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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八

未央歌 鹿橋 46418 2023-02-05
  夏季在昆明在初來時,使人們很難覺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長,到它臨走時候又和早臨的秋天攪在一起。夏令營的學生們也就在出發時都帶著厚衣服,等他們覺得游泳上來便馬上要穿毛衣時,才像應個景兒似的說:天涼了,快開學了。但是這麼一句話也只對了一半兒。因為馬上會有人說:倒是快開學了,不過明天就又許是夏天。同時一陣雨過去,冬天就又到了。   新生,轉學生考試放榜之後,學校裏開學空氣便濃厚起來了。新學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帶到夏令營中來。夏令營的人便慢慢地都談起開學的事,這樣才真感覺到暑假快完了。他們有些人便提議規定出幾天來大家可以在營中招待朋友。請親近的同學來短期的玩幾天再大家散會回校。   這是一種年輕人的心理;彷彿不把心底的快樂分贈給朋友這快樂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時,在許多年月之後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時爭吵著追述當年情形的一霎間才能把這快樂重新掘發得到。

  於是這個提議便馬上得到全體人的贊成。負責的同學便分頭去籌備招待的事,準備住處,接洽團體車票,作大廣告畫。同學們便三三兩兩地尋思自己要請的客人。不久,規章定出來了;要想請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記免得重複,也好叫辦事的人知道個數目。同時廣告上也歡迎自動報名參加的客人。另外還規定了這些客人來到後的活動日程,應交費用,應參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後便紛紛去登記。客人們的會期是兩個星期。用來玩是很夠了。老會員們都是附帶在會期中有計劃地讀書的。   薛令超和蔡仲勉聽見了這個提議便早早地幫忙籌備,他們心上暗暗為小童高興。因為小童一直希望來玩卻總不能成功。籌備好了之後,他倆個便要求作進城代表來辦請客人的事。到了這天便出發到昆明來。

  他倆進了城不動聲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佈告貼起來。害得兩個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場雨來打濕了那美麗悅目的廣告畫。又催工役連夜把請帖送出去,單單壓起不發那張小童的。第二天這消息馬上傳開了。多少新生舊生來看廣告。那大張的風景畫真是鮮豔奪目極了。長滿了綠樹的山,清澈見底的湖水,叫人又覺得清涼,又覺得熱鬧。又在許許多多地方畫上了人物。沙灘上曬日光的,草地上伏著看書報的,樹底下遠望出神的,營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燒好的馬鈴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飛進畫兒去自己也算一個。   讀了上面用一首小詩來述說的歡迎詞及簡章後,大家都對有了請帖的人有了羨慕的心情及親愛的敬意。那請帖是一種厚紙做的證章似的東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過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紙片,也做得怪精緻的。有圖案有字,寫著佳賓兩個字。所以有些人便開始佩帶了。小紙片在胸前翻飛時,遠近地也可以看見。

  蔡仲勉薛令超設了一間辦公室,馬上門庭若市。他倆想等著小童來時看他說什麼。偏偏等了一上午,誰也見到了只是沒有他一個。伍寶笙同藺燕梅也請了,都來說過一定赴會,藺燕梅高興得留下來幫忙。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來了,對藺燕梅說他介紹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說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馮新銜與喬倩垠去了。若知道他們去應該把請帖託他們帶給馮新街。藺燕梅敏捷地把請帖填好,笑著給他,說:那麼這幾張是你的事了?別忘了馬上討口信。三天之內,就要出發了,別給負責的人添麻煩。說著朱石樵進來了,一邊笑著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邊就交錢。他小聲兒說:你們怎麼鬧的?沒有請小童?我來請他,我是真正的請。錢也交了罷。給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種報名參加的辦法。

  藺燕梅在旁邊聽見說沒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興。後來聽完了朱石樵的話才痛快了。她看了大余一眼想聽聽大余是什麼意見。這時蔡仲勉已經接過去回答了:小童這傢伙真是一員福將!我們本想跟他開個玩笑,誰想到他就會下鄉了呢?他的小胸章在這兒!說著才從自己的口袋找了出來。   朱石樵你的稿費來了?大余高興地說:這下子真是叫人喜歡。你也該玩玩了。   偏偏這時候有個參加夏令營的機會!藺燕梅也快活地說:來,能不能讓我把小請帖給你寫上號碼再給你掛上?她說著把胸章號碼填好就要給他帶上。   近來藺燕梅慢慢地因為熟識了的關係也常常同他們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瞭解喜歡這幾個人了。但是為了她那眩目的美麗常使男孩子們意識到她是一個女朋友,所以終久有點羞澀的感覺。這一點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們,同時也學習了許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風,去掉自己一點嬌羞氣。這使伍寶笙非常喜歡,她會寫信告訴史宣文說藺燕梅確已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

  朱石樵聽了藺燕梅的話要他過去由她給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來,把他推到藺燕梅面前去。藺燕梅看見了朱石樵受窘的樣子怕他難堪便低頭不看他,裝作描一描方才填上的號碼。再抬起頭來時,大余已經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著,裝著方才沒覺到的神氣把別針在他胸前別好。   不要帶了,不要帶了!朱石樵說: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要的就是這個高興勁兒。她說。這時大家已經都在看著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門去。不知道怎麼的,走到門口他就是不敢往外邁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許因為這紙片是藺燕梅給佩上的,也不想摘下來。大余呵呵大笑起來,對藺燕梅說:看你把他害的!來朱石樵!我陪你一塊出去罷。他便把胸章交給藺燕梅,低頭看她給自己帶上,順手拿起了沈家姐妹與金先生的請帖,對屋中各人說了再見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蔡仲勉薛令超兩個方才看伍寶笙把藺燕梅留下幫忙,及發現藺燕梅活潑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時,還有一點生疏的感覺。他們去夏令營玩了一暑假對校內時事已經有點隔膜了。現在他們又見了藺燕梅同大余說話的神氣,一個愛嬌一個慈藹竟如兄妹,一時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個什麼感覺。又為方才朱石樵詢問何以未請小童的話所影響,心上竊竊自幸,覺得虧來大余同她兩個人都由自己邀請了。否則真是山中走出來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正在想著又走進兩個女學生來,都是自己不認識的。兩個都有著很好的風度。也稍稍帶點修飾了的痕跡,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一對姐妹。他倆個更覺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麼招呼呢,藺燕梅笑笑和他兩個說:不認得罷,我的兩個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也是來參加夏令營罷?蔡仲勉說:歡迎的很。   是可以自由參加罷?梁崇榕說。她的口音一聽就知道是來自南國的。   當然。薛令超說:是不是這個暑假才到這兒來的?說著送給了他們兩張表格。   新生是願意和舊生找話談的。她們說她們是從嶺南大學轉學來的。又客氣地說自己國語講得不好。梁崇榕是學化學的,梁崇槐是學外國文學的。姐妹兩個眉目之間都看出聰明大方的樣子。妹妹眼毛更是長長地挺好看。兩個都是因為轉學吃了一點虧,暑假後編在二年級。   梁崇槐是和我們同班呢!藺燕梅說:伍寶笙搬到教職員宿舍裏去後,我不愁沒伴兒了。   我猜你們是廣東人,薛令超說:夏令營裏你們可以找到許多同鄉。有許多國語說得還不及你們的呢!

