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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交換

於梨華 9547 2023-02-05
  翊祥訂婚了!   接信的當天,我就打了一個賀電給他,晚上回到寓所,還想坐下來寫封信賀賀他,並表示我的驚訝。坐了半天,卻寫不出一個字來。沒有辦法,喝牛奶和寫信是我生平最怕的兩件事。那一陣和小胖談戀愛,她迫我與她通信,無奈只好寫,倒也筆下如流;那多半是因為情書是謊言,在紙上寫謊言畢竟不難。談了半年多變愛,扯了幾十張信紙的謊,結果還是吹了,於是我更發誓輕易不提筆。何況和翊祥寫信,猶如同石頭談話,他從不回信的。他比我還懶散得多。我們聯絡,就靠一年交換一次的聖誕卡片,片上連名字都不簽。說起卡片,倒想起來了,他去年寄來的那張和我前年寄去的一式一樣,也只有翊祥才做得出。好,我明年不妨把他去年寄來的那張寄回去,(如果找得到的話)。不過他信上說要在聖誕前後結婚,要我去參加;倒可以省卻我許多麻煩,還要到報紙堆裏去把他卡片找出來哩。

  什麼?聖誕左右結婚,嘿,好快!不知對方是什麼樣的小姐?現在的女士們,為了避嫌疑,訂了婚,多半要對方等上四五個月才同意結婚的,他們這麼快,莫非?哈!不可能,翊祥不像我,做事憑一時興發的,他是的的括括的規矩人,做什麼事都按部就班的。記得他小時候,每晚要刷五分鐘的牙,那一晚如少刷了一秒鐘,他就輾轉反側睡不著,以為第二天起來滿嘴生了蟲似的。奇怪,我一直覺得像他這樣怪癖的人決不可能引起異性的注意,好傢伙!居然贏了我一著!不過,我長長地吐了一口菸,我未來的嫂子準是一個性格與他一樣怪癖而容貌比小胖要醜上一千倍的老處女!   快到聖誕節時,翊祥居然來了一個長途電話,邀我一定去參加他的婚禮。   我說:我還沒有決定來不來,這邊剛下了一場大雪。

  他說:你一定要來,我要請你做男儐相。   我說:啊!然後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伴娘長得怎麼樣?   他說:你真是沒有辦法,還是老樣子。我承認他的學問德行比我好,但是幽默感,他是半點都沒有的。   我說:問問伴娘長得怎麼樣,錯了嗎?   他說:倒底來不來,我需要一個男儐相。   唉!他如果稍為活潑一點,肯交際一點,何至於在當地找不到儐相呢?我只是他弟弟,又不是他最知己的朋友。當然可以去,如果他肯出旅費。   我說:不過如果   他說:快一點,這是長途電話呀!   當然不用向他開口旅費的事囉!他守了二十餘年獨身,積了不少美鈔,打一個長途電話,還如此斤斤較量,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嫁了他也自討苦吃,咦!經他這一小氣,倒大大的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誰家千金,肯嫁這樣一個既不熱情如火,又不揮金如土而年齡已達到了肚子長油(Middle age swelling)的階段的人呢!我倒真要去見識一下這位小姐。難道她真是別具慧眼,撇開翊祥拘謹的外貌,用錢的小氣,而鑒識到他高人一等的學識品德嗎?時下有多少女性能欣賞這一點看不見、摸不到、虛虛幻幻的好處呢?!

  我說,好,好,我來,我來。   他說,很好,再見。立即就掛斷了。   開三天車拋了一天錨,他的婚禮是聖誕節前日下午六時舉行,我則在當天上午才到,他住所太小,就把我安頓在一個狹小的旅舍裏。五年不見,他瘦了好些,而且背有點佝僂,大概是伏案太多的緣故。臉上縐紋雖不多,顏色卻很難看,灰黯黯的。我暗暗吃了一驚,他這樣子,怎麼可以進教堂,該進醫院才對。那個老處女,想必是急得差不多了,不然就是太近視了?   新娘呢?我邊把東西放好,邊問。   他沒有做聲,我轉頭去看他,他正在用兩手揉臉,顯得萬分疲倦。   新娘呢?   啊!他這次聽見了,哦,哦,我想在家吧!對了,她叫我轉告你,她歡迎你來參加婚禮,她說本來應該親自來歡迎你的。但照規矩,我們今天要到教堂才能碰面的,所以她不好來看你,要我向你道歉。 

