿姨說:珠莉,你真是運氣好。誰能像你一樣,想怎樣就怎樣。   所有的人聽了都在點頭,眼睛裡多多少少現出羨慕的神情。陽光從敞開的大門照射進來,清楚地刻劃出她們飽經憂患的臉孔。花園裡,有幾個白蝴蝶在綠葉和盛開的木蘭花中飛舞。   珠莉咬了咬嘴唇,堅決地搖搖頭。不,我不相信什麼運氣不運氣的,她說。我們播什麼種子,就有什麼收穫。我們的命運完全操在我們自己手裡。   大家聽了,都猜珠莉在指金家近年來家道中落的情形,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本來,戰爭結束之後,物品樣樣缺乏,永明商行應該可以復甦的。但是金悅昌的兩個兒子都似乎患了呆滯症,看來金家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

  阿姨說,也許你說得有道理。   當然我有道理,珠莉說。你講給我聽,大哥怎麼會突然去世的?他是病了好久了,可是我沒想到他會去得這麼快!   大家望著阿姨,等著聽她要說什麼。阿姨挺起雙肩,嘴唇緊緊地閉著,好像在表示我不知道。他向來要怎樣就怎樣,我管不著。但是過一會兒,她情不自禁地,憤慨地說,最後是患了肺炎。夜夜躺在走廊籐椅上喝白蘭地酒,流汗,望著月亮出神,我說什麼他也不肯聽。大家都有眼睛,我是儘量服侍他了,但是他不肯照顧身軀,我勸他勸得臭頭也莫路用。   阿姨說完了又把雙唇緊閉,望著大家,看她們覺得她說得對不對。她踏進金家之後,就沒有過好日子。和大哥生了七個孩子,死了三個。她深吸了一口氣。

  大哥去了也算是福氣,珠莉說,病了那麼久,去了也好。   珠莉覺得很難過,於是就換了話題。阿華呢?她說。我在碼頭上只看見她一面就不見了。   阿華一直坐在房外面的石階上,聽房裡的人說話,自己也小聲地跟著說那些話,臉上跟著做各種表情,忙得不可開交。她現在聽見人家叫她,就站起身,走到房中來,臉上擺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   我這個堂姊妹極多的大家庭,沒有什麼人注意阿華。她似乎很稚氣,有時說的話很滑稽,經常埋頭看閒書,一有機會便溜出去看電影。出人意外,她今年考上了上海的聖約翰大學,要跟姊姊和姑母一道去上海了。   過來,讓我看看你,珠莉笑著說。   珠莉仔細地端詳阿華,這個孩子長得比她姊姊高,她穿一件沒袖子的白色上衣,一件藍布裙子。臉孔圓圓的,額前的頭髮幾乎垂到濃黑不齊的眉毛上,兩個圓大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的姑母。

  珠莉把阿華拉了過來,當她是小孩子一樣,要她坐在膝上。你怎麼瘦得像一根火柴一樣!看你的手腕!我用兩個手指就可把它折斷。簡直就和火柴一樣的細!你幾歲啦,阿華?   像火柴一樣的細!阿華對自己說。十七歲了,她對姑母說。   你看你背後的肩胛骨,像刀子一樣的尖!你怎麼這麼瘦呀?   像刀子一樣的尖!阿華心裡想。姑母是個天性善良,心直口快的女人。   阿姨說:阿華生下來就這麼瘦的,阿心倒向來是胖胖的,阿華不是不吃,她吃得很多哩!   是的,我生下來就是瘦瘦的,阿華也跟著說。姐姐倒是胖胖的。我不是不吃。我吃得很多哩。   你跟我們到了上海我就要想辦法使你長胖些了,珠莉拍拍阿華的臉說。我並不是說阿姨沒有好好地照料你,珠莉又添一句,心裡怕阿姨誤會。      那天下午五點鐘,珠莉正在樓上的房裡躺著休息,阿心掀開花布門簾,端著一碟點心走了進來。   嵌在門框中的天空是一月深藍;花園中修長的木蘭樹的花蕊垂灑在走廊上,佈施濃郁的芬香。在甜膩的花香中,珠莉卻聞到一絲不知道從那裡來的木炭的煙味。   阿公回來了,阿心說。   珠莉坐了起來,兩腳在地上尋找拖鞋。   你拿了什麼來啦?   蚵仔煎。阿姨煎的。她說你在上海也許吃不到。   我倒有點餓了,中飯沒吃飽。   阿公在管家用錢,阿心一本正經的說,所以中飯沒人敢說添菜。這蚵仔煎是阿姨請你吃的。她吩咐我說,請你在房間裡吃了才出來,因為她做的只夠我們幾個人吃。   珠莉想起大家庭的生活原就是這樣的人多口雜,大家都怕別人說閒話。我早就告訴阿公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錢是大家的,大家都忙著支錢用,卻沒有人想到公眾的利益,珠莉吃著說:我知道我這次是不能空手回來的,可是幫忙也有個限度,大家不要做夢。   