  我猜你們也一定會游泳!蔡仲勉說:到了那裏一定就高興了。   不用你猜。藺燕梅說:她們在香港的國際比賽裏全得過獎!蔡仲勉聽了吐了一下舌頭。   我們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說:喜歡游就是了。住在城裏游泳機會太少。她們很快地已經很談得來了。大家便一起留在辦公室管報名的事,接近中午,人來得漸漸多起來,幸虧有三個女孩子在幫忙,才能夠有條不紊。兩個新學生原來也能幹的很。   他們一邊忙著還一邊談著話。從游泳談到其餘的運動,又談到學校,又談到廣東的風光,又談到說國語對廣東人的困難。   學會每一個字怎麼讀,不算難。梁崇榕說。   對啦!梁崇槐說:學會那個腔調,高低,才叫難!一說整句的話,就叫人聽出來了。

  無論什麼方言都是這樣。藺燕梅說。   不過你們女孩子總比我們強些。薛令超說。   也不一定。梁崇槐說:我們不就是叫你們給聽出來了麼!   這幾句話說得都不壞。薛令超說。   我也覺得女孩子有這種天才。蔡仲勉說:那些湖南女生們哪個不是一年過去就滿口的清脆的國語了!真是快!湖南話還是一句也不忘!   那麼廣東女生呢?梁崇槐問著玩。   會打扮。薛令超說:打扮得花樣多!   瞧我告訴伍寶笙去罷!藺燕梅護著她的新朋友:說你們欺負新同學!胡說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個梁崇槐真會作嬌,她聽了這句話就往藺燕梅懷裏倚。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攬著她。兩個半大孩子,真像小貓兒打滾似的。不像誰愛撫誰。

  這樣,藺燕梅。梁崇槐忽然說:我的手若是反著帶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裏救人的姿勢了。她其實並不是反著手帶著藺燕梅,她這麼說為得是掩飾她愛和人膩在一起的樣子。   你還會在水裏救人?蔡仲勉說:真是有本領。我們都是瞎來,沒有正經學過。到夏令營去教我罷。   我光會方法。她說:我力氣不夠,也從來沒救過人。方法容易得很,學游泳時最後一課就是救人。她們姐妹兩個已經察覺這裏的男同學說話懇切,直爽,直覺地感到友誼之容易產生,不必像從前要時時檢查異性眼中的氣色,便高興而自在地說話了。又想方才他們說廣東女孩子會打扮的話,自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藺燕梅覺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勁兒怪可氣的。可是想想他們又都是老好人,也氣不起來。蔡仲勉淨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廣東女孩子不但會打扮而且會交際呢!   三天很容易過去了。這天一早,要參加夏令營的人就在南門外滇越鐵路車站集合了。離開車時間還早,便已經齊集了不少學生。小童更是興高采烈。交來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貼上一個條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過磅。氣得力伕在一邊罵他說:看這位力氣不小哇,也可以吃我們這行飯了!他說:還不行哩!還要再練練!以後早上沒事天天練!   大家上車了。這條鐵路是沒有行李車的。行車過了磅仍要再搬到車上與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經搬不動了,由大家七手八腳地搬上之後,他挑了一堆軟和的舖蓋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說:看見水的時候告訴我。我躺在這兒看不見。   告訴你幹嘛?大宴問。   我換游泳衣!他說。去你的罷!忙什麼!大宴笑了。   那邊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約而同地問藺燕梅:這個是誰?她告訴了她們。   小童!她喊:你別這麼個野孩子樣兒了!瞧人家笑話你!說著就介紹給梁家姐妹,小童轉過臉來,朝下看見了她們點了點頭說:我這兒太高。快碰到車頂啦,坐不起來,點個水平的頭罷。點不成垂直的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藺燕梅趁亂小聲兒告訴她倆說:他說話,做事,淨是笑話,人蠻好的。   我沒說他什麼。梁崇槐說: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個人扛的嗎?她生怕藺燕梅把她見外,哪一個年輕人願意被團體見外呢?她這種感覺馬上為藺燕梅覺察到了,她心上覺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樂得多了。   梁崇槐的話後半句是故意揚聲說的。小童當然聽見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對著車頂說:我沒有扛上什麼行李來,我的人都差一點是由人家扛上來的!他的話就是這麼一種氣人的說法。從來不恭維人,也不容人恭維。   車初開時,大家只是起勁地談著昨晚上便怎麼興奮,事前怎麼決定參加,和傳聞的夏令營風光。三三五五的聚頭談話。慢慢地車開過了呈貢,大家吃著呈貢特產的大批同寶珠梨,全車的談話便連成一片了。這一節車廂是他們包了的。   懷了這種旅行的心情來坐坐滇越路的車也還罷了。事實上這條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視為畏途的。路是狹軌,普通區間車只有那單層木板,大洞開窗,污穢顛躓的四等車。四等車上寫著四項兩個漢字。那一、二、三項車往往是並在一節上,座位極少,而僅是長程的通車才有。車站上的人把四項車的客人同貨物一例看待。彷彿只有少數特權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鐵路的最高的是法國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經他們訓練了的中國人,這些多半是查票員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糾紛全由他們在中間擋頭陣。因為他們能說兩國語言。   自己祖國內長著別人所有的一條交通線,真如同身上有一條脈管不屬於自己那樣可氣。再看了車輛分級中這種明顯的自私態度,真叫人難過,彷彿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帶著運的一點貨似的!   從前這條路是怎麼行駛的我們不知道,抗戰之後,鐵路公司與客人們之間的衝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職工常有鬥毆的事。本國的職員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熱罵。在這種情形下常常有很難堪的譏諷。   不過政治現象的壽麵是很短的,不像科學現象那樣與宇宙同壽考。人類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狹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樣置之四海而皆準。滇越路這現象自從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後便不同了。中國軍隊立刻駐防沿線。這種急驟的變化很叫人有感觸,慢慢也可以領悟到世界是一個大砂盤,震動接著震動,平衡接著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著震動時留下的血跡走到的。那時砂盤上不再有丘陵,人間世沒有分界。現在新式地圖不已經是用等高線分層設色法來繪製而不顧政治分區了麼。   旅行時的人,思想是最發達的。帶了書報雜誌去旅行,是把思想裝在囚籠裏。結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風景,又戕賊了新環境的刺激來為愛人作飾品。集合許多遊伴一同出門,是一盆常吃的菜換個新盤子裝。然而年青人這一盤打趣,運動,鬧熱的菜是吃不厭的。因此他們便帶到各處去吃。   夏令營會址是在宜良縣可保村的揚宗海。有一首形容雲南口語的歌謠,原文是怎樣的已經記不得了。大意是說,雲南方言裏一個小池,一個小湖都稱為海,而萬仞高峰只叫做坡。兩三句話便描繪出這山國的特色來。其實雲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頗有幾個好湖。並且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們高高地居處在幽靜的層巒裏,叫人走上去見她們時意外的歡喜。青松環繞下的湖光山色,靜雅宜人。仰望行雲似手伸於可及,山風吹來時便想留住這裏不走了。她們美麗中間有一種剛健的氣質。不是豔麗,不是秀媚。令人覺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這麼樣的好湖,在雲南頗為不少。大理點蒼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撫仙湖,都是。這個揚宗海更是線條清楚,輪廓大方整齊。像是個沒有機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雞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則有一點珠寶氣,像是少婦。