  嘿!聽口氣是一個能幹人,婉婉轉轉的一大套,也唯有老處女才能想得這般周密。   你們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她是什麼地方人?是不是華僑?什麼時候來美國的?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只可惜,他有一嘴整齊潔白的牙為什麼不多笑笑,總是愁眉苦臉的,像是整天在肚子痛?他笑的時候起碼可以把他臉上的年齡刷掉十歲。   你真是沒有辦法,還是老樣子,問起問題來一大串。這一句半帶責備半帶喜歡的話突然把我們拉回童年了。人就是這樣,獨處得太久太多,感情就被累年積月的灰塵封錮起來,感覺不到對方的。一旦吹了積塵,才知道彼此的光彩離得仍是很近,彼此仍舊是關切的。   沒關係,你一個一個回答好了。   我注意到他臉上逐漸甦醒的興奮,就衝口問:新娘漂亮嗎?

  他臉上又亮了一層,略帶點老派地點了一下頭。   我暗暗好笑,能幹的老處女倒是有,漂亮而又能幹的老處女哈;當然,他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我這句話本來問得笨。   他大約看到我忍不住要笑的表情,忙自護地說:她的確不錯,等下你見到她就知道了,我一點也不誇張。   可憐的光棍,不要掃他的興吧!我跑過去,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表示完全相信他的話,他倒不好意思起來,搭訕地問我:你的事呢?有眉目嗎?   我和那一個?朱小姐?早八百年就吹了。最近的一個是小胖,嘿,也吹了,她們這些小姐脾氣來得大,架子更是一等一,侍候不了。   這是時下在美國一般中國小姐的通病,自以為了不起。他大概想起我那年替他介紹的丁小姐的事了,也難怪他。比較之下,我的新娘真是難能可貴,待人接物十分和氣,照說,憑她的樣子和才

  財?怎麼?新娘還是闊家小姐?我睜大了眼睛,張著嘴。   不是財,她是窮學生,一個錢都沒有的,我是說她的天分,她是學畫的,畫得實在不錯,大家都這樣說。   這是可能的嗎?長得好,人和氣,做事能幹,還有天才,卻來嫁給翊祥,啊,我簡是等不及了!   現在幾點鐘?   一句話提醒了他,他立即站起來,對了,我帶你到那家出租禮服店去試試你的衣服,然後我陪你去吃中飯,下午還有好些事要做哩!   你怎麼啦?他站起來時連連晃了幾下,幸虧我抓住他。   這一陣老是頭昏眼花,猛然站起來時要發暈,大概睡眠不足。   你自己當心點,身體又不好,累出毛病,划不來,他母親身體很孱弱,三十剛出頭就去世了,父親娶我母親時他才十歲左右,七顛八倒的,一直在鬧病,母親侍候他的時間比侍候父親的還多。去看過醫生沒有?

  他搖搖頭。不過領結婚證書前去驗過小便及血,醫生說我腎臟不太好,要我多休息少勞頓。我想結婚後吃得好一點身體就會好的,我有很多朋友都是結婚後才胖起來的。她做得一手好菜呢?   夠了,夠了,我在心裏嚷著,他再說下去我要和他交換身份了!   吃了中飯,我獨自回旅舍睡了一覺,醒來時已黃昏,窗外天旋地轉的下著暴雨,雨點像小石子似地搥打著玻璃窗。怎麼好好的下起雨來了,要是母親在世,一定囉囉囌囌的要翊祥改期結婚了!少年人有夢想,老年人有迷信,都一樣的可笑。我一面想一面跳下床,一看錶,已快五點了,連忙鑽進浴室,沖了浴,洗臉修鬍穿衣,翊祥敲門進來時,我已經在擦鞋了。   免了罷,這樣的雨還擦什麼皮鞋,唉,真沒有想到,天公不作美。

