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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歸

於梨華 11256 2023-02-05
  大哥來接我,還有大嫂。他從不曾向我提過他已結了婚,所以當他介紹時,我僅是手足無措地站著,連點頭都忘了。好像明明是去赴情人的約會而發現在場的竟是兩個人,驚訝中帶一股慍怒,而又絲毫不能表露出來。大哥接過我手裏的旅行袋,挽著我走,大嫂就落在後面。我心裏稍微舒服一些,但隨即覺得不好意思,自動鬆開了大哥的手,停了步等她趕上來,三個人一排走,她走在中間。   機場裏沒有什麼人,僅是一地帶著濃濃睡意的陽光。離開紐約時,一地的雪,世界清澈明亮。才兩天,卻好像是隔世的事,連我兩天來在飛機裏的奔騰狂喜亦是遙遙遠遠的,似乎被遺落在雲層,未被攜到地面來。我心裏空空蕩蕩,了無著落。不全是為了大哥有了大嫂,更不是為了展先沒有來接我,好像是對歸來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也不是。想必是在空漠的天際飄忽了太久的緣故。

  和平東路小巷裏的舊居還是我離去時的樣子,門前那條水溝仍是灰黑混濁,上面飄遊著一隻白色的紙船,不知是被誰家孩童煞費心機造成後,再被遺忘了的玩具,遺忘在汙濁的溝裏。門開處,站著魯媽。我的悲與喜才驟然衝激而來,把我衝入她的懷裏。   柏琴,柏琴!她的大扁臉上,同時爬著好幾行淚,一張闊嘴卻被笑拉得歪歪扭扭的,露出黃的牙,缺了牙的牙床。給我看看妳,給我看看妳!怎麼瘦啦?!妳在那邊不是天天吃黃油麼?   我枕在她充滿了油蒜味的肩上,悲太重,抬不起頭來。父親早亡,母親帶著大哥和我及魯媽來臺灣,為了我們的生活,始終在外工作,直到沉重的負荷壓蹩了她最後一口氣為止。母親有她的工作,大哥有他的世界,我,自小到大,只有魯媽。對母親,我有愛與感激,對大哥,我有愛,更有懼,對魯媽,我有愛與無窮無盡的憶念。

  有話屋裏講,魯媽。二妹坐了幾十個鐘頭的飛機,你還不給她休息,真是!喏,把這先拿進去,車上還有箱子呢!   客廳裏還是母親在世時的擺設,僅是牆上多了一張大哥的結婚照,大嫂微圓的臉淺笑著,大哥則是他平時的嚴肅,瘦長的手指緊扣住大嫂的手臂。我頓時憶起多少年之前,他緊緊抓著我的右臂,領我走出展先宿舍的事。站在街頭的黑處,我憤怒地摔掉了他的手說:你破壞我們的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等你有了女朋友,我也要使你結不了婚,你等著好了!他重新牽起我的手說:有話回家談,在街上叫嚷什麼?你放心好了,我這一輩子是抱定了獨身主義。我縮回手,往前衝:你抱你的獨身,我可不要做老處女。話猶在耳,而已事隔十年了。十年來的獨行,並不是我選擇的路,而大哥放棄獨身主義,不知是否迫不得已?