不過這昆明湖很大。離開城市這一面,到昆陽一帶去訪她時,又素靜優閒得多了。   火車從昆明往南開,半點鐘就過了盛產水果的呈貢,從這裏便繞進山裏去了。呈貢是昆明這一個平壩子的極南端。   進了山之後,窗外就沒有了遠景,大家就不大愛看那擦著車窗過去的熱帶叢草了。有人提議說笑話,有人提議唱歌。這又不是開會,所以也不用付表決。大家都會唱的歌便是全車附和,新鮮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終於那個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獨唱便中途停輟了。笑話呢,有的是別人聽過的,或是聽過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搶著說或是來補充。   幾個流行的歌聲全從車窗中被他們用年青的嗓音送進深山裏去了。笑話也說累了。坐在車門口的金先生說:大家聽我一個建議,我們聯句子,集體創作一個短篇小說。   請金太太管記錄。余孟勤笑著說。他四下裏用眼一找,不見馮新銜,他才想起來馮新銜聽說正寫小說寫得高興,又不便請假,這次沒有參加。他於是說:誰出題目呢?   先不忙題目。金先生說:有沒有題目都不要緊,順了心意瞎編好了。不過每個人都要參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說。不該你說時,你就有好意見也不許搶著說,因為那樣會弄得後來成了只幾個人的工作了。   我有一個建議成不成?小童從行李堆上滾下來舉手發言:金先生請你示意給我們的文學家們;我們的故事要用簡單的敘事句子聯起來,那種又臭又長的形容詞兒,寫在紙上還罷了,用嘴說,我出不了口。別人也沒法接。   這一點很要緊。金先生說:故事的作風要原始一點兒。不要現代社會這種虛飾的感情。   要半開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說:那種極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那也就是憑空捏造罷了!朱石樵說:事實上半開化民族的心理我們是不可思議的。   本來就是瞎編的意思。藺燕梅說:還不就是胡說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開始罷!沈蒹說:伍寶笙把那半個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接著我這半個梨核兒!小童說著把手裏的梨趕緊啃乾淨了扔給窗口的大宴。伍寶笙嫌他在車中間礙事,叫藺燕梅讓出半個坐位來,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車廂坐成一圈兒。   我們為什麼討厭形容詞呢?梁崇榕說:只要說出來不刺耳,也可以試著用呀!   這時坐在車廂外踏腳板上看山的范寬湖,范寬怡,周體予,也被伍寶笙找進來了。范寬湖聽別人講了剛才商議的經過,又見梁崇榕說這句話,他就說:我也覺得可以用。還有故事裏的人物也不用限制。這樣限制起來,不用說就已經差不多了。比方說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開化民族裏遭遇的描寫呀!   好了,好了!余孟勤說:其實都無所謂,光聯形容詞也有時有很好的結果。比方說形容一個理想的境界。金先生,開始罷!   那邊小童和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麼。他們聽見要開始了就說:那麼可以由著各人的高興聯了?是不是?   不對,沈葭說:他們要搗亂。把他們分開。金先生聽見了說叫小童過來,小童就去站在范寬湖旁邊。   從那一邊開始,金先生對那一頭車廂門口的陸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學院教授顧一白先生說:你們帶起點新學生的膽子來!他們太沉寂了。   要不要叫新同學老同學每人在說第一句時介紹自己名字?陸先生把半斗煙磕掉了說:有些位還彼此不認得?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說:兩個星期過來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現在不要用任何介紹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覺。   好!顧一白先生說:從我起頭;在雲南的西南邊邊上,深山裏頭有一個部落。   那裏的人口近些年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很稀少了。一個學生說:雖然他們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種族的名字叫做穿顏庫絲雅。陸先生說,他那個神氣就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范寬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說:別笑!大家一起認真起來,夢也會像真事了!   酋長的名字就是世襲這個族名。蔡仲勉說。   故事講下去了,大意是:這一代的酋長到了五十歲還沒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這個國度是不曾有過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們不能想像什麼是王妃。這是王后從雉雞,從山狸,從水蛇,從牡牛從糜鹿看到的榜樣。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學習聰明野獸的樣子,於是她告訴丈夫說她得一怪夢,需要從一個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從準備好五匹馬,帶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發旅行,第三匹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樂顯河。   珊樂顯河是一種善唱的鳥名。這個學生解說道:這是一種長尾纖足的鳥。   那四個字怎麼寫?還有纖足兩個字說起來也怪不順的。管記錄的沈蒹說。   那是一種譯音。那個學生說,他一邊裝模作樣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亂寫一陣:原文是這麼一種寫法。珊樂,是善樂的意思,顯河是字尾的變化,表示小小的腳爪的意思。大家看他裝得煞有介事,都高興地笑起來了。大家問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蔭宅。也是學外文的。是轉學三年級。   這種鳥還會跳舞。另外一個學生說。   下面該誰接了?金先生說:珊樂顯河!你把故事岔開了。別脫了槽。還有兩匹馬沒交待呢!   他不可以叫珊樂顯河。陸先生笑著說,彷彿惟有他倆個是穿顏庫絲雅語言文字專家似的:那是陰性字尾。他該叫珊樂米沙了。   乾脆叫沙彌罷。沈蒹說。   對。小童說:就叫小和尚算了!於是大家就管桑蔭宅叫小沙彌或是小和尚。他紅撲撲的臉便發光地笑著。   該我接了。伍寶笙說:他們三匹馬乘了三個人。一個隨從也不帶用另外兩匹馬帶了吃的東西,同宿營用帳篷。   沈蒹一邊記一邊說:謝謝,省了兩個名字!   這天晚上他們到了一條小溪流旁邊住下。梁崇榕說。跟著她就用了一大串兒的形容詞說那綠色的絲質帳篷如何美麗,襯了黃昏時的原野如何悅目,又說那帳篷上面還繡了彩色的狩獵故事。   帳篷架好了。珊樂顯河解開了馬勒,放他們自由去河裏飲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著說。她也學姐姐的樣用了許多形容詞描寫這淑女肢體,容貌動作上的美麗。她們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動人。於是人人眼前有了一個玉琢成的異族女神,站在夕陽下遼闊的草原上,那頂尊貴豪華的絲質帳幕前面,迎了風,用白皙柔軟的手攏她那如絲細髮。大家都神往了。   下面該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兒看看。小童正用眼給她示意。她便說:忽然一陣大風吹黑了半邊天。飛砂走石裏,把帳篷吹不見了!風才大呢!嗚呀嗚地!   快接罷薛令超!伍寶笙說:再由著燕梅的性兒講下去,珊樂顯河也要被風吹走了!   風過去後他們面前出現了一頭怪獸!像是恐龍那種大動物!薛令超說: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著!   周體予接著說:這個動物有一個兩隻角的大頭。大嘴。銳牙!身上有鱗!鱗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滿了許多碎石亂草。   牠看見珊樂顯河站在那裏,牠就向她衝過來!范寬怡說:牠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氣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來了老鼠那樣。   