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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6928 2023-02-05
  這些日子,我們的快樂是無窮無盡的,我們的幻想也是無窮無盡的。環繞四周的,似乎永遠是南義大利的可愛陽光與鴿子,我們忘記了北歐的嚴厲的冬季,以及沉重的風雪。   有一晚,我在奧蕾利亞家裡談到八點鐘,正想回去,忽然響起敲門聲。   這樣的晚上,會有誰來呢?我心裡詫異著。   奧蕾利亞去開門。   一個年輕女郎和她一同跨入客堂。   女郎向老婦人招呼著。她望望我,雖然不認識,卻輕輕點點頭。我向她還了禮。   這是葉林娜小姐,學校裡的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奧蕾利亞給我們介紹著。   我早聽見奧蕾利亞提起林先生了,今天能夠遇見您,我覺得很榮幸。   葉林娜嬌媚地笑著說。   我仔細端詳了這個陌生女子一會。這是一個典型的俄國少女,有著健壯的身子,高高的身材。從某種觀點說來,她比奧蕾利亞要艷麗得多。她的深眼睛炯炯逼人,大嘴唇比罌粟花還鮮紅,豐腴的臉上塗飾了濃厚的脂粉。她的唯一缺點;也就是她的唯一優點,太妖艷,太俗麗。和奧蕾利亞比較起來,她顯得缺少靈韻、秀氣;這好像兩幅畫,一幅雖然充滿富麗堂皇的色彩與線條,但涵意太淺薄、空虛。另一幅色彩線條雖然沒有前者華艷,卻洋溢著活潑潑的生命,超然的神韻。

  從談話裡,我看出來:這兩個少女交情很深、很厚。我太愛奧蕾利亞,凡是她覺得美好的、可親的,我自然也覺得美好、可親。因此,葉林娜既是她的好友,我當然也得對她表示出尊敬與禮貌。   葉林娜關於時髦事情,顯然知道得頗多。凡是在托木斯克上演過的歌劇、電影與戲劇,她大都記得爛熟,如數家珍,滔滔向我們談個不停。某些方面,她還影存舊俄貴族的習慣,對於目前所處的這個時代與環境,她並不能透澈瞭解。   談到美國好萊塢的一些電影明星,葉林娜說她特別崇拜雷門諾伐羅和克萊拉寶。前者是著名小生,後者則有熱女郎之稱。   啊,雷門諾伐羅的戲;真是演得不錯,太好了!太動人了!   怎麼個好法呢?我半開玩笑地問。

  啊,太好了!這種好是說不出的!您只有看了他的片子,才能感到這種好!   我笑著問:   真是這樣好,好得說不出麼?   嗯,真是這樣!您大約沒有看過他的片子吧?   我說:我不僅沒有看過雷門諾伐羅的片子,就是其他美國片子,我也看得很少。一生中,我所看的美國片子,大約不會超過五六部。   我沒有告訴她:在我過去那種生活中,根本就沒有看電影的時間。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瞪住我,好像是聽到公雞生蛋,黃牛上樹一類的驚人消息。   啊,太可惜了。好萊塢片子太好了,您為什麼看得這麼少呢?   我笑著說:   看好萊塢片子所給予我的快感,還不及看野狗在街上搶骨頭呢!第一,看一次電影太麻煩,我過去的生活不容許我這樣做。至於看狗搶骨頭呢,那就簡單得多了。第二,我覺得電影上的一些場面,其生動程度,遠不如狗搶骨頭。我剛才不是告訴您,說我一生只看過五六部美國電影嗎?但那幾次花費兩小時坐在電影院裡的效果,遠不如我平時花五分鐘在街頭看狗打架有趣哪!