  這張相片,柏宇照得不好,那天他很緊張,整天都沒有吃飯。我們做朋友前後三年,我從不曾見他那樣緊張過。大嫂在我背後說,我轉頭,正巧大哥從外面提了我的行李進來,聽到了,說:   怎麼不讓柏琴坐下,倒杯冷開水給他?你這個主人,唉!   我微微一驚。執著一杯冷水,走向我舊日的小房。小房內沒有床,一張母親房裏的灰色舊沙發放在我當初擺床的地方。兩把竹椅,一個茶几,一張書桌。案上有大嫂一張彩色照片,臨湖而立,一手幅著草帽邊緣,藕色大裙飄起一角,裙緣下有我一張小照。記得是畢業那年寄回來的,相片上寫著遙寄唯一的親人。小房隔壁原是母親的臥室,後來改為大哥,現在則屬於他和大嫂。迎面就看到一張雙人床,粉紅被單,大紅緞面薄被,鑲著荷葉邊,繡著雙燕的枕頭,兩對。床側一個矮茶几,几上相框內有他們的合照。有大哥咖啡色的菸斗,大嫂嫩黃的髮網。床前有大哥的一雙軟鞋,鞋面是柔軟的黑呢,是我前年寄給他的生日禮。一隻白緞面鑲了紅珠的拖鞋橫著倒在他的軟鞋上,像一個撒嬌的女人。另一隻被撇在屋角。我折回客廳,竟步伐艱難,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因為忽然覺得陌生,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生客。是大哥的那句話,還是我過了太久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的生活?

  魯媽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排骨麵來,碗裏是浸在澀汁裏的麵條,碟子裏是一大塊沒有炸得太老而又沒有浸得太軟的豬排。把它們放在我座前的小桌上,她撩起灰布衫的一角去揩她臉上的汗粒,說: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大哥他們呢?   你大哥說是熱,在洗澡。雅貞你要,我去盛,廚房裏還有。   我那裏吃得下,你吃吧,柏琴。我去你房裏看看,還缺什麼不。哦,柏宇說從前你們那間客房暫時給你用,那間離馬路遠,比較靜。   她走後,魯媽在我身邊坐下,我丟了筷子,又撞入她的懷裏。   魯媽,我好想你,不是為了要看你,我不會回來的。   她的粗手拍拍我的後腦,順順我的頭髮。摸摸我的耳朵,拍拍我的肩膀,長嘆一聲說:怎麼就瘦得這樣,相片還好嘛!唉,不知一日三餐你怎麼在搞。然後把我扳開,瞇著眼朝我臉上瞧,才突然放開我說:為了我才回來?哼!只能信一半,另一半我也知道,怕是為展先吧?

  我搖搖頭,轉身去吃麵。   不然你怎麼也不嫁人?人不醜,嘴巴又會說。   就是她這點單純的傻才使我日夜想念。我哈的一聲笑,噴了一桌麵。   你看你,你看你!剛踏進門就找事給我做。他拖著那隻小腳跟拿了抹布來擦。怎麼,這又講得不對啦?   當然不對。妳以為我喜歡你煮的麵,別人也必定會喜歡嗎?   說得對,二妹。大哥披了浴衣走出來說:雅貞就吃不來魯媽燒的菜,太淡,她說。魯媽,還有沒有?給我盛一碗來。   他挨著我坐下,親熱地望著我。這麼多年,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我們這樣坐著,好像又回到從前,你說是不是?   大哥,你結婚都不通知我。真不該。   妳每年嚷著要回來,我就想索性等妳回來,給你一個驚奇。

  我還以為你是抱定了獨身主義呢!   他半天不說話,然後打了個哈哈說:本來是有這個意思,以為有妳照顧,不結婚也無所謂。誰知妳又遠走高飛,我只好改變主意,還好意思責怪我呢!快吃吧,吃完我帶妳去西門町,妳一定要不認識了。   我未吃,卻覺得飽了。就放下筷子,站起來把箱子打開,取出那塊花了我一個上午尋找的西裝料。這個給你,你喜歡的淺灰小方格。沒有特別的東西送大嫂,怪你自己不好。只好送她兩雙絲襪。西門町慢慢可以去看的,我現在只想躺一下,大嫂呢?   我叫她去買木瓜了,妳從前最愛吃的水果。   晚上再吃吧,請你替我謝謝她。   她是你嫂子,自己人,這麼客氣做什麼?   大概我對這個觀念還不習慣吧!魯媽,把這個箱子拎到我房裏來,我有東西給妳。

