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北極風情畫

第17章 十七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11117 2023-02-05
  春天來了,薔薇花開苞了。雪融化了。迷人的鳥雀開始歌唱了。我和奧蕾利亞心裡的鳥雀也歌唱著。   這一星期實在過得太美了。我們不像生活在人間。簡直是做活神仙。也許,真正的神仙,也未像我們這樣幸福呢。   我們相約:為了面對即將蒞臨的那一堆搏鬥的日子,在這個星期中,我們要盡情享受,不許談一句正經話,做一件正經事。我們要讓我們的全生命都沉浸於歡樂中。   超越一切的,是那一個又一個新的迷人午夜,它站在我們面前,正像窗下托木河邊的樹木,顯得巨大,堅實、搖幌、多姿。它是一個真實體,又是一個神秘體。它以它真實的黑暗淹沒我們視覺,又以它的幾乎無色之色,激起我們的神秘想像。   真正,這種午夜,在人類歷史上,假如不是地獄的極致,就是樂園的極致。有許多許多痛苦的形體,曾出現於午夜,有許多許多最美的形體,也曾出現於此刻。

  在地獄與樂園之間,有時,像塔克拉馬干大戈壁寒夜和印度夏季白晝,中間隔了一層不可攀越的喜馬拉雅山,有時,卻又像手掌與手背,所距還不到一寸。   幸運的我們,卻在享受著樂圍。   一枝非常瑰麗的形體,從午夜深處昇起來,浮顯於我四周。它以特有的胴體香味包圍我,使我沉沒入一份神妙境界。   可我更歡喜扭開燈,像一個畫家,燈下欣賞奧蕾利亞裹在長長的、薄簿的粉紅色睡衣內的形姿,那些半圓與橢圓,弧線與直線,新月與落日,三角形與海灣形,圓錐體與提琴體。一個西方女人形體的優美線條,是那樣生動,富有曲折性,又如此充滿大自然的彈力,對一個東方人說來,簡直是一種極大的蠱惑。   我熄了燈。   這是一個真正的午夜。

  一種神秘的節奏,韻律,像一闋奇妙的雅典豎琴演奏,從她的髮、額、眼、鼻、嘴、頰、頸、肩、胸、臂、腿、脛足尖,雨點樣灑向我,使我感到一種極度豪華的沉醉。這種沉醉,達到最高潮時,我簡直是在傾聽十九世紀浪漫派大師斐里遼斯的幻想交響曲,一片極其魔魅的彩色旋律,正像它最後樂章的巨大鐘聲似地,無比深沉的,直敲到我心靈底層。   老實說,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近異性。但過去,我只是偶然渴飲水、饑餐食式的找尋刺激。只有這一次,我才能以一種巨大的詩情,又深沉、又奇妙的,欣賞一片充滿詩意的午夜。   黑暗中,深深注視我,(這是憑我的神秘感覺。)她微微喘息著,低低道:   像今夜這樣的幸福,將來我們還會再有麼?

  我輕輕撫摸她的臉,低低道:好的事情,永遠會再來的。   停了一會,我溫柔的望著黑暗中的她:   在你的全生命中,這種奇妙的沒頂,還是第一次吧?   她用手背堵住我的嘴,彷彿我不該這樣問。她熱烈的道:   正因為這是第一朵創造性的蓮花,我才感激你:因為你叫我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她似乎閉上眼。從前,我只能算半個人,現在,我才真正完整了。      你接觸我時,我的感覺怪異樣的。我像一座蜂房,千千萬萬黃蜂,突然嗡嗡嗡飛出來。我不知道,天下還有什麼別的經驗,能像一個女人新婚夜的感覺。它是那樣神奇、華麗,我簡直完全不認識自己了。在我自己軀體內,彷彿突然發現另一個新人,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她什麼都是,就不是我!她緊緊抱住我。哦,我最愛最愛的!這個時辰,即使死在你懷裡,我也甘心。

