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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十八

夢回青河 於梨華 4687 2023-02-05
  疥瘡在我們女生宿舍裏猖獗地放肆了一陣,就像一批蝗蟲一樣捲侵到男生宿舍裏去了,男生比女生懶,同時更沒有耐心,生了疥瘡,不肯多洗多搽藥,所以比我們更吃苦,與那個又臭又髒的皮膚病,做了很長久的朋友。   國一身體比別人健旺,所以一染上,生得比什麼人都厲害,加上他喜歡吃魚腥,更替疥瘡助興,所以發得滿身累累積積,都是膿包污血。他生性急躁,發起癢來,渾身亂抓,抓得膿血模糊,看了可怕,聞了又臭,有時他會發得兩腿都腫起來,路都不能走,氣得他咒天怨地,看見什麼人都瞪著一雙眼,像惡神似的。他的同房李矮子謝剛等一方面怕傳染,一方面又怕無辜會挨到他的拳頭,都一個個搬到別間房去了;我看他十分不快樂,就勸他像我一樣回家治療,他因為畢業考快到,要好好準備,不肯,我只好耐心替他洗滌換藥,每天黃昏的散步也因之取消了。

  我利用那段時間,到廚房去給他燒開水,然後端到飯堂隔壁的休息室幫他細心洗滌。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吃力而不討好的事,如果我怕他痛,洗得輕些,他就埋怨我做事沒有手勢,這樣輕輕點幾下有什麼用。後來我就硬著心,重重的給他洗擦,偶一不小心,洗到一些正在潰爛的地方或正在長新肉的傷口,洗得大重,他就痛得暴跳如雷。有次他在氣頭上,罵我是瞎了眼的蠢豬,又有一次,竟然一拳捶在我背上,當時我又傷心又惱恨卻又不敢哭。每次一見我流眼淚他就後悔,別人一後悔就會來道歉,他一後悔就好幾天不理我,我受不了他的沉默,所以吃了苦,總是咬牙不哭的,情願一個人躲在宿舍裏或到廁所裏去落淚。我哭,並不是傷心他對我的粗暴,而傷心他對他的粗暴本性毫不克制。

  人對他人是欺善怕惡的,而人的本身是犯賤的,說起來兩者好像很矛盾,但卻是真的。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遇到茵如、美雲這樣好性情善良的,我就想處處占她們的便宜,處處想牽著她們的鼻子走,遇到寶珍、國一這樣的人,一會用智力毅力,一會用暴力,我就會服服貼貼的,由他們指揮。國一逐漸對我凶暴起來,我一面傷心,一面還是照樣替他做事,他看我這樣毫不反抗,就自然而然地對我更凶起來,我對他的反感雖然逐漸增加,但還是忍受下去,心裏暗暗巴望他能回家調養。   正好,大舅從上海回來,順道到學校來看我們。他一見國一滿身疥瘡的狼狽樣子,圓瞪著一雙眼睛,說不出話來。   爹爹,國一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對大舅有點怕懼,見大舅不悅的樣子,嚇得不敢多說話。

  大舅,我很高興,你怎麼回來啦?   他連看都沒有看我,只顧瞪著國一,這是怎麼搞的,像叫化子一樣?   生了疥瘡,喏,都是定玉小娘傳過給我的。   亂說,我一口否認了,學校裏每個人差不多都生了。我也剛剛才好。   你信上怎麼一字不提?大舅問他。   提了叫您煩。   煩是小事,有病要治是大事。怎麼,你書愈讀得多,人愈糊塗啦?快去,理一點替換衣服,跟我回家去。   不行,爹爹,我們快要畢業考了。   你在對誰講話,不行不行的?還有點規矩沒有?大舅不高興地說,看你的人,倒有七分像鬼,還講什麼大考小考的,考試過了還可以補,人只有一個啊!   生點皮膚病,又算什麼病呢!   算得了什麼?你看看你,身上還有點乾淨皮肉沒有?快去,理一個網籃就跟我走,少說廢話。定玉,你去替他請兩個禮拜的病假,曉不曉得?