這個比喻不像,小童說:老鼠一點也不可怕,並且這樣說下去他們怎麼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結了麼?   你忙什麼呀!大余說:中間還隔著一個范寬湖哪?   這時候忽然另外一匹馬趕到!范寬湖精神奕奕地說:一個青年的探險家扛了槍來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電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個明星。依了習慣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樂顯河的愛,又繼穿顏庫絲雅而為那個部落的酋長。   下面該小童接了。大余說:你恐怕又要搗亂了!藺燕梅一陣風吹走了形容詞。你是不是打算爆發一個山洪沖走這個二十世紀的探險家?   我也希望有個山洪在這時候爆發,那邊顧先生說。為了這怪獸出場之後,鏡頭太熱鬧了,大家幾乎忘了要講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說:那個怪獸聽見有聲音趕到,就放棄了珊樂顯河,把頭一回,他伸出一個長舌頭來,就像食蟻獸那樣,輕輕地把這探險家卷下肚去了。不料這探險家雖然已經進了怪獸的肚子,他還是想念著珊樂顯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獸肚子裏把身邊的手榴彈取下好幾個,把引線一一拉開。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煙罐子底下燃放那樣,丁丁,堂堂,一陣響,血肉橫飛。他自己和怪獸同歸於盡。外面珊樂顯河早驚呆了,直到穿顏庫絲雅和他的王后跑來才把她喚醒!   換個人記一記罷!沈蒹說:全像你這樣一路胡編下去沒完沒結地,累也該把人累死了。   你怎麼不知好歹呢?小童說:全為了梁崇榕梁崇槐兩大段形容詞,惹出了藺燕梅一場大風。又為了息風,出了怪獸,好容易碰見我這種熱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還怨我呢!   這樣,故事便比較平妥地展開了;大風怪獸之後,三個人失去了糧食同馬匹。那時已經是到了一個山叢底下,他們認為是神意如此,便祈禱了上天之後,相攜徒步入山。在山中經歷了許許多多驚險的旅程,也見了許許多多奇禽異獸。王后所要找的幾種動物更是常常看見,無奈從沒有三個同時在一起,如他們三個這樣。她心上便一直是悶悶地。   他們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個甘泉旁邊休息。聽著泉聲,王在草地上睡著了。后偷偷地拉了珊樂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個小潭去洗浴。她們便提了衣服,赤足從水裏走上去。   珊樂這個名字是大家答應沈蒹簡寫的。因為珊樂顯河四個字說起來省事記下來便太費事了。   兩個貴婦人走上去不遠便找到一個極可愛的小石潭。上面一個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裏可以洗沐頭髮。整個小潭到處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潤全身,解一解幾日來的疲乏。珊樂忖度王在下面睡覺一時不致醒來,便聽從后的慫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這時在瀑布下洗髮的后看見石穴裏游出兩尾鱗色鮮麗罕見的魚,她便喚珊樂來看。珊樂這時在自己腿旁邊也發現了一尾。便也告訴了后,兩個人都覺得很奇怪。這時后那邊的兩尾沿了小石潭轉著游了過來。還沒有碰到這邊的一尾,這尾單獨的魚就又游進一個方才未被珊樂發現的洞裏去了。那兩尾魚,差不多相並的,同在潭裏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兩尾魚像是餐後散步似的,莊嚴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樣子,后和珊樂都覺得很可笑。對於那另外一尾的行徑她們也覺得很詫異,她們又很奇怪這石潭中只有三尾魚,奇怪何以這種美麗的種族這麼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後,請求王不要問緣故,讓她們在此地再盤桓一天,她說她已經差不多可以解釋她的夢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時候她再邀珊樂上小石潭去玩,兩個人又下水去嬉戲。她告訴珊樂注意三尾魚都出來時,便各守住它們的一條歸路,看看是什麼結果。   不一會兒,那莊嚴、肅穆,幽靈似的一對魚出來散步了,后使用身體堵住了那個石穴。這尾單獨的看見那兩尾出來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卻被珊樂擋住了。三尾魚一下子遇在一起。   單獨的一尾顯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閃避。但是那兩尾魚便四處攔截。終於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來。另外一尾卻又不肯上來。這樣相持了很久。沒有結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魚默然地游開了,游到石潭邊上,一縱上了石岸。她左翻右覆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終於有一下碰開了她美麗的頭顱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鱗也沒有了光澤了。又一忽兒她化成了一塊白石,仍是魚形,和大石連在一起,移不下來了。   水裏兩條魚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這三尾魚一直是這樣生活在同一池潭裏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後的年月將如何渡過呢?   后命令珊樂說:去捉那一尾單獨的魚,卻又不要當真抓著她!珊樂從命做了。這失去伴侶的一尾魚忽然活躍起來衝了過來援救。后忙令珊樂停捉,於是看見那尾一直衝過來把這一尾咬住。那舉動之猛烈又似愛撫更似仇殺。一切皆由於親暱。   你能明白嗎?親愛的珊樂?后問。   聰明的王后,珊樂恭謹地回答:我實在不能明白。   讓我們的王來教給你罷。后莊嚴地說。她說完將自己的頭猛向岩石上一撞。珊樂忙去拉時,眼前不見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裏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長出一個小花骨朵兒來,一霎間又開了一朵花。白色,鑲了黃色的邊,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樣。而后的冠仍遺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們倆個不見下來,便順了水尋上去。走了不遠,聽見了哭聲。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見了裸體的美麗的珊樂。   王在山上收珊樂為新后。給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們護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宮時,石潭裏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魚了。   珊樂回宮後便生了一個男孩。那種族也榮盛了。那尾石魚仍在潭邊常常有人去憑弔。   這樣一個結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來。顧先生也聽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記錄要了去細看。大家對這神話也很滿意,不過也引起了熱烈的爭執。   大宴是那個打破僵局說出那尾美麗的魚自殺的人。藺燕梅是那個說出王后化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畫的小魚的熱愛。三個轉折點把故事給規範成了定型。   這豈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義的宣傳文字?桑蔭宅說:我們穿顏庫絲雅是不負這責任的。   不過那王后和那自殺的魚本來是雖生猶死。陸先生說:個體終久都是死的。我們只有在種族的繁盛裏可以見到長生草的影子。   這還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余孟勤說:活著就是為了延續種族?那麼延續種族有什麼意義?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懂不懂?小童說。   延續種族的意義在什麼地方是不能問的!金先生說:你一有了生命,你便開始對這責任負債了!不論男性或女性。   我看這事沒有辯論的餘地,一個新學生說:故事之中還有另外一個意識,就是說三個同時存在是不合宜的,是醜的。這正是反對多妻或多夫制!   對了。