  看狗打架有什麼趣味呢?葉林娜好奇地問。   啊,太好了!太好了!   究竟怎麼個好法呢?   我故裝神秘的道:   啊,太好了,這種好是說不出的,正像您看著風流小生雷門諾伐羅的片子一樣,只有您自己上街去看,才會明白。   說到這裡,我仍保持巴斯開登式的冰面,奧蕾利亞在一邊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葉林娜似乎仍沒有聽明白我的話中有話,一直露出猜不透啞謎的苦悶神氣,並且不斷喃喃的道:   看狗搶骨頭究竟有什麼好呢?嗯,有什麼好呢?   老婦人看見自己女兒笑,也跟著笑,其實她和葉林娜一樣,並沒有真聽懂我的意思。   這一天談話,便在好萊塢電影與狗搶骨頭這兩個話題中結束了。   葉林娜不僅崇拜好萊塢的電影,也崇拜好萊塢的生活。其實,她看這種電影機會並不多,對美國生活真象知道得也有限。儘管這樣,她雖住居西伯利亞鐵路支線上的一個小城裡,一顆心卻一直在巴黎、紐約盤旋著。她從國外寄入的一些報紙上、雜誌上、以及本地大百貨店的玻璃窗中,收集得一些時髦智識,又在我們面前搬弄。一天到晚,她總是歡喜蹦蹦跳跳的,像壁爐裡的火頭一樣,滿身放射著活潑的火苗氣味。凡此種種,在以後的接觸中,我全看出來了。

  對付這種愛時髦的女子,我的唯一祕訣,就是敬鬼神而遠之。如果不能遠呢,就說說笑話:如狗搶骨頭之類。   我很體諒奧蕾利亞和這個時髦女子的友誼。在她這樣的年齡,由於同事關係,感情用事應該盛於理智的。   愛花的人,自然也愛葉子,主因是,葉子常與花接觸,風一起,葉子和花就會擁抱在一起;在葉子的身上,也有花的影子。   有時,我也願意與葉林娜接近,就出於這種花葉哲學。從我看來,她和奧蕾利亞的關係,有點近於葉與花的關係。   這時,我幾乎每天總要去看奧蕾利亞。看她,幾乎已成為我每天的老功課。我多半是在下午六點鐘以前看她,這時候她已從學校歸來,吃過晚飯了。   我去的時候,她們多半正在喝飯後咖啡。這樣,我便可以加入,而不感拘束。

  有一天,在照例的時間,我照例去看奧蕾利亞。   她不在。   她母親在樓上找東西。   只有葉林娜獨坐在客室裡烤火,正看一本電影雜誌。   她告訴我:鄉下來了一個親戚,奧蕾利亞陪她到巴尼亞(浴室)去了,過一會就回來的。   我聽說奧不在,立刻從桌上拿起帽子。   哼,奧蕾利亞不在,您連一秒鐘也坐不住的!葉林娜含譏帶訕的說。   我微微紅著臉,對她解釋: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約會等我。   哼,還有一個約會!那您又幹嘛到這裡來呢?她冷冷說。   我不得已,只好放下帽子,笑著招架道:   啊,您的嘴巴真厲害!我不走,成不成?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聳聳肩,冷冷道:   咦,您這個人好奇怪!您走不走,是您的自由,與我有什麼相干?她賭氣把臉轉過去,看壁上那張顯克微支畫像,故意不理我。

  情形這樣僵,僵得出於我的意外。我只好屈就她,故意開玩笑道:   喔,喔,葉林娜生氣了。葉林娜生氣了。明天托木斯克日報社會欄有頭條消息了。消息一定會這樣寫:昨晚六時二十三分零五秒,T中學天才教員葉林娜女士因故突然發怒五分鐘,消息傳出,全城人心惶惶。蓋女士每次發怒,均預報必有奇災異禍。猶憶女士某次發怒後,W村曾發生瘟疫,死牛數百頭。又某次發怒後,虎列拉突襲本城。   夠了,夠了,您別再亂扯了。   她笑了起來,用媚眼狠狠瞪了我一下。   我也笑起來:   中國民間有一段故事,說有一個人一生氣,天立刻塌下來了。幸虧您剛才是假生氣,否則,托木斯克非鬧地震不可,至少也要鬧霍亂。   亂扯!亂扯!冬天也有鬧霍亂的?她諷刺我。