  哦,上帝,即使我是在犯罪,我也不能放棄這樣的詩意!   真奇怪,不管你在說什麼,做什麼,也不管你怎樣瘋狂,可你整個形象與聲音,仍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種絕對美學的化身!千千萬萬朵玫瑰花的化身!   在人類歷史上,人們曾有過萬萬千千次真夜,卻極少有人敢公開的坦白的談它們。好像這種午夜,越封閉越好,這種詩情,埋藏得越深越好。而且,離任何文字語言,愈遠愈好。其實,在那些真夜中,瘋狂的男人和女人們,誰沒有瘋狂的談過呢?那是所有語言中最人性的,最不撒謊的。在未來的回憶裡,這些時刻將像香料一樣,給所有記憶的形象增添無窮魅力。沒有這些香料,任何愛情將只是一幅素描,沒有油彩,更缺少那一份巨大的完整的魔祟、光輝。

  她聽著,聽著,不響了,漸漸漸漸的,頭匍在我懷裡,睡著了。      鎮上有一家招待所,專接待外地遊客。它是舊俄貴族留下來的無數華麗建築之一,原是一個伯爵的別墅,此刻卻改為變相旅館了。我們賃了一間頭等房間,室內設備,可稱齊全,有壁爐、地氈、沙發,和一些精緻傢俱。兩面全有白色窗牖。一面憑窗可眺望托木河,另一面,則俯臨一座小花園,園內植有一些常綠樹木。   每個清晨,我們一聽見鳥叫,就醒了,並不起床,卻儘在枕邊說些癡話,或是默默對笑,直到太陽光照上兩張紅撲撲的臉,我們才慵慵的甜甜的起來。   早飯後,我們跑到托木河畔聽水、看水,瞧一些木筏子輕輕流下去。奧蕾利亞倚在我懷裡,低低哼一些小歌曲,只聞聲音,卻聽不見歌詞,幾乎全是喉音、鼻音。這種模糊的哼哼聲實在醉人。哼得最輕時,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好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遊蜂的聲音。我愛這種情調,有時候,一兩個小時,就這樣消磨過去,我絕不打斷她。聽到最後,這哼聲與流水聲響成一片,把我帶到另一片天地。

  午飯時間,我們在房內吃。奧蕾利亞是那樣淘氣,常用叉子把菜送到我嘴裡,彷彿我是不會吃飯的孩子。我們一面吃,一面對望、對笑,這種微妙滋味,是不能形容的。這個時候,我們有時不一定要表示什麼,說什麼,只要意識到她是在我身邊,我是在她身邊,單是這一意識(作動詞),就夠人銷魂的。   可不少時候,她簡直變成一個很胡鬧的孩子。她不時跟我交換食盤,最多時,交換十幾次,越換越快,再也不分清誰吃誰一份了,她就撲到我懷裡大笑。如果飯後吃長長的橡皮糖呢,我們就很頑皮,一人咬一頭,愉悅的嚼著,嚼到最後,終點是一個吻。   午飯以後,休息一會,我們到田野間散步,隨興所之地亂走。一行走,一行閑談。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樣多話談,永談不盡,說不厭。走累了,就在農家的乾草場上休息。高興呢,就朗誦幾首西方名詩,或是自己寫一兩首,不高興呢,我們就和農家的老頭子或小孩子閒談天。回去時,我們滿捧了一大束野花。

  吃飯後,我們躺在壁爐邊閒談,喝著濃咖啡。我們談得很多很多,情人的話比流水還要長哪!談倦了呢,就由她彈彈吉他。彈一會,我們又談。從談到彈,從彈到談,直到很倦很倦,在爐邊假寐了一會,才正式上床。   在小鎮上,不知由於什麼一種奇緣,我們竟從一個古董朵碎攤頭買到一些奇異貝殼。坐在河邊,我們開始欣賞這些海產品。   我凝望她,笑著道:在這樣緻麗天空下,春天河水濱,你的眼睛像藍玉貝,你的耳朵是鳳螺,你的臉是珍珠貝,你的嘴唇是紅色榧螺。   她笑著道:你的眼睛是緩貝,你的臉是日月貝,你的嘴是紅蛤。   你的胸膛是夜光螺,你的魅力是蜘蛛貝。   你的胸膛是蜀紅螺,你的腳是馬蹄螺,你的魅力是天狗法螺。她咭咭笑著。

