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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4042 2023-02-05
  四個星期後,當薔薇花與玫瑰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我們這一批東北軍官,由德國搭火車經瑞士到了義大利:終點是海口熱那亞。在熱那亞灣裡,將有海船把我們帶回東方。   開船的那一天中午,當地領事館轉給我一封信:信皮是白色的,字跡娟秀,信的份量很沉重。   其實,我不用看信皮,就會知道這是誰的信。   這時,我們正忙著上船,我抖顫的把這封信放在口袋內。我很昏亂。我現在不敢拆開它。我必須讓自己平靜一下。   我裝作很忙亂的樣子,跟著大家搬東西上船。我特別顯得賣力,幾乎是幫每一個人運行李。我儘可能找瑣碎的事做,不敢讓自己閒,更不敢讓自己想。   好容易大家全上船了,午後三時,船啟碇了。   在船上,我和大家拚命閒談,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這麼多廢話。閒談了很久,又聽音樂,並且陪幾個法國女人跳了一陣子舞,把自己弄得有點精疲力竭。我幾乎忘記口袋裡還有一封極重要的信。

  但我終於並沒有忘記它。   夜深了。將近十二點。船在力古利安海中悠悠行駛著。海面謐靜。這是一個大月流天之夜,一輪滿弦月靜冉冉亮閃閃的升入中天,又華麗,又莊嚴,好像一個銀色女王徐步升入銀色寶座。天空純潔極了,像一片新出窯的淡青磁器,滴溜溜圓的舒展入無極無限,散綴著一些亮晶晶的斑點,是星星。在如癡如狂的白色月光與青色天光裡,整個大氣層是沉醉了,發酵了,比新焙的麵包還輕鬆、甜柔。奶白色月光閃耀於海面,彷彿有無數條小閃電在跳動。海很溫柔,和平,它似乎已熟睡了,睡得像個女孩子似地。這時候,所有搭客也都熟睡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力古利安海上的五月的月夜真不是夜,是一種青春,一種狂想,一種享受,一種誘惑。它是上帝的夜,也是魔鬼的夜,這白色的夜竟美麗得呻吟起來,

  我倚住欄杆,從口袋裡取出那封白色的信。   我於是想起,在柏林、在日內瓦、在義大利,我先後給過她幾封信,完全出乎意外的短。我沒法寫下去。每一次,才提筆,我就哭了,無法再多寫。那些被眼淚染模糊了的字跡,她如果見到,完全會明白我當時情景的。信中的那些匆匆的話,大約也前言不對後語,說明我的瘋狂心情。只要一意識到自己是和她正式對話,一想起她,我就不能不發瘋。上帝知道,這四個星期來,我過得是什麼內心生活?   現在,未拆開信以前,我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一大片海風吸入肺葉內。   我莊嚴而緩慢的拆開信,拆得很慢很慢,好像並不是在拆開信,而是拆開一個人的肉體。   出於我的意外,信裡面,除了一張白色信紙以外,還附有一封灰色信。我打開信紙一看:這竟是奧蕾利亞的母親的信。信如下:

  敬愛的林先生:   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昨天午夜十二點多鐘,我的女孩子奧蕾利亞自殺了。在她的遺書上,只吩咐了一件事,就是:把這封灰色信轉給您。現在,我遵照她的遺言,把它寄給您,希望它能安全到達您手裡。   先生,您知道,我的晚年幸福是全部寄託在她的身上。您可以想得到,這件不幸事,對我是一個怎樣致命的打擊。假如您在這裡,我相信,這件不幸事是不會發生的。但我不怨你,一切都是天主安排定的。我只有祈禱她在天國平安,更祈禱天主降福於她。我的心現在亂極了,不能再寫什麼了。請原諒!   看完信,我渾身直抖。我彷彿看見這個篤信天主教的老婦人正跪在地上做彌撒,祈求上蒼保佑   我深深喘了口氣,立刻拿起那封灰色信。信上有我的名字,字跡是抖顫的,好像患了惡性瘧疾。我熱烈地吻了吻這些最熟悉的字跡,匆匆撕開信,最先跳入我的眼簾的,是一束白頭髮,大約有四五十根。我怔住了。我緊緊把它握在手裡。接著,我連忙看信。但裡面並沒有信,只有一張灰色的大紙,有一張對開報紙那樣大。我打開了,上面什麼都沒有,所有的只是一大片陰暗的灰色。我不相信這僅是一張空紙,便把眼睛湊上去細視,漸漸發現一些字跡,但很模糊。淡青色的月光,不能照明灰紙上的黑色字體。我於是跑到一盞燈下,在明亮的電燈光下,我終於瞧清楚了,滿紙橫一行豎一行的,只塗寫著一個黑色俄文字:它就是:黑暗!這些黑暗的字跡抖顫極了,也潦草極了,它們像一條條病蛇,盤旋於灰色紙上,表現出一種可怕的騷亂,可怖的瘋狂。人會想像,以為這些字是從一隻瀕死的瘋獸的嘴裡吐出來的。我滿紙的找,希望除黑暗兩字外,還能有其它的字或句,但什麼也沒有。紙上到處只寫著這兩個字!如果要統計一下,這張灰色紙上所寫的黑暗,至少在二三千以上。但我不相信:紙上除了黑暗兩字以外,就沒有別的字。我耐心在這些橫七豎八的潦亂字跡中找尋,最後,我竟在一個小角落上找到了。在密密麻麻黑暗所包圍的一個小角落上,有下面幾行字:

  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說!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慘!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苦!不要問我為什麼要有這樣下場!不要問我為什麼   生命不過是一把火,火燒完了,剩下來的,當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並沒有燒完,我還有成千成萬的火要燒。可悲憫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燒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手為自己造成永恆的黑暗!   人啊,看吧!這裡是四十七根白頭髮。在你走後的十天中,它們像花樣的開在我頭上。您要玩味它們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啊,我的親丈夫!我的上帝!我已經把一切交付給你了,除了這點殘骸。牠的存在,是我對你的愛的唯一缺陷。現在,我必須殺死這個缺陷,殺死這點殘骸,讓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每一個細胞都變成你的血,你的骨,你的細胞!讓我的名字永遠活在你的名字裡!

  現在,正是午夜,   啊!夜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太深沉了!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怕!我冷!我發抖!快來抱我!快來吻我!快來望我!快來親我!我怕!我怕!我怕!我怕!我怕啊!   時辰近了!   錶在殘酷的響。這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五分鐘後,我就要永久投入你的懷抱裡了!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呀?      啊!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來了!來了!   此刻,當我右手執筆在紙上寫時,我的左手開始緊緊握住一把明亮的短刀。筆已不能寫我的心了。我必須用刀寫我的心!我要給你看:我的心是怎樣紅!怎樣熱!怎樣為你發痛!為你發抖!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回來?不回來?不回來看看你的奧蕾利亞的臉孔?最後一剎那的臉孔?慘絕人寰的臉孔?

  短刀舉起來了,正對著我的心臟。一滴滴淚水落在刀上!(多甜的眼淚啊!)我不能哭!我必須鼓起勇氣,含著笑對你作最後一個請求:在我們相識第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時候,你必須站在峰頂向極北方瞭望,同時唱那首韓國《離別曲》!   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我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愛!現在,你永遠佔有我了!我也永遠佔有你了!      海風吹過來,又吹過去,比綿羊還溫柔。我的頭髮散披於海風中,月光中。   海風吹著,舞著,作著鄧肯式的神秘舞蹈。隨著海風,船艙內散溢出玫瑰和薔薇花的芳香。這些花是人們從熱那亞的花園裡採摘了來的。但摘花人已經睡了。所有的人都睡了。甲板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站在月光裡,站在五月之夜裡,月光狂烈的擁抱我,雨點似地從頭髮吻到腳跟,彷彿要用這擁抱與狂吻來毀滅我,我慢慢拿起那四十七根白頭髮,一根又一根地輪流吻著,不知道吻了幾百遍、幾千遍。最後,我把它們和信貼在胸膛上,用我的心跳來溫暖它們,彷彿它們怕冷似地。終於,我安靜的站著,一動也不動,如一座石像。我既沒有眼淚,也沒有苦笑,沒有痛苦,也沒有激動。我變成一種機械,一種礦物。我站著,傾聽著,凝視著,不知道是睡是醒,是醒是睡,夢與現實已纏絞不清了。飽和了月光的空間,明潔而光滑,芬芳而富有肉感,真似少女的如花肉體。我偶然有意無意的慵慵舉起手臂,輕輕用手掌撫摸這空間,這月光,這芳香,又不時用嘴唇啜飲欄杆上的涼涼露水,像夏蟬似的。

  月光似乎照明了我的思想。   海很平靜,可以聽到它的均勻的呼吸,好像是奧蕾利亞的胸脯子。船仍在前進,海浪溫柔的吻著船身。只有沉重的輪機聲突破夜靜;這種沉重的聲音,彷彿是一種鬱怒,一種低吼,一種反抗,   這一夜,我一直兀立欄杆邊,我在考慮一件事:我是否要帶著這封信和四十七根白髮去找她!她就在我面前,只要我一跨過船欄杆,就可以遇見她,和她永遠在一起了。我相信她正在海底與魚群遊戲,我也可以參加這種遊戲。   但我立刻又想起她的話。她還要我等十年,為她辦一件事。答應她這件事,實在比立刻找她要苦得多,可憐得多。她向我提這個要求時,大約沒有想到:這對我是一個很重要的懲罰。   要真正愛一個人呢,其實也就是接受一種懲罰。我這一輩子是被懲罰定了,從小懲罰到老!

  黎明時分,我終於決定了:接受她的懲罰!   她是不願意再演戲了,戲演夠了。我呢,自然也演夠戲了;但我卻還有一個慾望,就是:自己既然不想演了,不妨也看看別人演戲。這也是我還想活著的一個理由。      今天,我在你面前演了最後一次戲,你現在是把這戲聽完了,請千萬遵守對我的諾言:不要在報上或雜誌上寫一個字,那樣,對人對己都沒有什麼好處,而我更會恨你入骨的!我希望,除我自己外,這齣戲,只埋葬在你一個人心中,為了維護它本身的尊嚴,假如它還有某些尊嚴的話。當然,更為了我所最深愛的那顆神聖靈魂,有關祂的一切祕密,只能也只該屬於極少數二三人,如果不能僅屬於一個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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