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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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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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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的選擇

於梨華 6399 2023-02-05
她的選擇   他第一次看見莎立是在哈雷斯教授的汽車上,那是感恩節的夜晚。哈雷斯是新聞系裏一個最好客、最愛熱鬧的教授,他尤其喜歡找外國學生到他家中便餐,讓大家彼此認識。   他鑽進汽車後座,昏黑中只見前面哈雷斯寬厚的肩,和他肩邊兩個黑黑的女孩的頭。   這是莎立,英文系的,這是林達,戲劇系的,這是楊,我們新聞系的,剛來美國不久。哈雷斯一面讓車子向前滑,一面為大家介紹。兩個女孩都微微側過頭來向楊笑笑,楊也欠欠身。   哈雷斯太太來應門。她是一個姣好整潔、一看就知道是在交際場中懂得怎麼笑、怎麼走路的女人。穿一件黑色露肩的晚禮服,戴一副黑色的長耳環,微帶灰白的頭髮梳成了一個髻。她微笑地接過女孩子們的大衣,又伸出手來給楊,熟練地拂去了他那不善交際的窘態。

  我真高興,你們都能來。她說。同時帶他們進入客廳,從容地為他們介紹。早到的客人,一個是叫湯尼的美國學生,一個是新聞系的助教保羅。在哈雷斯太太清晰的介紹中,楊也知道了林達是開羅來的埃及人,莎立則來自日本。   從外表上看,莎立很像中國人,細小的發育未全的身材,纖細的手,長長的眉和小巧的鼻子。可是她輪廓分明的嘴和黑黑的眼睛,與其說是屬於中國的或日本的,不如說是屬於她自己的。眼梢斜斜向上,既媚且銳。抿著嘴時,她的臉就有一種男性的剛愎。但在她粲然一笑間,所有女性的柔美都蕩漾在她唇角上了。   你是最近才來美國的嗎?她見楊在打量她,就微笑著掠過來了。   是的,從臺灣來的。   我是從東京來的,來了五年了。

  五年了,是真的麼?   是的,漫長的,寂寞的五年。她的聲音裏好像有點抱怨似的,嘴也抿緊了。   你覺得在此地不快樂麼?他不由自主地問,說了又後悔自己的鹵莽,抱歉似地摸了一下領帶。   說來話長,你待久了就會知道的。她微笑地移開去,臨走,卻回過頭來問:你要什麼酒,我可以替你帶一杯。   那兒的話,讓我去,你要什麼?   也好,我要瑪蒂尼。Very Strong。楊不可相信地看了她一下,他是男的,年紀已經過了廿五卻只能喝一點溫性的混合酒,而這個來自日本的女孩   從哈雷斯太太手中接過酒,走回客廳,莎立正好一人站在牆邊看畫。接著酒她先貪婪地吞了兩口,然後才說謝謝。   不客氣,你很喜歡喝酒,是麼?

  是的,到美國後才學的。她停了一下說,來,讓我們為文化淵遠的中國和日本乾杯。正好哈雷斯搖晃地走過來。說:乾什麼杯?我的公主,讓我參加一個。莎立那頭長長的披在肩上的黑髮和她強而媚的嘴眼配在一起,的確很像日本古裝電影裏的一個公主。   你不能參加的。她半諷刺的說。你們沒有文化,只有汽車,怎麼能和我們比?   但是我們有我們的雞尾酒文化,對嗎,楊?為雞尾酒文化乾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莎立語調中輕蔑。   當然,當然。楊舉起杯子,勉強喝了一大口,幾乎嗆了出來。莎立揚頭喝完了她的,哈雷斯得意地仰著頸子,把一大杯什麼名目的雞尾酒都吞下去了。他太太來請大家就坐,他就領著大家進飯廳。楊正好坐在莎立的對面,見她不時在和他鄰座金髮長身的湯尼親暱地談話,她低著頭,但是楊覺得她的眼光偶然也越過她的黑黑的眼睫毛向他射來。

  楊,你喜歡火雞嗎?哈雷斯太太在向他問話,他幾乎沒有聽見。   是的,很喜歡,味道好極了。   火雞在美國是最講究的食品了,你們在中國恐怕是不太容易吃到的。哈雷斯接口說。   算了吧,莎立說。你明知道中國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美國的火雞算得了什麼?她的頭抬了起來,話是說得很理直氣壯。可是眼睛一轉。對著楊的羞紅的臉嫣然一笑。   她醉了,哈雷斯輕聲對楊說。她一醉就露真性,她不喜歡美國任何東西,就喜歡美國的男孩子。楊聽了沒說什麼,悶著頭切火雞。莎立恐怕的確是醉了。飯後尤其失態,纏在湯尼身上,又說又笑地,舉動比美國女孩還大膽。結果還是由哈雷斯太太建議,讓湯尼送她回去。她披上大衣,很大方地向每一個人都握手道別,輪到楊,她眼睛直看著他,鮮紅的嘴唇裏很清晰的吐出這幾句話:楊,希望不久能見到你,我的名字電話簿子裏有。楊覺得她的手指很冷。