梁崇槐說: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樂做王妃。於是總不能實現,結果還是只有放棄。   事實上我還嫌這故事太人性了。陸先生說:我願他再天性一點。孝賢,你說說看。   這事我也是同樣看法。伍寶笙也發話了:這該輪到學生物的人發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說,別一張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幾個知道小童脾氣的人全笑了。小童聽了陸先生的話正要開口講上帝,被伍寶笙一句話攔住,差點說不出來,他說:這小魚事實上太像小人兒了。只有人間有這些新花樣,什麼這個制,那個制的。在生物界這一方面要憑爭奪的。獨身主義更是沒有了。愛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愛的爭勝便推動了進化,也同時延續了種族生命,我們的故事描寫的本是人間的事。至於獨身之後反過來問種族生命的意義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見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   我們還是不要馬上下結論。金先生說:從我們半日的工作裏得來的一點又原始又荒誕的感覺,是我們參加夏令營的好心境,一種異於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給我們休息,不要用熱衷腸的討論給驅走了。第二,結論留到後日他自己從思潮中跳出來時,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說本來是瞎編派麼!藺燕梅說:現在倒弄得像是一種什麼經典了。好像舉出了一種寓言之後又從而訓導一樣。我們不要那些個。我們只拿它作當真的一件傳說。愛怎麼解釋都隨便,而這傳說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現了年幼的愛好文藝者的浪漫心理。   這故事是很生動的,朱石樵說:可信可不信沒關係。正如那一對由狼乳餵大的弟兄建立了羅馬城,或是中國的泥馬渡康王的事一樣,神話的根上生了史實的花叫人難解難分,也是不錯。   大家正說著車到了水塘站了。這裏是滇越路全線最高的地方。車從山嶺上走來再開出不久路右邊現出一片水色。明淨深藍的揚宗海已經看見了。車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轉著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邊,一跌出車去,非直滾到水裏是不會止住的。車滑著向前走,機器聲停了。只間斷地聽到氣閘放氣的聲音。車內的談話也停了,大家聚到這一邊來看。有白鷺隨了車飛,追著機車的蒸氣飛了一段,又側下翼子一滑頃刻間便小成一個白點。許久才落到湖面,然後在水面上一擦,又過對岸去了。慢慢看見了水邊不遠有村落,村邊一個小山上還有一所廟宇,紅色的廟牆清楚地可以從遠處看見。   那所廟就是夏令營的營址。蔡仲勉指著說。這樣一句話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紛紛說笑起來。都說這風景輪廓和廣告畫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還要清爽,還要美。說著又有唱歌的。   這裏水真清。小童說:有點像珊樂她們看見魚的小石潭。   你見過那個石潭?大余笑他。   但看釣得起那種魚來時,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說。   穿顏庫絲雅!桑蔭宅合十膜拜。用一種祈禱的腔調說:都坦諾其,都斯坦諾其尼!   念經?小童說:土耳其文?   不是。桑蔭宅鄭莊地說:是穿顏庫絲雅文!意思是說,我又看見你了,我終能又看見你了!說得一車人都笑了。顧先生也高興起來說:這樣一個旅行團體出遊怎麼會不快活呢!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營的負責人已經來接了。他們這一節車廂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開了的。大家從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營的鵝塘鎮後寺裏去,一路上快樂地唱著歌。新來的人又稱來接的人為穿顏庫絲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這廟叫做萬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個小山頭而建的。寺內只剩下有限的幾個和尚。其餘的地方空了出來辦小學校。夏令營占的是一間大殿,和兩邊樓上樓下的廂房。這幾處原來也是空著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間單房。同時他們還給陸,顧二先生也準備了一間房子。他們聽從負責的人指導,先整理好住處,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後休息一下。午飯已經在等候他們了。   休息對他們是不需要的。他們有著多餘的體力。在搖鈴招集吃飯時,范寬湖,小童,桑蔭宅他們都是從寺門外趕著跑回來的。   午飯是很豐盛的。這裏的規矩是輪流做飯,其餘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營的人希望客人們能做幾天好飯吃,所以這一天特別賣力氣先準備一頓好飯食向他們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車,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時的休息,興奮了一早上的客人們全餓了。於是極豐富的一頓飯被他們狠狠地吃個精光。飯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氣溫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兩廊下看雨閒話。瓦上的雨水直淌下來,把地上舖的石板沖洗得非常清潔,濺起的水珠乘風飄到臉上,髮上,涼颼颼兒地。大家看著雨談了許多話,認識一下新朋友,又辯論珊樂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飯時候雨才晴。飯後,隨便去田野看水,看將熟的庄稼,去村子裏玩。所有的鄉間石板路都非常清潔。樹葉,小草都綠得可愛,不久夕陽下山了。他們回來睡覺。到夏令營來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張寂靜無聲的田野圖畫。及一個神異杜撰的故事。   從第二天才開始正規的營中生活。團體活動,短途旅行,地質,生物,社會的常識講演,邊胞的研究,晚會及時事辯論會,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個課程,其餘是可選擇的。   這裏習游泳極好。清清淺淺的黃色沙灘在小山背後湖邊上展開。這樣的沙灘,湖邊別處也還有兩三處,不過以這一塊為最大。沙灘後面,離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還是年輕的樹,也就是兩個人高罷,一片都齊齊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陽,也更可以鑒賞美麗的膚色。細沙土上青草長得很滿。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現出一條黃沙的小路,直向那邊穿出樹林爬上層疊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瀉下陽光來,耀得松樹幹上流出來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著充沛的生命力,都顯示著整齊飽滿的節律。   在水裏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會游泳的女孩子由她倆個一手包辦來教。她們不但熱心地要把每一個人教會,甚至有誰的姿勢不美,不悅目,她們全看不下去。這樣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長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順眼,便很難在幾天之內的游泳練習中把身體上積年的缺點彌補過來。還有些羸弱的體質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暈的,就永遠鼓不起勇氣來把頭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勵性的嘲罵所激動,拼死橫心地撲通幾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滿臉都濺得水淋淋地再去水裏把她撈起來,這樣已足使她這一整個下午駐足沙灘上不再試了。   藺燕梅和伍寶笙這天來得晚一點。她們在草棚裏換好了衣服,紮起了頭髮就一同走了出來。她們倆個是不愛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們姐妹那樣的人帶。