  我的嘴是天狗法螺。我笑著。   你對我夜夜吹法螺。她笑著。   一直吹入你心靈最後一間密室。我笑著。你是傳說中的蜘蛛精,夜夜織網捉男人。   那麼,讓蜘蛛貝和天狗螺結合在一起吧。他們正好一對。   她大笑著,倒在我懷裡。   我們現在的生活,真像螺殼裏的生活,我們生活於日月貝和紅口榧螺內,除了那些雨虹樣捲成的一圈又一圈圓圈,蝸牛樣的圓圈,什麼也看不見。   不,我們是貝殼,永遠聽見遠遠遠處北極海的聲音。大海的幸福。   這身前托木河的美麗波浪,正是我們無數幸福的化身。是我們的幸福流著、動著、響著、唱著。   是的,波浪!我們生活裡充滿幸福的波浪。我們眸子內有波浪的顏色,聲音裡有波浪的聲音。臉上、髮上、肩上,有波浪的影子,即使我們的夢,也有波浪的節奏。我們不是肉體,是河上的船,永遠隨幻想的風而飄走,從四周波浪中湧顯一條條偉大的弧形,它們每分每秒,投一圈圓弧形的影子在我們身上。就是風吹到身上,也像波浪一樣,呈現出巨大的弧形。這千片萬片弧,正代表宇宙間最最圓全的,最最流動的,又最最美滿的。我們雙雙躺在河邊沙灘上,躺在風中,陽光下,盡情享受著春天。

     奧蕾利亞特別歡喜黃種人的膚色,不知道因為我是黃種人呢,還是她本來歡喜黃種人。   她常常像母親撫摸孩子似地,摸我的臉孔。   啊,林哪,我多羨慕你的有色面孔呀!顏色是生命的表現,生命的符號!白種人白色皮膚是殭屍的顏色,沒有生命,沒有色彩!我真恨自己的皮膚!要是我能有一付黃色的或棕色的面孔,該多好啊!   她的愛好是獨特而古怪的。她的愛我,更是獨特而古怪的。   有一次,我對她開玩笑,說我是已經結婚的人了:請她饒恕我早沒有告訴她。   她聽了,笑了起來:   你結婚不結婚,與我們的相愛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愛你呢,即使你結過一千次婚也不能減少我對你的感情,如果我不愛你,即使你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能增加我對你的感情。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難道除了結婚,就不能表示她的感情嗎?結了婚又怎麼樣,還不是有老?病?死?除了盡量享受我們眼前所能享受的感情,像噴泉樣的量噴射出自己的生命外,還有什麼法子更能捕捉住感情呢?將來即使我跟你走,也不是為了結婚,主要為更恆久的留住幸福。

  後來,她也知道我是和她開玩笑,便嫵媚的握住我的手道:   你和我開玩笑也好,說真話也好,對我都是一樣,我們能因鴿子結過婚就不愛牠們嗎?我們能因為花朵結過婚便不愛牠們嗎?只要你一天在我身邊,你即使變成魔鬼、虎豹、毒蛇、鱷魚,我對你的感情仍不會變。   我不開口,眼睛卻潮濕起來。   她反而安慰我:   最愛的,我們曾經相約:不說正經話!現在一破約,不愉快的情緒也跟著來了。讓我彈一曲吉他給你解解悶,好不好?   甜美的音樂又使我們快樂起來。      越是愛,越想獲得更多的愛。愈是結合,愈想達到更深的結合。在白晝光裡,這種愛的結合,無法表顯得更緊密,更深沉。於是,我們尋覓黑夜。我們自己房間的夜,可還不夠幽黑,濃密,於是,便找那更廣大的,更豐富的。   我們愛在黑夜的托水河岸上散步,臂挽臂,頭靠頭,一行走,一行低低耳語。喃喃河水聲應和著我們的聲音。紫色星星照射著我們的腳步。在城裡,四周有那麼多眸子注視,我們不能放浪形骸。這一會,我們卻呼吸著絕對的自由,可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放縱的,只不過下意識的,享受著無拘無京,彷彿兩個原始生命,完全擺脫了現代文明的束縛。   我們走到哪兒了?我問。   管它!只要在你身邊,我願隨你走到海角天涯。   你不怕人們笑我們是瘋子?   這種時候,只有瘋子才真正幸福。   