  莎立是一個十分矛盾的女孩,哈雷斯端著咖啡杯說道。她父親過去是日本一個很有錢的地主;她是小女兒,她父親為了她,花了多少心計,從小就為她請了德國人來教琴,日本人來教書,英國人來教英文,法國人教法文。高中畢業後就送她到美國。在史密斯學院念大學,按月寄錢給她。她到了美國,心就不痛快,因為這裏當然不比家裏,這裏不會有人拿她當公主似的捧她的。她受了不少歧視,所以這些年來她可說是由雲層一跤跌入泥裏,心裏很不愉快。進了我們學校以後,交男朋友方面又不如意。   怎麼會呢?她長得不壞呀?保羅說,他是個矮個兒,身材有點臃腫,戴了一副黑邊眼鏡。   她當然不難看,就因為這,她挑得更利害,她不願同日僑來往,因為她覺得他們沒有日本文化。她又不願同日本來的學生來往,因為她覺得她們家庭環境不如她,而且不如她懂得多。她願意和美國男孩來往,卻又輕視他們的膚淺。她雖然和他們出去,卻總是不歡而回

  教授,你怎麼知道的呢?你和她出去過嗎?保羅開他的玩笑。   我這個老頭子可沒有這個好福氣,他好玩地瞟了他一眼,又向他的太太扮了一下鬼臉。湯尼曾經對她有興趣,但和她出去幾次後,吃不消她對美國的冷譏熱嘲,就放棄了,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今天晚上他們倆顯得又很親熱,年青人的事情也真怪。他沉思地停了一下。她倒是一個很可造就的女孩,寫得一手好英文,彈得一手好琴,智慧極高,但她的矛盾太深了。她討厭美國,卻又願意和美國男孩子好,我倒真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小子,不然這位姑娘要把自己毀了。   喂,楊,哈雷斯太太說: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她好像很喜歡中國似的。   我,楊如從夢中被喚醒似的。訥訥不知所答。也許,我也許。他的窘態引得鬨堂大笑。那位黑膚大眼的埃及小姐似乎笑得特別響亮。

  快近午夜,大家還喝酒,楊就告辭出來,一人散步回家。外面一片濃霧洛杉磯有名的霧。他的心裏好像也濛了霧,有點悲哀,有點悵惘。怎麼能怪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呢?在異國寂寞來得太快,太多,太不留情。   但他卻一直沒去找她,生活太忙,唸書,寫論文,廚房裏洗碟子,本國人的交際場合,也不得不去敷衍敷衍,也許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中國女孩子。老張從臺灣來信還不斷地催問他:怎麼樣了,老楊,找到對象了沒有?但他也並不急。週末找女孩玩對美國人是生活的一部分,對中國男孩子可還不這麼重要,何況自己又沒有車。這樣,他就把剩餘的學期混過去了,常常到圖書館去渡週末。   春天!   加州的春來得很早。百合含笑,玫瑰展開紅頰,從他宿舍到學校去的路上風軟鳥語,擦身而過的女孩子們的笑聲也特別動聽,穿在薄毛衣窄裙子裏的身材尤其誘人。所以當他有一天在總辦公樓裏遇見莎立時,他的喜悅竟相當急切,他很奇怪他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

  莎立,好久不見,你這一陣好嗎?   喔,楊嗎?真是好久不見了。我很好,你看起來很高興。她向他甜甜一笑。   是嗎?他說,也許因為我最近買了一輛車。   真的?她也為他高興了。在洛杉磯沒有車是不能活動的,尤其你們男孩子,沒有車就沒法找女孩子玩的。她說的是一口標準英語,楊有點羨慕,也有點妒忌。   所以我遲到今天才來找你,你願意來坐坐我這輛破車嗎?說完後很得意於自己的俏皮。   當然好的。莎立眼珠一轉答應了,她從不扭捏作態。   近午的海顯得很平靜,偶然一陣微風過處,海水就像魚鱗似的,在金色的陽光下漾著,海鷗低低地吻一吻海面,又遠遠地飛入白雲深處,把楊和莎立的眼光也引遠了,大家都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故鄉。