  我看看窗外,看看他,它下它的雨,你結你的婚,互不相干。   但是這樣一來,來參加婚禮的人,起碼要少一半,我倒無所謂,她是愛面子的人,要掃興得多。   我禁不住笑起來,女人倒底還是普天下一樣,結婚好像是上臺演戲,臺下觀眾愈多愈好。   他馬上不高興了。你懂得什麼女人,信口胡說。   嘿,我接觸的女人不曉得比你多了多少,關于女人的事,我相信我比你懂得多,別的事不敢在面前吹。   他無奈地搖搖頭:你就會說廢話。   到教堂時兩條腿直濕到膝蓋,沒有褲子也沒有時間換,就抖抖地站在禮臺邊。幾十排長椅上,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女人照著小鏡子在擦臉上的雨水,重施脂粉,幾個男的,呆望著沿牆的燭光出神,任條條雨水,悠悠地從頭上順耳流下來。一個穿白緞衣的姑娘坐在風琴前,輕柔地彈著Bach的Prelude,琴音從空洞的四壁濺回來,微帶嘆息。我看看翊祥,他修長的腿,微彎的背,瘦瘦的肩,秀氣的嘴他母親的嘴及他那兩條幾乎連在一起的重眉。這個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他的側面如此削瘦,雙眉聚在一起,負著十幾年流浪孤獨的生活,近看他的前額已有縐紋,每一條都是一長串不快活的日子吧!忽然,我對他愛惜與憐憫像窗外的大雨一樣,猛然地撞擊著我的胸口,我舉手緊抓著他的袖口說:

  我祝你今後幸福,翊祥,說完後立刻覺得肉麻,馬上把手放了。   他轉過頭來看我,好久說不出話,最後,你真是沒有辦法。   還是老樣子,我代他說了。   六點了,白衣姑娘奏著聖詩裏的O,perfect Love,人絡續進來了,帶進來一地水聲,濺濕了琴音裏的靜穆,我和翊祥臉對著入口處,等著,他在輕抖,期待的顫抖吧!我也在抖,冷嘛!怎麼不抖?   調子換了,是結婚進行曲,大家都靜了下來。伴娘在我眼前一晃就過去了。新娘進來時,我停了抖,但眼睛,頸子及整個身體都跟著她轉。她一點也不合我心裏畫好了老處女的畫樣,當然也不是天上飛下來的美女。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不見得會惹人注意,在小型舞會裏她也不會做壁花,就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但是我為什麼要不安呢?整個婚禮在我身傍進行著,我卻給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騷擾著,為什麼呢?是因為新娘不是老處女嗎?