  躺下後,耳朵裏還是嗡嗡的飛機聲,身子也飄飄蕩蕩的,好似在空中,又好似在展先的宿舍裏,走前去辭別的那晚。展先是我的家庭教師,從初中開始就為我補習數學物理,一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大學雖然沒有考取,卻取到了一份罕有的愛情,他和大哥同學,輔仁畢業,大我十歲。大哥平時忙他的事,不太理及我的社交生活,及至發現我的社交生活只限於展先一個人時,竟十分嚴峻地迫我立即與他割斷一切關係。我自小就有點怕他,母親死後對他更加柔順。然而愛情是個倔強任性的孩童,我的柔順抵擋不了它天真的執拗。我開始向大哥反抗,但是大哥較我多了十年的機智,他禁止我與展先見面。大學落第後我在中央信託局做事,每天他送我上班,每晚他接我回來,夜裏守著我,反覆地開導我,我把收音機開得震耳的響,使房間裏充滿了刺耳的絕望的雜音,這是我消極的反抗。積極的,我開始利用上班的時間去展先教書的中學,夜裏等大哥睡沉後串通了魯媽去他的宿舍。但是自始至終,展先出奇的保守,他不拒絕我的情意,卻絕不鼓勵我的叛逆,他看見我時的歡喜常被抿在緊閉的嘴裏!當我離去時的悲哀也在他的笑裏隱蔽。我向他求婚,他說我孩子氣;我要他與我出奔,他堅決的說不可以;我罵他沒有男人氣,他不語;我譏他懦怯,他只對我凝望。好幾次我帶著對他的憎恨與鄙棄離開他住所,但立即帶著更多的癡愛與敬重折回去,有一晚我帶著行李,哭哭啼啼的辭別了魯媽,留下一張充滿了文藝氣息的告別書給大哥,投奔展先,展先由夢中醒來,婉言勸我回家,正爭執間,大哥趕來,不與展先交談一句,逕自把我帶出了他的房間。

  回家後他把紐約州立大學的入學證交在我手裏。   我不去,我對讀書沒有興趣!   那沒有關係,你到那邊不讀書,玩玩也好。   玩也不要,我就要和展先結婚。   他已經向你求了婚?   沒有,我向他求了。   他無笑的臉上,電似的閃過一流笑意。他沒有接受,是不是?   那是因為你反對!我不懂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是你的老同學,由你介紹給我,現在你又來反對。   我介紹他給妳補習,並不是介紹他給妳做丈夫。   為什麼不可以?他親口對我說了他沒有太太,你為什麼要故意毀謗他?   他沒有太太,為什麼他不接受妳的求婚?   那是因為你反對,不是對你說了嗎?他說他不願引起你更深的誤會,不願破壞我們兄妹的感情,人家是正人君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柏琴,你不必這樣激動,我們冷靜地談。妳才十九歲,還是一個孩子,我不但反對妳與展先結婚,我是反對妳與任何人結婚,妳到國外去住幾年,讀讀書,玩玩,多接觸點人,如果那時候妳還是覺得展先好,妳回來,我讓你們結婚。   何苦呢?花了這麼多錢,為的就是考驗我,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隨便你用什麼計策,都不能改變我的心。   既然這樣,妳樂得趁這個機會,出去開開眼界。媽儲蓄了這筆錢,本來是給我出去讀書的,我決定犧牲自己,給妳去,妳應該領情才是。   算了吧,你純然是自私,自己找不到女朋友,見不得人家成雙成對,所以不惜資本,把人家拆散。見他狂吸菸斗不語,我惡毒就加了一句:被我猜到心裏去了吧!   立即我就後悔了,心也軟下來。他坐在母親舊日最愛坐的單人沙發,沙發後的檯燈照柔了他臉上早來的線條,卻照亮了他頭上躲在髮油裏的白髮,到底他馱負了多少憂傷?使他這樣蒼老!我走了誰照顧你?