  兩個禮拜?!我和國一都叫了起來,面面相覷,下禮拜他們就開始考了!   我送他們到小橋上,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出神。大舅這次回來,人瘦多了,走在闊肩粗臂的國一旁邊,顯得萎縮無助的樣子。   這一年來他的生意不好,使他老得多,不知道他這次回鄉是不是因為南貨店關了門。他前次就提過,那爿店的老板很有上排門的意思。我忘了問問他是否常看到阿爸,阿爸接到我的信之後,不知道會不會看出我的意思來,是不是會把翠姨接出去呢?他也沒有給我回信,他對寫信最懶了。   他們轉了彎,看不見了,我才懶拖拖的回學校,心裏又似輕鬆又似惆悵,國一走了,我至少可以安靜地過兩星期,從他生疥瘡起一直就在受他的折磨,這下也可以鬆口氣,但是,他不在這日子怎麼過呢?兩學期下來,我們的生活已化二為一了,除了功課,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他一走,好像走了我半個身體,我整日就像是剩下的半個身體,遊遊蕩蕩,在尋找另半個似的,心裏空慌慌的。

  但兩星期畢竟過去了,他沒有回來,我很失望,但還是勉強忍著,幸好是忙大考,為了要升級,也要收回心來用功,一晃一個月都過去了,學期也結束了,我也來不及等成績單,就連日連夜收拾好行裝回家。   我又怎麼能想像得到在王新塘等著我的,既不是國一對我舊有的愛情,也不是理想中家庭父母的溫暖,而是一連串不幸的變故呢!      剛到大吃頭就看見阿炳和茵如來接船,阿炳是阿姆接到我信叫他來挑行李的,但茵如會這樣老遠來接我,還是第一次,給我一種意外的歡喜。   咦,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做新娘?我小步跑到她身邊,摟住她的頸子,開心地問她。   定玉,我是來告訴你,家裏發生了事情。她的圓臉,像一個繃緊的繡花繃上的圓桌布,一絲笑紋都沒有。她把我一拉,走在前面,把阿炳落在我們身後。

  什麼事,國一出了什麼事嗎?   不是,不是。姑丈前天晚上突然回來了,正好捉到祖善和翠姨在一起。   我摟著她頸子的手一下子癱瘓了,軟軟的搭在她肩上。   姆媽、大姑、小姑都在小阿嬸家打牌,我已經睡了,姑丈大約是十一點左右到家的,一下子就跑到大姨套間,他們睡在一床。   後來呢?   我不知道。我是被哭聲叫聲吵醒的,起來一看,祖善被綁在獻堂前的大柱子上,姑丈用一根很粗的門閂在打他,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大姨呢?   大姑起先沒命的拉姑丈,想把他拉開,看看拉不動,就用牙齒去咬姑丈的手,姑丈好像也不覺得痛似的,只顧打祖善,到後來,外公、外婆都出面求情,外婆說,俊明,你把他打死啦,打死還要賠命,算了吧。姑丈還是不肯,外婆沒有辦法,走過去站在祖善面前,姑丈才歇手。啊,定玉,你不曉得姑丈的樣子真可怕,眼睛冒出紅光來真像要把祖善活活打死似的,我看得渾身的抖。

  那個女人呢?   翠姨趁大家在亂時逃掉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逃走了?她在講話時,我因為緊張,一直憋著氣,到現在才把呼吸放出來。走了也好,這個害人精!謝天謝地,這下我們可以過點太平日子了。   不過姑丈當夜就去找她了,他們一直沒有回來。   我聽了捏緊了兩個拳頭,恨不得把茵如當阿爸死命捶她一頓,難道他到現在還不肯把這種女人放棄嗎?   最好兩個人都不要回來,我不希罕他這種父親,阿姆將來,由我和小樑來負責,不必靠他。   這就是我今天來接你的原因,定玉,小姑這兩天慘得很呢!大姑把姑丈的罪統統算在小姑頭上,拿她來出氣,說她不但沒有把翠姨看好,反而縱容她去勾引祖善,說她自己沒有辦法保住丈夫,卻用這種手段來報復,你說好笑不好笑?她又說那晚姑丈毒打祖善,小姑又不去勸,只站在一旁看戲,這明明是和姑丈合起來欺侮他們寡婦孤兒,所以她要小姑立刻搬回青河去。