我停下步子,轉過臉,凝視她的眼睛。   我要瞧瞧你,瘋得怎樣了?   她噗嗤笑了。   我的情感是瘋的,思想可像天上星星一樣清楚,好照明我心情。沒有一秒,我不深深欣賞我的被照亮的情感,因為,它裡面有你的形像,性靈,你像一座花園,投無數花枝招展的倒影入我明亮的情感河流中。   哦,親愛的,我可一直感應著你的體溫,聽著你的心臟的跳動哪!   你不感覺到一種火燄的噴射?火燄的跳動?   是真實的春天的噴射花朵的跳動。萬千生命全匯成巨流,從我血管流入你的血管。   哦,你這一提醒,我倒彷彿有點要熔化了。,我有點暈眩感覺。   親愛的,你累了。我們憩一會吧。   我扶著她,共坐在河邊一塊大岩石上,她的臉埋入我懷中。   愛,你不想看看托木河裡的星光嗎?   不,你胸膛中有更多的河流,更多的星光。   那麼,你就是一隻船,讀我慢慢搖它吧。搖啊!搖啊!順流而下。流到世界一切海洋中。   我當真用雙臂摟住她的身肢,輕輕搖著,搖著。   哦,親愛的林,你說,這個時候,天堂裡的天使們,會像我們這樣幸福麼?   怕不會,因為我們把他們的黃金時辰全消耗完了。   她笑了。   就這樣坐著,絮語著,直到夜快深了,我們才回到住所。這一夜,我們夢中充滿流水與星光。      奧蕾利亞的頭髮真長,真亮,真濃。我常常對它們凝望個很久,像望一片幽暗的小樹林。   傻子!為什麼老這樣癡望著我的頭髮?瞧你的神氣!好像我的頭髮裡藏有蜜糖似地!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忍不住笑起來。   我抓住她的手,輕輕道:   不,你的頭髮裡並沒有糖,卻有海藻的氣味,它們叫我聯想起海水,和異國的海灣,異國的帆船。我在它們裡面看見異國的情調,媚人,可口的、誘惑的,   你大約還看見異國少女的臉,是不是?   是的,我看見了異國少女的臉,很明亮的臉,它的主人是一個小壞蛋,她的名字叫做奧蕾利亞。   她突然掙脫我的手,跑開了,坐在窗口看托木河水,不再理我。   我連忙跑過去,挨近她,求她饒恕道:   親愛的,生我的氣嗎?我一時開玩笑說錯話。饒恕我吧!我接受你的懲罰,你怎樣罰我都成。   她噘著嘴,賭氣道:   我是個壞蛋,有什麼資格饒恕人?趕快去!去!去!小心別叫我的壞傳染給你。   我一點不動聲色,仍很鎮靜。卻笑著道:   我剛才說錯了,你其實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蛋!瞧,你的臉是蛋形,你的頭髮有蛋的芳香,你的身體,也像蛋!一切生命形態中,蛋的橢圓形是最美的一種,希臘的雕刻造像全是蛋形。假如連你也是真是壞蛋,天下就沒有一個好蛋了!   她不禁噗嗤一聲,笑起來,嬌嗔道:   算你會說,罵了人還要人叫好,算我怕你,讓我清靜一下,好不好?   我把嘴放在她耳邊,輕輕道:   好蛋奧蕾利亞一秒鐘不饒恕壞蛋林先生,壞蛋一秒鐘就不能讓好蛋清靜。瞧,瞧,奧蕾利亞笑了,笑得一點也不像蛋了!   她當真忍不住大笑起來,含惱帶恨的望了我一眼,嘆了口氣道:   唉,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鬼!魔鬼!   我輕輕把她攬到懷裡,笑著道:   你的話還得補充幾句:我即使是個魔鬼,也是一個叫你幸福的魔鬼,是不是?上帝只能叫人倒楣,只有魔鬼才能叫你活得舒服!是不是?   她含情的望我一眼,嫵媚的道:   當真,你確是一個可愛的魔鬼呀!我怎樣感激你呢!   隨你的意思,只要你想出的,都好!   她沉思了一下,笑著道:   我想起了。剛才你不是說我的頭髮像海水麼?現在,朕頒布御旨,賜予你海水浴一次,好不好?把頭低下來!   我不響,用動作回答,把臉深埋在她的黑髮叢中。我呼吸到丁香花的香氣。   