像魚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鑽出頭來,吐一個泡兒又潛下水去時,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陽下一閃。藺燕梅比伍寶笙游得好。她很想和那個天天把游水掛在嘴邊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這裏才知道小童有無邊的力氣,他雖然多費了許多無用的動作,仍舊可以游得又直又快。不過她雖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餘一般的男生就都強多了。再說姿勢的美麗,直可以追上樑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術是全營,新舊男女會員之中最好的。   藺燕梅只游英國的自由式。這是很好看的一種式樣。同時也是很快的。游起來,身體平匍著,游得快時很像擦在薄薄一層水面下的魚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樣。而且會許多教授法。   還沒有等她兩個坐在沙灘上休息好。范寬湖和范寬怡兄妹來了,也換了衣服出來。他兄妹兩個的衣服質料顏色都十分好,不過范寬怡的技術,實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來教,她只是在水邊玩玩,沙灘上玩玩。范寬湖更衣下水那氣派很叫人愛看。他潔細的皮膚,粗壯的四肢,寬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覺。他的技術如何不容易給人正確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樣每天在游泳時間規定出一個期間來不玩不鬧埋頭苦練。他也不像小童那樣下得水去便拼命游,要遠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盡,決不上來。蔡仲勉和小童的辦法行起來之後,人人可以見到他的程度。范寬湖則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許多他的其他活動一樣,是表演性質。從小童這句話裏可以看出范寬湖的一部分為人來。他也許潛意識裏有一種感覺,他感覺到自己比別人優越,一同游一同比賽,似乎是不應該的,不過給別人做個榜樣,則是很對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種天職!小童那一句話還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記在這裏,他說:一個人的行動是表演性質。倒也不錯,忘了是誰說過:我們活著是為了看,同被別人看。可是藺燕梅呢?我老覺得她的生命是一種表演性質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個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給學習的人參考的。這樣想時,我就非常害怕。覺得她的使命太殘酷了。   范寬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稱讚,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來看他。在他游到身邊時,或是在沙岸上沒有別人時,她用讚許的眼光笑著看他。有時也說一兩句精巧不俗的稱讚的話。   可惜這些話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寬湖有時聽了笑一笑,有時連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時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勢。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將身子向前一縱,便如一條小汽船,足後面冒著白色水沫,聲音像是壓悶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這鼓聲和一個近二尺直徑的白球在他腳下把他像箭離弦那樣一下子直射出去。水裏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隸,退到兩邊分行侍立,他游過的地方在水上壓出一條平滑的路線,從高處看下來,就可以看見他在碧波上沖出一個美麗的圖案,他的身子是一個三十度角的頂點。波浪被他衝開,留在後面長長遠遠的兩條線,許久才消失。他的兩條手臂如意地揮送著水。   他便常常這麼游一下,這時,不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會游的與不會游的,就全站著了向湖心望著。他游了一下便轉回身來,也許背泳,也許側泳,用一種無聲的姿勢回來。游到水淺的岸邊了,把頭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頭細髮向後一拋,平伏地倒在頭頂上。再站起身來,全身上那種似乎薄薄地有一層油脂的皮膚上,便存不住一點兒水,只有幾個向下滾的水珠兒在陽光裏夾眯一下亮閃閃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葉上的雨珠一樣。   現在他換了衣服來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卻在岸上立著。藺燕梅看他走過來了說:范寬湖,我們在夏令營快結束的時候辦一次游泳比賽好不好?   我們自己會員之中,不用辦比賽的。范寬湖朗朗地說:誰的底細,誰也知道。   你的底細我們就不知道。伍寶笙說:也從來不見你和別人比,或者是教別人。   別人自有人教。他說:比呢?不好。   姐姐。藺燕梅說:讓我問他一句話:范寬湖,你說別人的底細你都知道,那我們就放開你的底細先不問,你評評幾個游得好的人的分數我們聽聽看。   這個容易。他說:用跳舞來做比罷,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學校的跳舞教師,跳得一點也沒有錯,不但不會有錯,都已經太沒錯了。她們會的步法也多,同時又能教,但是我不給她們很高的分數。也或者可以說她是在被品評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許多人不是這個看法。因為她們能教,便把她們放在第一位。連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從她們那裏學去的嗎?其實我覺得他們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樣已經是無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學什麼練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長處所以都該有第一等的批評。   他的話裏有話,藺燕梅你聽見沒有?伍寶笙說:這話不是僅僅表明他自己的底細高明些而已!   伍寶笙,你的妹妹已經夠聰明的了,還加上這麼個細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們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著說。   是不是這樣你就把那半句話咽下去了?藺燕梅說:我們挨罵的話也願意聽的。我們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細的。既然遇見高明,請說出來罷!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話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說:現在用走路的姿勢作比方,游泳不過是行水路。你們自己心上何嘗沒有這種快樂;覺得自己的步法,轉法,全合著自然的節拍。游下水去,不使水神覺得冒犯。女孩子千萬不要做跳舞教師,也不必做海邊救人者。有了危險,會有人救的。你們是叫我眼眩的,僅有的一對人魚公主!   年青的貴族。伍寶笙覺得這美麗的男孩子用這樣自傲的口氣來阿諛她們姐妹的神氣是怪好笑的:我們還聽不慣這種高貴的應酬呢!   引人迷戀的電影明星。藺燕海學著說:藺燕梅覺得電影生活是淒涼的。下了妝之後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范寬湖一時被這兩句話打暈了,他沒有能回答得出來。他笑著說:我們三個能一齊游一趟嗎?   我想我的妹妹願意的。伍寶笙隨站了起來:我可以陪她。不料這一句得罪了這個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來。   伍寶笙明白過來笑了。過去拉她一把說:這個傻姐姐說的真不叫話,回去再生她的氣吧,別叫她站在這兒難為情。藺燕梅看了范寬湖一眼,隨了姐姐站起來,三個人並著向水邊走。藺燕梅走在中間,伍寶笙在她左邊,范寬湖在她右邊,水裏,岸上的人都看著她們。   水裏小童對大宴說:你說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像什麼?   