  他訝然地抬頭看我,充滿了大哥的愛。妳只管去好了,我還有魯媽。   我去展先處辭別。只要他漏出小小一滴挽留的意思,我就會毫不計較的拋開對大哥的喜懼愛恨,毫不遲疑地留下來。然而他露出罕有的喜色,顯出少見的激動,全力慫恿我走。我失望之餘,退一百步,要求他與我訂婚,他向我解釋這不是愛情的保障而是愛情的桎梏,唯有毫無掛牽的分離,才有真心實意的重聚,即使永不再見,彼此也沒有負欠。萬一我獨身歸來我屏息等待著。   萬一妳獨身歸來,我會知道的,我立即來找妳。   我曾尋遍中外字典,也找不到形容我當時癡呆激怒而又對他深了十倍愛戀的字句,更無語詞表達那夜歸家的悽惶。我走時他未來送,我歸時他未來接,而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看見的是臨別那一夜,他異常巨大的前額,額角的一條疤痕,深凹的眼眶,尖銳削薄的唇,微暴的兩顆門牙,還有,那攝人的眼神。一切好似昨天。   有人輕敲的門,我寒慄著。   二妹,柏宇打電話來,要我們去國際,大家給你接風。   我睜眼,看到的是滿屋暮色。門開處,站著大嫂,那個陌生的女人。啊!我不是剛從海外學成歸來嗎?現在當然要享享苦學後的報酬,接受他人的頌詞與讚美,還有羨慕。我下床,從箱裏拉出那襲紅辣辣,露著兩肩,當胸結著像老婦人眼角皺紋似的細褶的春裝,再披上像雲片一樣輕俏的白紗,紗裏閃著金粒。猶如星光。大嫂吸了一口氣說:   啊!到底是美國來的,這裏的委託行那有這樣美的洋裝!門後有一個長鏡,妳照照看。   我站在鏡前,鏡裏是廿九歲的姑娘,白、金、紅所代表的純潔、高貴,和熱情如火。而我那有什麼關係呢?一般人看見的,都是別人身上穿的衣服,何處出品的,值多少錢?我對鏡裏的自己笑笑,也朝大嫂笑笑。大嫂有丈夫,並不值得羨慕,而我則有幾箱委託行看不到的華貴衣裳!   西門町推推擠擠都是人。記憶中破落的中華路豁然開朗。線條分明,像一塊塊放大的灰磚似的中華商場,稍顯孤獨地立在路中央,把街邊的行人襯得更矮小。街上多了車輛,平添了許多刺耳的喇叭。沒有喇叭,因此更使人躲避不迭的是無數無數的腳踏車。大嫂把我帶到店前的行人道,轉進國際飯店,飯店裏也是擁擁擠擠,吵吵嚷嚷,我只覺得透不過氣。   大哥站起來迎我們,席間坐了許多家裏的親友,舊時的面孔,添了些新的東西:額間的皺紋,鬢邊的白髮,頰上的厚粉,唇上的紅膏,還有嘴角濃濃的笑意。大家殷殷勸我喝酒,吃菜,殷殷詢問我國外的風光以及十年來我的生活情狀。大家都看我,看我身上撩眼的紅裳,臉上早來的蒼老,大家都想問,而沒有問:你怎麼還沒有結婚?   我沒有給他們問的機會。在喝酒與吃菜之間,我無休止地告訴他們異國繁華的故事:沖天的大樓,貼地的跑車,彩色的電視,白磁的電氣廚房。新英格蘭多色的楓葉,華盛頓雲般的櫻花,尼加拉瀑布前迷濛的水霧,卡美兒海灣裏落日的投影,大家都醉了,他們醉於遙遠的美景,我醉於手中的酒精。   回家後大嫂回房睡了,魯媽在走廊上打盹,客廳裏我獨對大哥。他唧著菸斗,我啜著飄有茉莉的熱茶,酒是好東西,掩蓋了臉上原有的膚色,融解了舌尖封結的問題。大哥搶先問我:   你信裏從不提起,在國外難道沒有遇有一個合意的人?   沒有遇到合意的人?當然遇到過!曾有同學為我介紹一個工程師,我們通了兩年信,交換了幾張照片,有一個夏天他忽然寄來了飛機票,於是我解去白色的女侍的圍裙,飛往炎夏的南方。他開了小巧的納西來接我,人比相片黑。說話時帶著重濁的廣東音,我們無話可談,兩年的信箋裏似乎說完了所有戀愛的話,而我們還是陌生人,他帶我去他們的工廠,對他們的同事說:這就是我的女友又帶我去州立公園,挽著手合拍了許多照片。