媽,我也是這麼想,阿心說,她現在又站在姑母一邊講話了。小時她到上海跟姑母住,就跟著阿真哥叫她媽。珠莉一直想要個女兒,把阿心接來了,她就說她是他們的乾女兒,有時把乾字也忘記說,索性說她是他們的女兒。阿心又乖又聽話,阿真漸漸長大,珠莉樂得有這麼一個小的做伴。阿心從小就跟她很親密,珠莉心裡有什麼話,不用說她都明白。她放學之後,不愛和別的孩子玩,也不饞嘴零食,只愛坐在珠莉身過織毛線或是跟她到廚房燒菜,兩人形影不離。她離不開珠莉,珠莉也離不開她。現在兩人好像只隔了十天,而不是十年不見面。   珠莉吃完了,便拿著空碟子去找阿姨,阿心跟在後面。阿姨在樓上的小廚房裡,關著門還在煎蚵仔,一房間都是油煙。阿姨自己的女兒,每人托著一盤在吃。哼!珠莉想,蚵仔煎,也要大驚小怪地閉著門吃!她看了阿心一眼,阿心會心地一笑。   珠莉撿了兩塊蚵仔煎,在上面撒了胡椒粉和幾滴黑醋,一聲不響就走了。她很快地走到樓下大廳後面她父親的臥房去。   金悅昌正坐在昏黑的房間裡,上半身伏在桌子上看賬。珠莉早上在碼頭已經看見他了,覺得他變得很蒼老。現在她走進來順手就把電燈開了,一面說:爸,在看什麼?怎麼看得見?要省電也不要把眼睛省壞了!   老頭子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鉛筆。   這是永明商行的賬本嗎?她把碟子放在她父親面前,趁熱吃吧,又為他斟了一杯茶。   金悅昌疑惑地望望碟子。是什麼?我不吃。   蚵仔煎,很有營養的,吃呀,你臉色不好,身體不好,有錢也不能享受。   老人對碟中的東西端詳了半晌,才拿起筷子,好像很不情願的吃了一口。   本來就沒有什麼錢,他說,現在連賬怎麼算都不知道了。去年初,美鈔與法幣的比率是一對二十元,後來是一對二百,再提高至一對三千。今年初嘛,美鈔一元由法幣一萬元漲到一萬六,黃金一兩由五十萬漲到九十三萬。現在政府禁止黃金、美鈔買賣,就出現黑市,而物價如脫韁之馬。你問問山谷做生意的人怎麼辦?   珠莉一笑,她父親對數字的記憶力向來很好。山谷也不是管經濟的,她說。他那裡知道怎麼辦?大家不都是一樣,只能希望情況好轉。   山谷近來怎麼樣?老人嘆道。   他很好,很忙,阿真去美國差不多已經四年了。   你兒子阿真?他在美國唸什麼?金悅昌還沒有聽見答案已經在搖頭了。   在唸文學,珠莉的大眼睛釘住他說。她覺得他的面貌有點像一隻貓頭鷹。   唸文學?要唸文學在中國唸,何必跑到那麼遠去呢?要留學就應該唸點有用的東西,銀行、商業、科學都可以唸。跑去美國唸文學做什麼?他把文學兩個字說得很重。他毫不留情地笑她。不過那笑裡並不含有惡意。   珠莉自己也輕輕地咯咯笑起來了。她才不管她父親贊成或是反對她怎麼安排她的生活。爸,她說,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和你一樣做生意的。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兩人都靜靜的笑起來了,這是金家人的笑法,好像他們知道什麼人家不知道的祕密一樣。   反正這回我把阿心阿華兩姊妹都帶走,珠莉說。那麼你也少餵兩張嘴巴。   你在上海有房子,有傭人,為什麼不把她們帶去呢?過了幾年也送她們到美國去唸文學吧!   父女之間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現在他在笑她,她懶得向他解釋她自己的情況。她站起來就走。金悅昌還在笑。人老了,對什麼都一笑置之。   第二天,珠莉在家裡婦女們陪同之下,到她母親墓前大哭了一陣,並且發誓要好好照顧阿心阿華兩姐妹。她也在大哥的墳前發誓,要好好培養這兩姐妹。      我這次要跟你一起去上海,你高興不高興?阿華問她的姊姊。   有什麼不高興?阿心說。   她們吃過晚飯,回到房裡預備上床睡覺,阿心則還在小鐵盆裡洗她和她妹妹的小件衣服。   有什麼不高興?有時你真使我生氣!難道你不能在高興的時候說你高興?你現在講話就已經和老太婆一樣,再過幾年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阿華在大床上躺下來。   阿心沒有理她,只顧洗東西。阿華很注意地朝她姊姊看。我想問你一件事,姐姐,過了一下,阿華又開口。   