人怎麼能像什麼?大宴說:他們膚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個玉人。   不對!小童說:像一團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聽了大笑出聲。把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游出去了。兩個人也隨下去了。   順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遠,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腳下。那山腳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會游的人才去游這麼一趟,來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遠。兩個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游這麼一個來回。平時也就是這麼游的,所以三個人依了習慣就並著游過去了。   姐姐,他們剛才笑什麼?藺燕梅等到游遠了才小聲兒問:是不是笑我們?   也許。伍寶笙說:不過我們也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不見得是笑我們,范寬湖接了過去:彷彿是小童說了一句什麼笑話。   也許就是那笑話是說我們。藺燕梅說:不管他。游一趟快的!說著三個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體力時,心智活動便減低了。她們三個自己覺出了姿勢正確及發揮體力時的快感。那種感覺用節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開了,正像音樂用節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開了,漾到一個更神秘縹緲的湖中去沉潛一樣。   那邊青山小道上,正有兩個人走下來。看見了清波下三個游泳的人,便一齊站住了腳。一個是顧一白先生,一個是余孟勤。余孟勤手裏有一個小藍粗布包袱。   象這麼一個悅目的鏡頭,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麼來保存好。顧一白先生說:這一片湖光山色,這水紋,這微風,還有水裏游著的人!用音樂?用散文?用詩?用畫?   方才顧先生已經說過了:這麼一個悅目的鏡頭。余孟勤說。那當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對這個確是十分合宜。顧先生笑了。他雖然是今年新聘來的教授,雖然他還沒有接過一小時的課,他已經對這個大學的學生十分滿意了。他接著說:可是照相旁邊還要有幾行小註,因為一同要保存的還有這一份心情,這一點快樂的暑假的回憶。   顧先生,那只有這樣說了。余孟勤像是接受一個考試:我們只有用我們的眼睛照下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們一生可以看見許多美麗的攝影,可是如這種有精神,有感覺的回憶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縱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終身不會失掉。   水裏游的三個人已游到了山腳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們一回身,便靈巧的掉頭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裏是誰。只能從衣飾上看出是一男兩女。男的短褲是黑色的。兩個女人都是淺色的游泳衣。轉身時,那光露著的上半個背部同圓圓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閃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罷?顧先生說:男的是誰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余孟勤也正向水裏打量:沒有帶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寶笙同藺燕梅。   那麼男的是童孝賢了罷。顧先生說。   也不像,余孟勤說:小童下了水,不大愛找女孩子玩,他喜歡鬧,他嫌女孩子太文氣了。顧先生,時候也不早了,我們索性在這裏坐一會兒,到吃飯時候再下去罷。   顧先生點了點頭,兩個人便一同坐在路邊大石上,看著水裏三個人去遠了,進入了沙岸邊上的一群裏也分不出誰是誰來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麼樣?顧先生說:這種邊民的集會是不大容易得機會參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講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為這次演講已經是改過一回期的了,我真要這麼做!   我們同學的紀律很好罷?余孟勤說:整個夏令營的演講只有顧先生這一次改過日子。其實去昆明一次沒能趕上車回來,真是冤枉。比這次參加散民的拜火會來真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快決定罷,顧先生說:若不然我把稿子給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參加。   這樣不大好。余孟勤說:人家要我們守秘密的。這下子又要傳開了。我還是去。那件事怎麼辦呢?他說著拍了拍手裏的包袱。   顧先生聽了,想起方才水中兩個美麗的女人身型。他說:你同誰熟?要一個懂得音樂跳舞的,還頂好是學文學的。   那只有藺燕梅了。大余說:其實在全體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寧願去請伍寶笙。我和她熟些。   這不是一種社交活動。顧先生說:也不是先去玩玩。還要從他們拜火會裏找點我們要找的東西回來的!我聽說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會裏表演過的。她既是這麼能歌善舞,我們該推她做一個文化密使,去參加的。決定了就是她罷。你不過是護從我們密使的一個武官,我們密使的人選不能由你決定的。兩個人一笑站起身來,順了小路走下山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快靠到山尖了。湖邊地低,便先暗了下來。一切景物的色調一起變深。人在這時往往會心一靜,想起心事來。   余孟勤有時候叫人覺得殘酷就在這種地方;他不容易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靜,然後自然地檢討,批評。這樣的人批評出來的話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顛撲不破。甚至有時在他發起脾氣時也能忽然冷靜下來,而從事思想。至少不會失言。這也是日積月累在學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們常有人說他不可愛,他便呵呵大笑,說:順從迷惑,而說點半醉的言語,倒也是可愛的一個行為哩!這句話是相當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殘酷地想了一下,他笑著對顧先生說:顧先生,你覺得金先生,沈蒹一對夫婦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話常是繞著彎起頭的。   他們確是值得羨慕的一對。顧先生答:我聽說你曾經激烈地反對過金先生結婚。   我是反對過他結婚,他說:倒不是單說他們這一對結婚不合適。這話說起來太長了。我現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樣。方才顧先生說去看拜火會以請藺燕梅為宜。我因想起好些鏡頭來:燈光底下,交際廳裏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驕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個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遊勝跡,攜了一根手杖,看看身邊伍寶笙穿了敞領的白綢襯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來是沒有聲息的。健美的體態,不修飾而耀人的容姿,手裏也有一根軟竹鞭,誰的臉上也不免微笑浮開的。另外有一個凌希慧,顧先生你沒有見過,她現在休學去仰光作記者去了,她應該出現在無人的森林山嶺裏同男人一樣,穿了厚厚的草綠色短裝戴了圓頂防日曬的盔帽,手裏也有一桿自衛的槍,在那猛獸出沒的山谷旅行。跳出一隻豹子,近在十步之內,她也會不慌不忙瞄準射擊的。還有一個叫做喬倩垠的,看她清瘦聰明的臉,端了一杯苦藥皺眉,耳中聽著關切的人規勸她開懷一點,她卻苦笑了一下拒絕拖延這無心緒的歲月,那情景也是親切協調的。   