  行了婚禮,我們到新娘好友陳太太家去喝香檳,吃點心,我和翊祥夫婦及伴娘排在一起與來賓握手,翊祥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好像臉上的皮被人撕去了一層,新臉上,油光光的,每一個毛孔都冒著笑,抽冷子居然也會說幾句俏皮話了。新娘呢?我趁機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她的姿色,就近看來,竟在中等以上,尤其是眼睛,大而黑亮,眼波閃閃溜溜,十分動人。這種水汪汪的眼睛,美是美,卻總有邪氣。鼻子不高雅,低塌的,兩孔貪婪地開張著;嘴很好,十分性感的唇,可惜她的脣膏塗得太厚,就顯得粗俗。身材呢?我的眼睛內行地對她周身前後溜一轉,馬上發現她不但沒有用義乳,並且沒有穿緊身內衣。在中國女孩中我還沒有看見過一個比她的身材更豐滿魅人的。無論從那一點看,她配翊祥是綽綽有餘的。不過,我的不安又回來了,她的一切,和翊祥過去所屬意的女孩離得太遠了。他向來喜歡帶點靈氣的東西,女人呢?他喜歡蒼白娟秀的,嬌弱小巧,不太講話的。笑起來,掩著嘴,眼一垂,不勝羞怯的那種的。而這個女人渾身放射著肉感,笑時,抖著肥白的雙肩,抖得令人心神不定。這個女人怎麼會適合翊祥呢?她配我還比較合適得多,我會不會要她呢?我邊和來賓握手,邊把眼睛留在她身上,邊在心裏問自己。   要是要,只要她不迫我進教室。   該打,她是我的嫂子,不是嗎?我自責地捏了一下手心。   和我握手的人吃驚地看著我,忙把手縮了回去。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道歉,原來我捏的是人家的手心。   翊祥轉過頭來給我們介紹,這是我弟弟,陳太太。   陳太太小個子,小嘴小眼,白皙的臉,眼睛很靈活。   恭喜,恭喜,她朝著我和翊祥說,然後對我,聽說你是從XX趕來的是嗎?   唔,哥哥結婚,不敢不來。   你們去切蛋糕吧,她對翊祥與新娘說,切一塊給你們自己,別的由我來切。   怎麼樣,新娘漂亮吧?她帶著我和伴娘跟他們進餐廳。   唔,很不錯,翊祥的本領不小。   她瞟了伴娘一眼,放低了聲音說:你怎麼不說翊祥是一個老實人,新娘的本領不小呢?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一直不安,當然,新娘是主動地的,哦!我說,妳知道?   新娘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她不動聲色地說。   她去招待客人,我只好去拿了兩杯香檳酒回來陪伴娘。等陳太太再到我們身旁來時,我已有七八杯酒下肚了,身上每一個關節都十分鬆散,頭腦十分清醒,心裡十分平靜,舌頭滑溜溜的,正是最舒服的時候將醉不醉。   她坐在我右邊,伴娘空出來的座位上,喔,站得夠累。   我同情地笑笑,喝我的酒。   新娘新郎早已溜了,有沒有注意?   唔!   那裡去了?   我聳聳肩。   翊祥沒有告訴過你?   女人真愛管閒事!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說一切都是由她安排。   她點點頭,她真是又漂亮,又能幹。   她是廣東人吧?   差不多,福州人。   她父親是商人?   實業家!她噗哧一笑,雖然他既不實又沒有事業,一個小商人,她卻偏不許人家叫她父親是商人,記得啊,在她面前不要提那兩個字。咦,翊祥還告訴了你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自己猜的。   她頓時坐直了,對找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嘴角掛了一個半挑戰半欽佩的笑,你還猜了些什麼?   我一口喝完了賸下的酒,把空杯子交給她,摸出菸來,她搖搖頭,我就慢條斯理地抽起來。   倒看你不出來,比你哥哥精明得多!   不是精明,是我接觸的女人比他多得多。我坦白地說,仰天噴了一口菸別的沒有猜,只希望她對翊祥不要太商業化。妳知道,陳太太,翊祥是一個老好人,孤癖一點,但人是一個好人,他母親死後我母親雖然不曾虧待過他,但究竟不是親娘,所以他一直是不快活的。現在結婚了,有人照顧他,希望他能快活起來,身體也可以漸漸好起來。他對我說過,她會做很好的菜。   她笑了起來,亮晶晶,毫不做作的笑。好吃的菜也許能把身體吃好,我倒還沒有聽見過光是吃好菜可以把人吃快活的。忽然她正色說,如果你哥哥接觸的女人像你一樣多的話,他就不會上鉤了。說完就站了起來,還要不要酒?有些人要走了,我得去招呼一下。你什麼時候回XX?明天?