我在這片海水裡沉醉了好一會,才抬起頭,頑皮的用手捉住她的幾縷髮絲,籐蘿似地纏在手上,輕輕問:   痛嗎?。   不!   為什麼?   因為我愛那隻使它們痛的手!   我笑了,鬆開手上的髮,感激的撫摸著它們,又用手指為她梳理那些亂髮。我一面梳,一面天真的道:   奧,你是不是覺得愛情是一個最神秘的東西?它叫我們常常做出怎樣不近人情的傻事呀!我有一個朋友,常和一個女朋友在一起看電影。後來,她走了,他每次看戲時,仍買兩張票,讓身邊留一個空座位,你說有趣不?   這不是有趣!這是偉大!   是的,這是偉大!偉大!   我喃喃著,被窗外的春天弄醉了,也被奧蕾利亞身上的香氣弄醉了,我覺得周身血液全衝上我的臉。      夜晚來了。我們睡得很遲。愛情使我們忘記了疲倦。我坐在壁爐邊的地氈上,她躺在我的腳下,像一隻貓。她說:她最愛做一隻被太陽光烤得暖暖的貓,我就是她的太陽光。此刻,我們四周,是黑色的夜。黑暗中,只有壁爐內的紅蝴蝶似地木柴火光跳躍著,使室內充滿一種神秘的紅光。火光照亮奧蕾利亞的臉,她的眼睛分外明亮了。   她拉著我的手,輕輕道:   給我講一個故事吧。不要用情人的神氣,要用一種哥哥對妹妹的態度講,我不是你的最好的妹妹嗎?啊,林,我親愛的哥,對我講吧。講一點童話或神話,最好講一點夢與花園的故事,即使我睡著了,也別停止,好讓我在夢裡也聽見你的聲音。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溫柔的道:   是的,奧,我的好妹妹,我應該為你講一點童話或者神話,講一點用蜂蜜而不是用墨水寫的故事,講一點用尼羅河畔的蘆葦蘸著麋鹿的眼淚寫在菩提樹葉上的詩句。不過,現在我只想講一個二十六歲的少女的故事。我要講:這個少女怎樣變成一個流亡軍人的情人。好不好?   討厭的,你幹嗎總要拿我開心呢?   她撇了撇嘴,不響了。過了一會,她笑起來道:   好,你這討厭的無賴漢,講吧,講我吧,講這二十六歲的少女吧!不過,要是講得很壞,我一定要懲罰你。   怎樣懲罰呢?我笑著問。   我要重重打你三下手心,重重的絞扭你的頭髮三次,並且三天不給你吻!   我驚叫道:   好厲害的懲罰啊!上帝對撤旦也不過如此!我不相信我的女神狄安娜會做出這種比尼羅皇帝還殘忍的事。   會的,會的。她堅決的說。   那麼,如果我講得不壞呢?   那我當然給你一個報酬:一個絕不會叫你失望的報酬!   我於是開始講:   很古很古的時候,在一萬年或兩萬年以前,一個叫奧蕾利亞的廿六歲少女來到托木斯克。她來自波蘭原野。她到托木斯克的曠野上找真理,像耶穌似地。可是,曠野告訴她:天下的一切真理中,最真最真的真理只有一個,就是床。對於一個少女,床就是她的最高真理。   她還未聽完就很嚴肅的道:   刁鑽的流氓,我非重重打你手心不可!把手伸出來!   我把手伸出去,但她並不打,卻拿來貼在臉頰上,暱愛的問:   我的臉燙不燙?   啊,燙、燙極了!這證明我的故事有著極大的魔力啊!   不,不,你講得很壞。我要重重打你三下手心,三次絞扭你的頭髮。她從臉頰上取下我的手,輕輕打了三下,又輕輕三次絞扭我的頭髮,接著說道:嗯,我還要三天不給你吻!看你還敢罵我不?她看看腕上的錶!記住啊,現在是十點十五分,今天、明天、後天。要到大後天十點十五分以後,我的嘴唇才能向你開禁。   我輕哼了一聲,笑著道:   我不相信你會像女巫一樣殘忍!   一定,一定。   那麼,好,你曾經向我宣過誓:說我是你的嘴唇這份財產的唯一保管人。現在,我要以保管人的名義命令你:湊過你的嘴唇來。   在大後天夜晚十點十五分以前,你沒有權利要求。   湊過你的嘴唇來。   不,大後天晚間十點十五分以後。   不近人情的小野蠻,難道我們必須手裡拿著鐘錶才能談戀愛麼?你願意我們都變成鐘錶匠和機械匠麼?   不,大後天晚間十點十五分以後。   