  咦,我們在這裏又沒有白住她的!   她把房租統統還給小姑了,擲到小姑臉上,我們都看見的。   怎麼,外公、外婆就不管的嗎?我氣得手指發僵。   阿爺現在是百事不管,光是吃口現成飯,你曉得,爹爹近來沒有進賬,我們吃住都是大姑的,阿爺即使心裏想管也講不出口,阿婆是一向衛護大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姆呢?總不會由她欺侮的?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家,背著阿姆就走,哼,我們又不是沒有地方回去的人!   小姑就給她一個不理不睬,回青河是要回的,她大概在等姑丈回來,我也不清楚。不過為了少受點罪,她帶著小樑和阿歪嫂又搬回小阿嬸那邊去住了。國一知道你今天要回來,特地叫我來接你,叫你不要回到大姑那邊去,免得自討沒趣,就直接到小阿嬸家去。

  好,我簡單地說。   還有一樁事她疑疑惑惑地看著我。   什麼?   姑丈怎麼會出其不意地回來的呢?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風聲了?   我很想告訴她實情,但又怕茵如心軟嘴鬆,什麼事只要人家一套就會全盤說出來的,為了少引起更多的枝節,我決定暫時不對她實講,所以就說:這有什麼好奇怪,大學堂都放假了,他不回來做什麼?怎麼,你猜想有什麼人通報他的嗎?   我怎麼會猜想得到呢?只是聽見阿婆和大姑談話,大姑一口咬定是有人通報的,而且她疑心是美雲搞的鬼。   我的氣立刻就來了,哼,她反正是要把美雲活活折磨死就是了,想出種種罪名來加在她頭上,美雲連阿爸的地址都不知道,叫她怎麼通知?   她可以問你呀,你們兩個,勾肩搭背的不是很要好的嗎?

  我驚訝地看著她,怎麼,茵如在吃我們的醋嗎?不然話裏怎麼會帶著股酸氣呢?本來也是,我這一向實在把她疏忽了,她就要出嫁了,必定心裏有很多話想和人談的,而我最近幾次回家都找著美雲。   你真是!我和她有什麼特別要好,還不是看她可憐,找她講講話就是了。   你現在可以放心了,現在有人常常在理她呢!你找她講話,她恐怕都不見得有空呢!   這幾句話,真比任何其他的消息還令我吃驚,也不單是吃驚,而多半還是憤怒,因為自國一回家治病之後,我心裏就一直有點不放心,怕他會和美雲好起來,每次這樣疑惑時又自己騙開,認為他與我的感情已這樣深,他不會再移情給別人的。而美雲也知道我和他之間及我家與他家之間的默契,即使國一向她有什麼表示,她應該會拒絕的,她一來年齡大一點,應該懂道理,二來她畢竟是一個孤女,自己必須識相,不應該與我爭的。   什麼人?我青著臉,在路中央止了步,向她厲聲問。   她大概被我的樣子嚇住了,怔怔地看著我說不出來。   什麼人?!   她說:還不是姆媽,她講得結結巴巴的,因為她不慣於扯謊。姆媽現在常找她到房裏來做針線,誇她手工做得比誰都細緻,這樣那樣的。   她一扯謊,我心裏更明白了,也更氣了。別人倒也罷了,美雲這丫頭,她竟敢搶我的人,我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   我心不在焉地移了幾步,突然又站住了。如果大姨查出那件事是美雲做的,她會把她怎麼樣?   茵如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天知道!不過聽說她說話的那副神情,我相信她會把美雲一口咬死的。但是我相信不是美雲,她哪裏有這個膽子,而且她又不是好管閒事的人。   我連連冷笑了兩三聲說:你知道美雲多少?你知道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樣老實,實心眼嗎?   怎麼,真的是她?她訝然地看著我,眼睛裏閃著懼怕的光。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現在不能講一定,等我看見她時就可以完全知道的。我半對她,半對我自己說。國一的疥瘡不是完全好了嗎?他怎麼不來接我?   好是好了,不過滿身滿手都是疤,他不大出來,並且他在準備補考,很用功,他說你不會生他的氣的,然後她調皮地斜了我一眼,不過你有點氣,是不是?   哪裏,我在氣別的事。我朝她苦笑一聲就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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