好,她伸出手來,如果我等下看不見你,就此再見啦!現在你哥哥有了家,你可以常來玩。樂得吃吃你新嫂子的好菜。   她走後我熄了菸。在走廊上找到大衣穿好,豎起衣領就離開了那個熱鬧而陌生的房子。外面雨已停,然氣壓還是很低,何必要找這樣一個倒霉天結婚呢?真是!悶悶地回到旅舍,守門的遞給我一張字條:   我們在XX旅館,明天一早去XXX,翊祥有一星期假。希望你過來談談,我們毫無睡意。   新娘寫的,一手字十分做作。   談談?有什麼好談?我倒是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不過,在翊祥面前,我怎能顯出對她的懷疑呢?我把字條撕掉,就上樓睡了。   第二天到他們過夜的旅館,她們已經走了。   回到XX城後,心裡一直記掛著翊祥,但懶病太重,始終沒有寫信給他,幸好她常有短箋來,稱我為弟弟,像煞有介事封封信上說翊祥如何快樂,如何健康,他們生活如何安詳。日子多了,我倒也漸漸安心下來。   於是,有一天,約在他們婚後半年左右,她來了一個急電,翊祥病危,速來。我著實吃了一驚,立即打長途電話去問,他們的房東說,他們已到XX城去就名醫挽救翊祥的病了。   我立即動身,三天後到,翊祥已在當天清晨去世。   她來開的門,我一看到她的神色,就知道今世已見不到翊祥,我唯一的骨肉了。當時心裡還覺不出悲痛,倒定了神打量她,她穿了一條黑白大方格的裙子,白綢襯衫,頭髮上帶了一朵小白花,要不是她唇上紅得刺人的唇膏,看起來倒是素淨蒼白,有點寡婦的樣子。   她一見到我,馬上把臉藏在我胸前,輕幽幽地哭了起來,頭向左右擺著,我的肋骨被她揉擦得很癢,但笑不出來,蹩著又難過,只好伸手撫住了她的頭,算是撫慰。   他交代了什麼話沒有?她停了哭泣,我才問。   她還是埋著頭,哽著聲音說:他去世前我不在跟前,守夜的護士正好睡著了,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過去的。   突然,我的悲痛震得我的肋骨格格發抖。死原不是一件苦事,但寂寞的、孤獨的死卻是天下最淒慘的死,我輕輕推開她,也不看她一眼,就蒙著臉跌坐在沙發上。悲痛太巨大,一時堵在心裡,梗在喉口,以致流不出淚來。   她說:也不要太難過了,聲調很平靜,早些日子,醫生對我說過,他的病是無救的。早去了還少受些苦。   我說:他的腎臟,是不是?   她說:腎臟潰爛   我說:醫生什麼時候對妳說他的病是無救的?我抬頭看她,她臉上的淚浪已乾,我摸摸身上的襯衫,也是乾的,她剛剛可曾哭過?   她說:那還是結婚之前,醫生驗了他的小便之後對我說的。   我說:醫生沒有對他說?   她說:我要他不說的。   我說:而妳明知道他有這個病,還要和他結婚?   她說:我當時沒有把醫生的話放在心上。   我說:妳不信醫生的話?   她說:也不全是,我覺得,即使醫生的診斷是完全可靠的,我更應當與他結婚,至少他可以在死以前,好好活一下。   我有點感動了,也許她的確是一個出眾的女性,可能她是真的喜歡翊祥這個人,不是他的積蓄,如是真的,我自己真是太小人了。   我說:但是妳為什麼不在結婚之後,立即催他去看醫生呢?當時就治了,也不會有今天。   她說:結婚之後他身體一直很好,我不是寫信對你說了嗎,他長胖了好幾磅,除了有時叫頭疼,沒有精神之外,一切都很正常。我也就更不再把那醫生話放在心上,一直到最近一兩星期,病才突然發的。身體腫得比平時大了一倍,十分可怕   我聽不下去,就擺手叫她不要說了,他放在那裏?   停在XX街的送葬所,明天下午出殯。   我去看看去,就來。   還沒有整容呢!很怕人的,還不如明天上午去看。她音調有點不對,我忙去看她,正好看見她臉上一掠而過的嫌憎和在她眼睛裏閃了一下的冷光,這些都只是一剎間的表情,當她的眼光和我的接觸時一切已恢復正常。她還勉強微笑一下說,明天上午去吧,我和你一道去,我一個人不敢去看他。   不行,我要先去看他一下。說著,就走了。   翊翔張著嘴,瞪著眼,因為臉是腫的,所以嘴脣往外翻,露著一排冷颼颼的上牙,獰笑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怎麼半年之間,竟有如許改變!在他生前,無論他的生活如何不快活,他臉上總保持一份疲倦的平靜,為什麼臨死,竟有這一股怨氣呢?   背後一聲輕喟,轉頭一看,是陳太太,一見了她,我的悲痛突然崩潰,淚水如潮,一點不能控制。她站在一邊,也不勸解我,等我平靜了一點,才說:走吧,到我們家去坐坐。   到了她家,她先生見到我,也沒有表示驚訝,就和我握握手招呼我坐下。   你要不要聽聽你哥哥的病情經過?陳太太說。   我搖搖頭。   你知道翊祥有腎臟病的?   