夜晚他送我回旅館,自己也留了下來。我先是惶惑,隨之淡然。這樣住了一個星期,我的假滿了,他送我上飛機。他沒有提別的,只說了謝謝妳來,到底還是陌生人,我說一句謝謝你的飛機票,也不容他分辯,就轉身走了。飛機到了紐約,我竟然想不起他是不是戴眼鏡。   曾在哥大的圖書館遇見父親舊友的兒子,他剛到美國,需要指引,指引花費了我兩年的時光,等他變成了老紐約,他還是跟著我。在中央公園,在哥大圖書館前的石階,甚至在我的寓所,談的都是他將來偉大的建築及超群的圖樣,他有一張姣好白淨的臉,臉上有一雙圓大而不解風情的眼。我終於把他介紹給我同寓的女孩,而且已悄悄的搬走了。   曾于一個雞尾酒會裏,遇見一個會解風情的中年人,在交談幾句之後,他知道我愛喝什麼酒,什麼是我寵愛的顏色。知道讀書不是我的正業,為何遊樂不能解我眉端的結。我未告訴他住在何處,第二天他卻找了來。他說如果我不願見他,他即刻可以走,我隨他出遊,第二天,第三天,連著半年。他為我揮金如土,然而他每晚按時送我回寓。有一天他告訴我將被調到西部去,我自動提議旅行,我們在邁阿密渡過愉快無憾的一週。他走時我去送他,站得遠遠的,見他扶他妻子上機,又抱起一個幼童放在她手裏,然後他轉向我站著的地方,我們連手都沒有抬,就此別了。   十年來遇見的當然不止這幾個;還有那個胖胖的華僑,他說他父親的古董店即是他的財產,問我可願做未來的老板娘?還有那個瘦瘦的數學博士,裝了一腦子的數學。認識才五天,就把他的年薪單及銀行的存摺交在我手裏,與我討論理想的家庭是三個子女,以及子女的理想教育。還有我是否能將這些合意的對象一一告訴大哥?還是告訴他:十年來,我僅是去了一次博物館,坐在條凳上,對著一幅畫?遇到的男人,僅是畫前走過的遊客,他們不曾在我的心上留下任何印象,因為我看見的,只是那幅畫,畫裏就是那張臉。我回來,就是找畫裏的人。   沒有。大哥,展先呢?   他把菸斗從嘴裏拿出來,把菸倒出來,吹了吹,從茶几上的玻璃袋裏拿出菸絲,裝滿菸斗,點燃了,緩緩的吸了口。你真的還忘不了他?   假的我也不會回來了,他在那裏?   幾年前去了臺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腔氣,屏著息,問:他結了婚沒有?   不知道。   你們沒有通信?   很少。不過我有他的地址,如果你要找他。   不找他我為什麼來?   唉,二妹!他嗟嘆著。兩手把玩著菸斗的柄。曉得你這樣固執我根本就用不著送你出去。幸虧你得了學位,也學到了許多別的東西,不然,真划不來。   我學到了什麼?學到了冷酷、世俗以及十年前想像不到的現實。   現在你曉得我的固執,該不會再為難我了吧?   不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我沒有理由為難你。   大哥,你當初不贊成,不僅僅是為了我太年輕,一定還有有其他的原因,對不對?   他把菸斗叼在嘴裏,沒有吸,又取出來。我們在輔大時同時追一個女孩子,後來他追到了。他們快結婚時,我離開北平。   我把茉莉花一朵一朵的細嚼著,嚼得只剩僵硬的一條。大哥為了私恨,把我如花的十年扼死,我至少可以在幾朵無知的小花上,稍洩我對大哥驟來的憤懣。但是他並沒有結婚,他親口對我說的。   我當時不相信。你走後香港來了一個舊時的朋友,告訴我她在結婚前一星期,死了。為什麼展先當時不肯告訴我,要不然   他告訴了你,你是否會相信?相信了,是否就會原諒他,讓我與他結婚?   