好沒來由的人!瞧!滿屋子給你弄得有機器油的氣味了!   不行,說什麼也不行!她堅決的搖搖頭,強硬得像一隻小虎。   好,你非得叫我模仿俄國沙皇作風不可嗎?   不講理的,盡耍野蠻,不害羞麼?   是是,不害羞。我原本就是從一個東方野蠻國度裡來的。   不、不、不,   她咭咭笑著,閃躲開去。   終於,她坐起來,用一種讚美的口吻道:   得了,我不再和你逗笑了。可愛的無賴漢!我應該對你說句公平話了。你剛才的故事講得很好。它雖然是為了罵女人而編造的,但我依然要讚美你:罵得很好。對極了,一百個少女,不少個確實是為床而生的,雖然我絕對不是。我必須實踐諾言:給你一個絕不叫你失望的報酬。   話語聲消失了。各種奇異的光出現在我的眼前。藍色的光,白色的光,青色的、紫色的、黃色的光。屋外有風聲。貓在屋頂叫。一隻夜遊鳥飛過去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四月之夜。火光在壁爐裡搖顫著,柴火鬧得很凶,   三十分鐘後,我們雙雙微笑著躺在地氈上,幸福在我們頭上飛翔,如一隻燕子。   另外給我講一個故事吧,隨便什麼故事都行。她把頭枕在我的臂膀上,凝望著我的臉。   我撫摸著她的臉頰,溫柔的問:   我給你講林達與希綠(註)好不好?這是一個很悲哀的故事。   《註林達與希綠為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二人隔海而住,林達每晚從海的彼岸泅泳過來,與希綠幽會。有一晚,海中起大風暴,林達被淹死,希綠看見他的屍首飄浮在海上,當即跳入海中,抱住他,兩人的屍首於是擁抱沉入海底,又浮起來。》   好的,林達與希綠,悲哀一點,也沒有什麼。   我開始講下去:   在希綠的生命裡,永遠是瞭望與期待。每一個黃昏,她穿上最美麗最新鮮的長裙子,斜倚著被夕陽塗成紅色的欄杆,向海上瞭望著,期待著,期待著林達的到來。接著是狂歡的夜。對於她,每一個夜晚都象徵著青春的大解放,青春的大創造。接著又是黎明,帶著她身上的芳香與熱力,林達又回到海那邊去了。   那些銷魂的夜裡,他輕輕在她耳邊絮語道:   我怎樣述說我的心靈的熱度呢?我自覺是永不熄滅的火柱,可以把史前的地球冰期改成夏季!   她睜著眼,躺在他熱熱的胸膛上喃喃著,夢囈著,   奧蕾利亞在我的話語中睡著了,在風聲與爐火聲中睡著了。我噤默。我坐起來,我憂鬱而沉思的望著她。我輕輕在她頰上印了一個潮濕的吻。我輕輕托起她,向前走著。      不管蜜月時間怎樣長,總是短的。情人的錶上分針,比賽馬錶的鋼針更快,彷彿沒有日出與日落,太陽與星光。隨時都是目出,隨刻全是日落。太陽就是星光。白晝就是黑夜。不管我們在室內喁語,河岸上散步,躺在沙灘上看雲彩,進入樹林深處,呼吸迷人的綠葉氣息,時辰總像閃電樣飛過去。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原野草叢中摘野花,邊摘邊談,還沒有採擷十幾朵,大半個上午就過去了。更妙的是,有一次,上午八時,她一定要替我用刀片刮鬍髭,一面刮,一面談笑,相互打趣著,胡調著。等到最後一莖短髭刈去時,看看錶,唬了我一跳,已十點了,真不知竟有那許多俏皮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三說兩說,加上笑得前仰後合的,再加上動手動腳的,兩小時悄悄溜過去了。我實在佩服我們的磨菇功夫,這全是靈感,當時是無比享受,事後卻了無痕跡,怎樣記憶,也記不分明。我這才明白許多真正生活在詩裡面的人,為什麼寫不出一句詩。他們早已把它們咀嚼消化透,化為自己血液了,哪肯再留給世人一丁點殘跡。真正,和奧在一起,不管我們做什麼,全是享受,兩顆心靈如七寶琉璃燈,相互纖毫畢見,卻又相溶互化,無微不和諧。