什麼事?   不過問了以後你不能生氣。我答應在你回答過後,就不再提了。   阿心轉過頭來等妹妹發問。阿華卻由床上跳起來,撲到阿心的背上,兩手緊緊地抱住她,細聲地說:你告訴我,他們有沒有用藥水灌入爸爸的屍體,使他不會腐爛?   阿心氣得跳起來,她喊:你真是叫人沒辦法!你怎麼可以問這種事?   阿華緊緊抓住阿心的手臂。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爸的屍體現在是保存著,還是已經腐爛,給螞蟻吃了一半,以後我就不再提這個了,可是我要知道。   阿心用力掙開阿華的手,一張臉通紅地說:你不要這樣了,好嗎?   你告訴我呀!   十七歲了,這樣下去怎麼辦?要是別人聽見你說這種話,對你會怎樣想?   阿心板著臉,把洗好的衣服拿到走廊外面去晾。她回來的時候就把電燈關了,上床睡覺。   我又沒有說錯什麼話。我只想知道而已。莊子快死的時候,他的弟子準備厚葬他。他卻說,不必了,我死後用天地做棺槨,還有什麼比這更好?他的弟子說,這樣會被老鷹吃掉的。莊子說,在地上被老鷹吃掉,在地下被螞蟻吃掉,有什麼分別?   你懂什麼莊子,不要亂說話了。睡覺吧。   我沒有亂說話,是莊子說的。   阿心沒有答她,阿華就翻過身去,背朝著她。窗外的月亮,又大又黃,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天空黑黝黝的。   突然,一種強烈的想望攫住了她,她想掙脫一切束縛。她覺得她再也不能壓制自己了。她想起春天的那些晚上,她父親穿著大格子浴衣躺在走廊上的藤椅上,一頭長髮,兩個眼睛深陷下去像是臉上的兩個大洞,有的時候月光流照在他臉上,他看起來好像是已經死了的人。最後那幾個星期,他整天躺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吃;晚上只瞪著初昇的月亮出神。他一生沉迷酒色,到頭來對死亡似乎也無所畏懼了。阿華常從窗口偷偷地看他,猜不透他心裡有什麼感想。你有沒有失望?一切的經驗有沒有你所預想的那麼玄妙?阿華有時候想問他。世界上令人喜、怒、哀、樂的事物,你是否都充分嚐過了?因為如果他透徹的體歷人生,那麼,他撒手而去也就不致有所惋惜了。   病人的生命和那冗長苦痛的春天突然一起迅速地結束了。現在大家又和從前一樣渾渾沌沌地過日子,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阿心說:阿華,你在哭嗎?   阿華沒響。   你知道我對你說什麼都只是為你好。阿華,你有沒有在聽?   我在聽。   爸去了也是福氣,病了那麼久,去了也好。   你只在學姑母的話。金家的人沒有說過一句有自己的見解的話。太庸俗了。拿我們吃的東西來說吧。大碗的鹹菜燜魷魚、豆腐燜冬菇、粉絲燜白菜,燜燜燜,從端出來的樣子,就可以看出我們是一家什麼樣的人,看得出我們是賣抽水馬桶,賣殺蟲水、消毒粉的人家。我們不必顧到燒菜的技巧和藝術,因為我們生活中沒有藝術的必要。你知道我想嚐什麼?   你應該感謝上帝,因為永開生意做得不錯,你一生沒有缺過吃的穿的,你還在嫌什麼?   我不是不感謝。你可知道紅樓夢裡的人吃什麼?薛姨媽一家進京不久,寶玉和黛玉都來看寶釵,姨媽留下他們吃飯。寶玉因誇前日寧國府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鴨信就是鴨舌頭,姨媽聽了,忙著把自己糟的取了出來給他嚐。阿華操著京片子說。   睡吧,睡吧,紅樓夢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說話你從來不肯好好的聽。沒有人明白我。我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我都還沒有學到,所以我希望樣樣都嘗試。   至少你承認世界上還有你沒學到的東西,阿心用一種撫慰的口吻說。她靜了一下,忽然以另一種口氣說道:下午我在看媽箱子裡的東西。真沒想到上海人的時裝是那麼別致。看起來,我們兩個人都要好好地跟人家學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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