即使沒有這些私人的不快,我當時也不會贊成的,那時你畢竟還小。   是我還小,還是你自己那時沒有對象?   他張開嘴,菸斗險些掉落。   大哥,你剛剛不是說我學了不少東西嗎?這就是我學到的一種不再天真。你當時是嫉妒我,對不對?不過你也不要難過,大哥,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見你有了大嫂,還不是有點不受用。   他忽然站起來走進臥房,回來時拿了張字條:這是展先的地址,二妹,如果你們彼此沒有問題,回到臺北來結婚,我好好替妳辦一下。我對展先,也十分慚愧,當時他逕自和妳結婚,我也實在沒有辦法阻止的。我那次打電話去,要他慫恿妳出國,他一口就答應了,這是他比我偉大的地方,這些年,如果他真的還在等妳,真也虧他。你們沒有通信?   我搖搖頭,忽然搖落了一襟的淚。紅衣上,許多小黑點,像是乾了的血。也許他已經結了婚。   他不會的。他決然的說。我想他決不會的。   展先沒有結婚,卻是走了樣,與我心壁上的人像有點不同了。他胖多了,原來用幾筆直線勾出來的輪廓變彎了,像一個吹足了十分之八的氣球,一個軟軟的長圓。額上皺紋擠走了當日的明亮,過久的期待也剝掉了眼裏攝人的光芒,削薄的唇裏嵌進了肥肉,閃閃的兩道金光代替了從前微露的門牙,頭上油亮的一塊就是十年前長了頭髮的地方。肥胖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愚騃。我呆立在他面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笨拙的畫家,還是造物者為了懲罰我十年的荒唐,給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瞬息我心裏塞滿了叛逆的憤怒;玩笑可以當真,即使是笨把的畫家,也會珍藏自己筆下的畫。   我搶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我回來了。這些年你怎麼過的?怎麼信也不給我一封?   妳生了氣走的,我怎麼敢給妳寫信呢?進來坐,進來坐,我曉得妳會來的,還把房間收拾一下。   收拾過的房間是一間六個榻榻米的小屋,屋中空無一物,只有房中央一個矮桌,他兩腿一屈,坐在桌前,胸前吊出一大堆肉來。我身不由主地說:   走吧,我們到外面走走。   他順從地帶我走出那個破落的獨身宿舍,然後才說:我倒是叫下女添了菜,算是招待妳。   我們在外面吃。   何必呢?又貴又不好。宿舍裏我繳了伙食費的,而且張嫂的菜味道不錯。   我憤怒地站在街中央。展先!我不遠千里趕回來,為的是什麼?你怎麼儘和我說這些無聊的事?連一句想念的話都沒有,也沒有問問我這十年是怎麼過的?   他凝重的站在我對面,艱難的說:想念的話,現在還說它做什麼?妳那十年怎麼過的,以及我的日子怎麼挨的,更何必提呢?我們都沒有結婚,這個事實不是代替了一切嗎?唯其我們的心意,彼此都明白,我才同妳談這些瑣碎的話。瑣碎的事,是現實的生活,我以為妳現在總該知道了。   我啞口無言。他挽著我的手臂,帶我進一個飯館,飯館門口吊著的肉塊上,黑烏烏的落滿了蒼蠅,我唬了一大跳,縮腳不前。他拉我一把,進入店裏,等坐定了,才說:   妳放心好了,這十年我還不曾生過病,身體也比以前好。妳在乾淨的國家裏過了這許多年,怎麼反而瘦了?   我又煩躁起來:展先,不要幼稚好不好?   他用筷子指指我的鼻尖:妳幼稚,還是我?對妳說,人固然要變,要改,但是一定要保留一些原來的面目。   