  唉!我離家實在太久,有時真想回去。風嬉弄著她披肩的長髮,顯出她一段白嫩的脖子,把她的眼睛襯得更黑。   你暑假得了碩士預備回去麼?楊問。   誰能說得準呢?我也許就在這兒住下去。   我還以為你喜歡美國呢。   當然不,但是我又何嘗喜歡日本?美國兵在街上橫著走,看了更令人生氣,是不是?   你入了美國籍沒有?   沒有,但是我可以和美國人結婚。   就為了想留在美國?   不那麼簡單她沉思了一下。我覺得嫁那一國的人都比嫁給日本人好,我雖然不喜歡美國,但是美國人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她又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想心事似的,然後又接著說:我是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闖了太久,很想安定下來,我既然不願回日本去嫁給一個日本人,那就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好美國孩子。他打斷她的話。她吃驚地抬頭看他,他們的眼光接觸了,莎立看他眼睛裏有很多話,沒有說出來,而她嘴裏卻說:   走吧,我兩點鐘還有課。   這以後他們又有很久沒有見面,他倒很想去找她。對她的感情,似乎很複雜,他既恨她的矛盾,又可憐她的寂寞。他很想去安慰她,何況他有時也寂寞得厲害。他省吃儉用了五六個月,現在車子是有了,可是還是沒有女孩子可以找。說她矛盾,他自己何嘗不也矛盾?他怕事情發展下去會與他的原意相反他不願意和外國女孩子有太深的感情的往還,可是中國小姐好的簡直不多,他看了中意的好像都給指環套住了。就在他的矛盾裏,日子靜靜地流去。有一天莎立來電話約他到她宿舍吃日本料理,正好那天有位中國太太約好為他介紹一位小姐,莎立的好意,他只好婉拒了,莎立在電話裏的聲音,有點抖有點發恨,他難過了很久。這以後他打電話找她,總不在。有一次她在,他很高興地約她出來玩,但莎立卻說她已有約會了,他拿著電話機發了一陣呆,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掛上了。   掛了電話就好像把牽掛都擱下了似的,他再不曾想她,也不曾打電話找她,就由時間在他宿舍和學校往返間過去,那位中國太太為他介紹的女孩他曾找過一次,羞羞答答的他覺得不夠味兒,心眼兒很多,似乎又很難侍候,就再也沒有去麻煩她了。暑假中他在一家廠裏找到一份差事,日子過得更刻板了。除了週末開著車子到海邊去狂兜一陣以外就睡覺,有一天下班,他故意開過莎立住的宿舍,什麼奇蹟也沒有發生,繞了兩個圈子就回家了。家裏有一封信在等他,竟是莎立寫的:   楊:好久不見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畢業以後,就離開洛杉磯,現在在這兒教書,三藩市離孟德里只一百哩,但我也不常去,我在軍事學校教日文,學生多是高中畢業或唸過大學的大男孩,他們以後都要被派出國作翻譯官或地下工作的,我剛來時很覺有點興趣,現在已膩了,你知道我是最容易對生活發膩的。   我聖誕節左右也許會回洛市來的,你還願意吃我手製的日本料理嗎?   你生活好嗎?我住處面海,清晨黃昏最美,我每次獨自在海邊徘徊時就想起我們在海邊講的話,可惜你對我的希望到現在還沒有實現,雖然這裡美國男孩子很多   那晚他不願在家煮飯,拿了信到小館子大吃一頓,胃口出奇的好。他老早聽說孟德里這個地方以海景著名,他記得加州導遊裡還有這樣詩意的句子:早晨薄霧一層像女人的面紗似地蓋在一張漸漸蘇醒過來的海,晚上月色如銀地灑在水面,微波拍岸。如果能抽空去玩一趟,順便去看看莎立。   他付了錢就回宿舍,進了宿舍就寫信,寫了信就去寄,寄了就等信,竟是等了兩個月。暑假都快過了,信還沒有來,他沒有別的感覺,只覺對那個眼角俏皮地上挑的日本小姐憎恨無比她竟把他的暑假生活攪亂了暑假本來就是寂寞的,但寂寞總比無謂的盼望好,所以到快開學的前一星期,他回家把莎立的信撕得粉碎。   但是第二天,她卻來看他了。   她站在那個大客廳前,面臨大門,所以他一進門就和她打得照面,要躲都來不及了,何況他當時太驚訝,根本就來不及想到躲。   楊,她歡呼一聲,飛步過來,伸手給他。   他冷淡地抓住她的指尖,上下一搖就放開了。   我首先得向你抱歉沒有寫回信,因為在給你信的第二天我就開始在戀愛了   那並不妨害你給我回信,是不是?   