那麼有藺燕梅陪你去偷著參加散民的拜人會就再協調也沒有了。顧先生攔斷了他的話:別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徹了,還是迷糊一點才能有快樂。你難道說人家長得那麼標緻就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會!   顧先生別忙著給我定罪名。他笑著說:我方才的意思是說各人有各人的長處,當然每人長處不止一種,我不過是舉例說說罷了。事實上我想像那些圖畫時,心上並未想到旁邊上有我自己在內。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約到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話,自己竟會成了畫中人物呢!   那樣說來,你那一大串的描寫結論結在什麼地方呢?顧一白先生緊接著問:我以為結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火會確是以藺燕梅為最宜上呢!   是結在這裏。他說:不過下面還有半句,就是,可惜她們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過!顧先生說:聽了你不少獨身主義的論調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結果。這話是一點也不迷信的。你這種挑剔的人也只好獨身算了。   這也是十分協調的現象!他苦笑著說。   我再舉出幾個協調的現象給你聽罷!顧先生說: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會憂鬱不樂,而自己無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說不出理由來。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喜歡批評別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歲時會跟鏡子說話,會背了人自己修飾,也懂得臉紅了。說得快一點罷,廿六七還未結婚就不大順眼,卅歲不會帶孩子比不識字可嚴重得多了。這些個,若是把時間弄錯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說對不對?這裏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婦,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應當的。至於別的文彩,總是繪事後素。你覺得如何?   這本是很自然的。他說。   你也許還不肯承認你所要求的十全是並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總可以知道,那種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論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結合時也許正不需要十全,而結合後也很可以再努力適應。顧先生說。   總是能多一點美點才好。他說。   事實上往往只一個因素就夠了。那就是:因為他或他是異性。顧先生把話停在此處,再轉回老題目:所以如你這麼一個人,十七八歲時起始愛自己。廿歲出頭,意外地因自愛而得到了別人的推重。廿四五歲因觀察別人的戀愛或看戀愛小說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過了向異性追求的階段,到了攻擊戀愛,禁止自己涉足情場的時期。然後日子長了,自己無意中養成了一個挑剔的態度,以免信心動搖。依我看,你將來有兩條路可走。或是一個脾氣古怪的獨身老學者。或是中年時稀裏糊塗地結了婚。那時候你再羨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來不及了!   這樣的話,余孟勤是可以聽得下去的。他笑著說:修改一下這條路;作個老學者,而脾氣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這麼死心眼兒?顧先生說:我看女同學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聽你口氣也都有來往。從平常的接觸中你更是在她們心上有地位。為什麼不及時留神呢?日後晚了必定後悔,這且不說,看了你這無動於中的樣子真叫人覺得你今天已是摒除絲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無動於衷。他說:倒真是摒除絲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們交友太容易。我想我們不必與狐貉同穴,湊那個熱鬧。讓那些公子們去訪花。我們有許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這半百的老頭子還更古板的年青人!顧先生仰起頭大笑起來:這樣的執意下去誤人誤己!那些胡來的,耳中傳聞的事不去管他。單說你周圍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個個可愛的,再說戀愛也不是什麼不君子的事!   戀愛卻也是勉強不來的。余孟勤不想再談下去了。他如此結束這話柄。他心上也自知理虧卻不願把自己弱點揭開。顧先生聽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他怕自己的話說多了,一下子刺激了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聯想到今夜去偷著參加拜火會也是戀愛活動,而中途改變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著,眼前又現出半山上看三個年青男女在水裏游泳,那美麗的一幕來。一時竟覺得自己比身邊這個半大人兒還年青一些哩!他們不覺已經走到萬安寺門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這時小童和幾個人在寺門前擲壘球玩。一個球滾過來。他追到他們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級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順手牽羊把大余手裏的布包搶在手裏。   一個下午上哪兒去了?他問。不義之財,見者有份,是好吃的罷?兩個人看布包已經是在他手裏,無可奈何,只有叫他別吵。他打開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寬胸大袖的褂子,大腳管的褲子。白地細花,全是刺繡的。卻是布料子。袖口,褲腳,大襟全有三寸寬的深色繡的邊,此外包頭布,腰帶,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應俱全。   好講究!他說:散民衣服!哪兒來的?   告訴你不要緊,今天晚上以前別再告訴別人!大余說,顧先生助他一邊忙把衣服包好:我們下午翻過湖邊的山去一同去看顧先生一位研究邊民的朋友,他在那邊順了湖邊山上小路一直走過去不遠的一個散民村裏教書,同時研究他們的風俗等等。他說今天正巧晚上有他們的拜火會。這個會漢人是不容易參加的。不過那裏的上司很開通特許他參加。他又介紹我們參加。參加的男女要成對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辦法。我們呢,就要找一個人穿了這衣服去。這是土司特許,怕萬一他的百姓不高興怎麼辦呢,這就是化裝的理由。這會一定很有趣,內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許就是跳神。我們去了回來會講給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齊鬧著要去就不好辦了。   顧先生!小童說:你化妝成女的?   哪裡的話!顧先生說:那會場中央燒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麼化妝得了!   那麼是請別人了,小童說:這裏只有一套衣服,顧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顧先生說:晚上我又有演講。   對不起,顧先生。小童說:晚上您的演講我不能聽啦。您化妝不了,我化妝得了。我去。   不成。顧先生說:已經定好了,要請一個人去了。   是誰?他問。   快別告訴他!大余忙攔住說:這一個夏令營二百多人他全認識。他不定會出什麼鬼主意。   算了!小童說:你不打算說,我還不打算知道呢!這時候飯鈴響了。他說:吃飯去罷!等一下他又說:大余,你自己不化妝?穿了襯衫,西裝褲去?   他們男子的服飾已經漢化了。大余說:我到那裏再說,臨時借一套他們的粗布小褲褂就是了。說著已經走進飯廳,大家一起吃飯,便談別的不怕人聽的事了。      大余把晚飯早一點吃完,到外邊去等藺燕梅。不一會兒伍寶笙同她一塊兒出來了。他同她們走到寺院門口人少的地方。   藺燕梅,他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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