麵來了,他沒有等我動箸,就唏哩呼嚕的吃起來,嘴裏還包著麵時,就說:吃啊,冷了還有什麼味道?   我頹然放下筷子。展先,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怎麼變了這許多?還來批評我,你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答理,自顧吃麵,直到把碗裏的湯索索喝完,抓起桌上的手巾,毫不遲延的往嘴上抹,然後順手拿起牙籤,張著嘴,剔起牙齒來。剔完了,才心平氣和的說:柏琴,我並沒有變,一點也沒有。只是妳把我美化了,現在的只與被妳美化的我稍有出入而已,等妳和我處了一陣,妳就會對我習慣的。   我心裏慌亂,而且異樣的空虛,意識到什麼。於是我抓住他那雙手:展先,真的是這樣的嗎?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改了很多很多呢?   改了些,改得並不使我擔憂。男人總是較理性冷靜,不會幻想,不過離開太久,總有些不習慣,慢慢會好的。只要我們的心沒有變,情沒有變,其他的改變都是不足道的。   他的話無懈可擊,像從前開導我時一樣入情入理。他說話的態度也似往日一樣,寧靜鎮定,這帶回了一些我的自信,所以我提議找個靜處坐坐,我們要談的是這麼多。   下午的咖啡室很悄靜,可可的顏色濃郁勝酒,在幽暗的角落裏,展先的眼神似又恢復了昔日懾人的光芒,櫃臺前的女侍,微垂著頭,在片刻午睡的甜蜜裏失去了自己。隔著欄杆,圓形的小庭裏有細巧的鳳尾,水缸裏有靈黠的金魚。雖然僅是一角天地,卻覺得它是美好無比。曾坐過紐約國際機場,豪華絕倫,以閃亮的圓玻璃為頂,以純毛的紅氈為地的咖啡室,曾看過費城杜龐公園裏世界各國的奇卉異花,曾在壯豪的大西洋邊渡過無數悄寂的午後,可是從不曾經驗過如此刻的安樂滿足。初見展先時的不滿與浮躁,只是因為我太疲倦了之故。此刻我相信,一切都會圓滿的。   我告訴展先大哥昨夜的話。他微帶一點悲意說:   她沒有死。不過我們也沒有結婚。因為我及時發覺她對我不貞,我立時取消了一切。後來在香港遇見那個朋友問起她時,我大概心裏還在恨,所以說她已經死了,因為在我心裏,她的確死了。你大哥就信以為真。   怎麼?你難道不能原諒她?大哥說你們相愛了很久,很深。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法則。我認為男女相愛,真的相愛,必需忠於對方,身與心都要忠貞,不能有一點使對方覺得遺憾。那時候如果我與她結了婚,她會比我更不快樂,因為她知道我的脾氣。   可能是她不得已,或是一時的錯。   他搖搖頭:理由只是一張包住自己良心的黑紙。   好似有一張黑紙包住了室外明亮的下午似的,我忽然覺得眼前變得十分黯淡。   不過那是多少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柏宇不提,我根本不想對妳說的。妳剛剛說他現在不但贊成,而且要我們在臺北結婚?   唔。    不過我們不必要他出錢鋪張。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積了不少錢。我一直在想,萬一妳回來,我也能供養妳,萬一妳不回來   我急切的問:你怎麼打算?   妳既然回來,當然就不用提它了。   你不妨說說看。我央求著他。   我打算像一筆交易似的娶一個年輕純潔的本省人,時下的小姐們,衣著裝扮美麗無比,但我不敢相信她們的身心與外表一樣,何況我也沒有心情與時間再談一次戀愛。