請不要生氣,楊,她哀求似地揚臉看他,他這才看清楚她消瘦多了,一握盈盈的腰和一張蒼白的臉。你聽我講下去吧。他們走入客廳,相對坐下。那天我進飯堂排隊領菜,站在我後面的人踩了我一腳,也沒說一聲道歉,我氣不過,回頭向那人說道︰對不起,我踩了你一腳。他這才連忙向我道歉,而且態度很誠懇,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他叫大衛,二十一歲。   就這樣你們開始戀愛,對嗎?真富有戲劇性。楊接口說。   請你不要這樣,楊,我是把你當朋友才告訴你的。   謝謝。   那天以後,莎立接著說,我們就常坐在一起吃飯,有時傍晚到海邊去散步,他年輕單純,我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待,我和他一起也很快樂,不必扮臉,也不必假笑,後來我們就天天在一起,看電影,散步,野餐,我一直沒有覺得自己在戀愛,有一天他向我求婚,我把他拒絕了   你拒絕了他不是美國人嗎?   楊,她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我先拒絕了,因為我覺得他太年輕,大學還沒有畢業,思想也沒有成熟我是太成熟了他什麼都不合,所以我拒絕了。他這人倒有點死心眼兒,後來又向我提起求婚的事,我逃到三藩市去住了三天,那三天我簡直是苦極了,我這才知道我的命運是註定了,三天後我回學校,第四天我們就結婚了。   恭喜,恭喜。楊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尖。   慢慢來。她傷心地把手縮了回去。故事還沒有完呢!我們結婚後他的父母從紐約趕來,大加反對,認為他太年輕,經濟不能獨立,學業還沒有完成,提出種種理由來反對我們的婚姻。主要原因當然是不滿意黃皮膚的兒媳,同時我家裏也反對我嫁一個美國大兵,家裏的反對,我是不在乎的,但是大衛卻不敢太得罪他的父母,所以他主張我們暫時分開,等他唸完法律,能夠自立再   你怎麼說呢?楊再也抑制不住他的焦急了。   我本來是不贊成,但是我說不過他,結果我答應他先回東京去等他。   你回日本去?你不是說不願意回去嗎?   有什麼辦法呢?她輕微地聳一下肩。如果我留在這兒,我得罪了他的父母,或許他自己,如果我回日本,可以使兩家安心,只要我們互相有信心!   你對他有信心嗎?你認識他才兩個月!   沒有信心又怎麼辦?她難過地看著他,眼睫毛都濕了。我除了對他的信心以外,一無所有了。楊,你不要這樣說好不好,我本來已經心亂如麻了,以為你會給我一點勇氣。   楊對她的恨及憎惡溶在她細小的聲音裏,隨風而去了,剩下的只是一股憐憫,無可奈何的同情。你也許是對的,莎立,只要你們彼此有信心,事情總是樂觀的。   是嗎?楊,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敢盼望,回去也好,我要的,只是一點人間的溫暖,如果大衛忘了我,這也是無法勉強的,是不是?   他不會忘了你的,不過你回去也好,自己的家總比外面溫暖些,至少沒有人會欺侮你。   謝謝你,回日本對我本身也是好的,在美國實在待得也太久,我不會像你們中國人這樣適應環境。   我們何嘗會?異國人在這裏誰都有說不出的苦,有的人不大表現出來就是了。我倒很高興你決定回去了,漂流生活對女孩子當然是更苦,但願你回日本後會快樂一點。   謝謝你,楊,你真和善。她站起來了,楊很想拍拍她的肩,或用手指梳梳她披在肩上的黑髮,像一個大哥似的,但他都沒有做,卻伸手撿起了她丟在地上的皮包。   他們並肩無語走到大門口。   我去送你,莎立,你哪一天動身?   不用了,楊,謝謝你。她的眼梢和嘴角在沉沉的暮色中顯得特別柔美,我最怕送行,也怕人家來送我的行,讓我們就在這裏道別,也就在這裏為我們的前途祝福。   她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祝妳幸福,莎立。他說得很輕。   祝你成功,楊。她抽出手,轉身而去,用手背抹去淚痕,然後回過頭來。我到東京後會給你寫信的。夜色裏她俏小的身材,似乎更需要人扶似的,只有她那個把頭一揚,讓黑髮滑到肩後的舉動,還是很堅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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