她如果是雲彩,我就是色彩,我假如是風,她就是空氣。她如若是花,我就是香味。我假使是流水,她就是節奏,我們的同義字,就是合拍。   啊,上帝!是你創造這個宇宙的!再不相信你的人,在蜜月期間,或多或少,也暫時信了。要不是你,一切哪能安排得這一種美妙?有時我和奧就不信自己有這樣殊異才能,竟創造出這樣幸福。大約總有那麼一個偉大的宇宙力量,幫助我們設計、製造吧?!因為我們生活太月光化,我們就相信月亮是神,因為我們言語太星星味了,我們就以為繁星是上帝化身。因為我們情感太日球化了,我們就猜想日球是最高的主。啊!這光風霽月的七天,這珍珠似地七天!這比象牙更象牙的七天!      第七夜,想到第二天就要離開這個小鎮,我們有點感到迷惘。為了把現實場景與歷史場景相溶合。這一晚,我們談起歌德,特別是歌德與迷娘貝亭娜的故事。我躺在她膝下,一遍又一遍的為她誦讀《迷娘歌》。這首詩歌實在太迷人了!   你可知道那檸檬花開的地方?   黯綠的密葉中映著橘橙金黃,   駘蕩和風起自蔚藍的天上,   還有那長春幽靜和月桂軒昂   你可知道嗎?   那方啊!就是那方。   你可知道:那圓柱高聳的大廈,   那殿宇的輝煌,和房櫳的光華,   還有佇立的白石像凝望著我:   可憐的人哪,你受了多少委曲?      我重複誦讀著,特別是可憐的人哪,你受了多少委曲?那兩句,我反覆了無數遍。   我忍不住嘆息起來。   她問我為什麼嘆息。   我想起歌德與迷娘之間的一段令人沉醉的故事。   她輕輕拉住我的手:告訴我這個故事。   我答應。   一八一〇年八月中旬,迷娘和歌德在一起。他這時已經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迷娘卻是廿五歲的美麗少女。   黃昏時分。歌德坐在窗沿上,迷娘站在他面前,兩手抱著他頸脖。她的眼光箭似地射入他眼眶深處。   歌德再不能忍受她的注視了。問她熱不熱,想不想享受點清涼。   她點頭答應。   歌德說:敞開你的胸膛吧,讓黃昏的空氣潤潤吧!   她不表示反對,臉卻有點紅。   歌德解開她的衣裳,望著她說:黃昏的暈紅傳染到你的臉頰上了。   歌德吻著她的胸膛,把他的額頭擱在上面。   她說:有什麼希奇,我的太陽落在我的胸膛上哪!   歌德怔怔望了她許久,問道:   還沒有人撫摸過你的胸膛嗎?   她搖搖頭:沒有!你觸摸我時,我覺得怪異樣的!   於是歌德遍吻她的頸脖,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極了。   她有點害怕,可是又覺得這樣非常之美。她終於忍不住笑了,像遭遇了雷震似地,整個被撼動了。   歌德低沉的對她道:你好像暴風雨,你的嘴唇在閃電。你的眼睛在打雷!   你就是大神宙斯,你一皺眉,整個奧林匹斯山都抖顫起來了。   歌德說:將來,當你晚上脫掉衣裳,當星光像現在一樣照著你的胸膛的時候,你願意想起我的吻嗎?   她答:願意。   你願意想起:我很想把我的吻,和星斗一樣無量數的印在你的胸膛上嗎?   奧蕾利亞用手背遮住我的嘴:   不要再說下去了,這個故事叫我害怕!   害怕?我詫異地望著她。   是的,害怕。太美了,美得叫我害怕!   停一停,她嘆息道:   像這樣的故事,一個世紀能產生幾個呢?   我靜默了。   這一晚,我們一直保持著神聖的安靜。   在這樣一種神聖的氣氛下,我們最詩意的享受著最後一個蜜月之夜。彷彿任何熱情動作已無法表現我們的高貴境界了,只有藉助類似宗教的虔誠與寧謐,才能進一步表達我們不死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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