這種婚姻比較簡單和保險,對我較合式。   我試探地說:但是你卻敢相信我?我一個人在紐約那種地方混了十年。   他笑起來,露出那閃閃的金牙。妳在紐約混了十年,而再回到我這裏來,這個事實難道還不能說明妳對我的情意嗎?   我雖然沒有問他是否相信我對他的忠貞,但是這個問題一直梗在我心裏。吃了晚飯後,我提議去跳舞,他帶我去樂宮。跳舞時,有一個舞女親暱地拍拍他的肩,瞇著眼說:展先,怎麼好久沒有來玩啦?阿寶好念你呢!   他也不等我問,就說:阿寶也是舞女,有時應酬上來玩,我總找她,她舞跳得好,人也和氣。   他的手盡是汗,臉頰上也是濕的,貼著很不舒服,那身西裝的料子也粗糙十分,擦在身上,毛叢叢的刺人。我想起那個帶我去邁阿密度假的中年人,及與他共舞的事。他的西服永遠是柔軟貼身。風度,風度就像他手裏的打火機,琢磨得潤澤明亮,他的手從沒有冷汗,身上一直帶著些微香氣。我不由自己的把身體偏開了,展先那張冒著油與汗的臉對著我:   怎麼,妳不相信?我這十年來,除了應酬之外,從不曾與女人接觸過,我不會對妳說謊的。   我只好又靠過去。怎麼向他解釋這份複雜錯綜的心情?說謊的是我,不貞的也是我,而我卻覺得他樣樣不如我意。他太肥胖,他太愚騃,他又太瑣碎。他的金牙,他胸前多出來的肉,他手裏的冷汗,都使我煩厭。十年來他變得庸俗,雖然他的心與情都和以前一樣可愛。我呢?我像金色的錫紙裏包著的一塊玉色的年糕,年糕上有密密麻麻的霉點。金色耀眼,玉色迷心,展先很可能沒有看見霉點,很可能故作不見。等我們相處久了,我會看慣他的肥胖,也會習慣於他手心的冷汗,但是我是否會習慣於自己身上洗不盡、擦不盡的霉點呢?展先,我當然相信你,你一直是個正人君子。   晚上他送我到旅舍,樓梯的轉角有一個長鏡,鏡子裏使龐大的他穿在窄小的西裝裏,必是好幾年前的舊衣了。我的是紫色的舞衣,露在舞衣外,被黃油牛奶塗抹得圓潤的腿與手臂。他說:   我這樣配不上妳,柏琴,我擔心妳會後悔的,也許我們緩一緩再說。   我急急地把他拖開,拉他進我的房裏,想把他留下來。   他帶點不安,又帶點興奮地笑著,露出那兩顆金牙。那就不要緩了。但也不要這樣急,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幾天了,是不是?   他走了。   我當夜回臺北。反正要失眠,不如在火車上過夜。本想留信給他解釋一切的,但實在無從講起。我一直以為千里迢迢回來尋找他,其實是尋找十年前的自己,一直以為想念的是他,其實也是想那個幼稚的自己,一直以為回來後才有真正的幸福,其實幸福隨著我出國,已失落在海洋。那時他該留我,而我更不該走的。所幸他積了不少錢,足夠他做成那個交易,然後他會安靜靜過他小公務員的日子。我呢?   我下了火車,先到旅運社去訂了飛機票,然後再回家,大哥倒是好對付,他至少有了大嫂。可憐魯媽,我這次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門口的水溝邊有一小童在徘徊,不知是否在尋找那隻小紙船?很想上前對他說,再造一個船吧,失去的怎麼尋得回來?於是聯想到:為什麼再失去的日子裏找尋自己?應該在未來的日子中塑造一個新的人。按門鈴時,心情稍稍開朗了點,雖然覺得難以向魯媽啟口,我又要遠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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