知道一點,並不曉得有那樣嚴重。   你還知道翊祥這一死妳嫂嫂可以拿到三萬塊錢?   我一時呆了。我知道他平時省儉,有點積蓄,卻不曉得他積了這麼多。   這是一筆保險費,積蓄在外。   舒英!陳先生插了一句。   怎麼?   這是翊祥和他太太之間的事,何必提它呀?   說說也不礙事呵!哥哥的事,弟弟也該曉得曉得。這個人壽保險還是在他們結婚不久,你嫂嫂催著你哥哥去保的呢!   這有什麼希奇呢?陳先生又打岔說:我不是也保了險的嗎?以防萬一。   你自動去保險當然不希奇,如果是我迫你去保,同時又知道你活不長的話,這件事就有說章了。然後她又對我說,說來也巧,那個檢查你哥哥的醫生我們也認識,他今晨打電話來說他曾警告過妳嫂嫂,說翊祥有不治之症,叫她不要和他結婚的。   她倒是對我說了,我這時只有憤怒,沒有悲哀。   她有沒有對你說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還不是因為她愛他,陳先生接口說。   愛翊祥?陳太太短短地笑了一聲,愛的怕是他的積蓄及他的保險金吧。   你們女人真是,就是見不得別的女人比你們自己運氣好。   咦,你這句話倒說得妙,有幾個女人認為死了丈夫是好運氣的。   她丈夫一時答不出來。   可憐的、被利用的男人!陳太太說。   男人也是一樣的現實,結婚對他們也有種種方便,他們也不可憐。翊祥總算享了半年被人侍候的福。我想他到死都認為她是一個理想的妻子,所以他也不算太可憐。   我相信他臨死前一定看出她的真相來的。我說著就站起來告辭了。   回翊祥家的路上,整個心浸在一種比對死還深的悲哀酸汁裏,簡直開不得口。臨下車連聲謝謝都說不出來。   陳先生眼睛望著前面,對我說:也不要太責難她。有一種女人什麼都比人強,就是沒有一個心。   我點點頭,就進去了。   晚飯後,她上樓休息,我獨即坐在客廳裏抽菸。室內有很多花,都是白的,屏聲靜氣地看我把憎恨一口口地吸進肚裏去.抽完了一包菸,正要放平沙發,睡下來,她下樓了,穿看淡青色的及地長睡衣,半透明的,輕飄飄的,托出她顫動的身段。   我怒氣突來,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四五萬塊錢倒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呢?   驚訝的神色在她臉上一現,但她立刻就鎮定下來了。略一思索,她嫵媚地朝我笑笑說:見到舒英她們了嗎?他們可好?我回來後還沒有看到過她們哩!   我問妳今後有何打算?我不動聲色地又問了一句。   她也不說話,只管看看我,眼睛裏的水波慢慢凝結起來,變成了兩小塊露著寒光的冰你真要知道嗎?告訴你也無所謂,我想到法國去住幾年,學畫,這是我十年來的夢想。   翊祥的死,能實現你十年來的夢想,倒也死得值得;如果妳將來學成歸來,成為第一流名畫家,他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慢慢的,她眼睛裏兩塊冰融開了,然後她翩然走過來,倚在我身上,一手撫弄著我的耳緣,半埋怨半好笑地說:話裏含上那麼多刺做什麼?翊祥死前,享受了我半年,給我一點酬勞也應該的呵!你這樣氣,是不是因為你沒有拿到他的錢?何必呢,假如你再做十年光棍,也像他那樣省吃儉用,不也積下錢來了嗎?不過,她輕狂地笑了一聲,擰了一下我的耳緣,千萬不要找一個樣樣比你強的太太,找一個笨一點的,醜一點的,對你有點佩服的女人,包你不會吃虧,你比你哥哥精明,不會上當的。突然,她在我發青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你真好玩,好了,明天見吧。就驚鴻一樣的,飄上樓了。   第二天,翊祥下葬,她穿了一件黑紗旗抱,站在新墓前,臉蒙在一塊白紗手絹裏,兩肩輕抖著,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輕聲嘆息著。這樣一個出色的人,年輕輕的就守了寡,哭得這樣傷心,可憐的女人!   我仗著是她叔子,搶上一步去撫慰她,一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另一手,趁她不防,猛然拉開了她握著手絹的手,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臉上不但沒有一滴眼淚,而且漾滿了半帶輕視半帶勝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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