  冬天自然也有霍亂:那叫做葉林娜式霍亂!我笑著說:這種霍亂不會叫人死,只會叫人傷腦筋!   您真是胡說!胡說!   她笑著罵我。   我看她消了氣,便和她東扯西拉的漫談起來。我們從紐約百老匯談到月亮上的阿爾平斯河。從她衣服上的花邊談到倫敦的霧,從瑙瑪希拉(美國電影女明星)的頭髮談到希特勒的小鬍子。   她的談話好像公子小姐們乘汽車兜風,隨興所之,漫無標的,非兜得精疲力竭,絕不煞車。   我陪著她亂兜,自然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但是,為了想見奧,我只得把黃蓮當做白糖,硬往肚子裡吞。   這種兜風,我本只想敷衍她一下,就走的;後來,不知怎的,不經意中,竟和她兜了很久。這原因,第一,是因為奧蕾利亞的母親下樓來了,我不能不陪她聊聊天;第二,是因為怕葉林娜發生誤會,以為我是故意敷衍她,因此而對我真正發生反感,到奧蕾利亞面前說我閒話;第三,(這實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渴望見奧一次。我之所以和葉林娜閒扯,全為了等奧,閒扯得越久,我自己似乎覺得所蒙受的犧牲也越大,如不能見到奧,我就覺得太不合算,彷彿做生意折了本。這樣,越談著等奧,奧越不來,越不來,也越等,便消耗了許久時間。

  談了很多,後來,老婦人實在疲倦不過,便先去睡了。她要我們繼續談下去,說奧就回來的。   她上樓後,我看看錶,吃了一驚:已經十點廿五分了。   我決定立刻告辭。   正要站起來,大門開了,一個人走進客室:正是奧蕾利亞。   啊,你們都在這裡!   她微微有點驚慌,旋即用淡淡一笑掩飾道:   你們在談些什麼呀,這樣高興!   我搭訕著道:胡扯罷了。   我旋即站起來,拿起帽子。   打算回去嗎?奧問。   我點點頭,說時間不早,應該讓她們休息了。   奧蕾利亞笑著道:   剛才你們還談得那麼高興,看見我來,就要走了,是不是我有點妨礙?   我不開口,用眼睛斥責的望了她一下:似乎責備她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她裝做沒有看見我,坐下來。   我只好又放下帽子,陪她們坐了半點鐘。   這半點鐘內,葉林娜彷彿故意和我為難似地,談話時,向我表示了過分的親暱與關切,甚至於稱我為你而不稱您,弄得我不知所措。奧蕾利亞話說得很少,不時看看窗外夜色。   不久,我站起來告辭。   葉林娜也站起來,說是和我一同走。夜深了,她希望我送她一段。   我答應了她。   奧蕾利亞沒有說什麼,只是笑。   上面的情形,自然是一種誤會。   像這種偶然的誤會,以後還遇到幾次。   葉林娜顯然有點成心和我開玩笑,帶著孩子脾氣。我呢,也沒有把這點點小誤會放在心裡,更未想到解釋,本來,這種事不解釋倒沒有什麼,一解釋,倒麻煩了。

  一個星期後,我約奧蕾利亞星期六下午四時來看我,我想對她談談這些可笑的誤會。   時候到,我走下樓,打算在門口等奧蕾利亞。才跨出大門,我微微吃了一驚。我看見葉林娜在門外等我。我心頭很有點納悶:我並沒有約葉林娜呀!她為什麼來呢?   正納悶著,一眼望去,遠遠的,一個年輕女子正匆匆向遠處跑去,看樣子,似乎和誰生了氣。   我吃了一大驚。   那不是奧蕾利亞嗎?她為什麼跑開呢?   我再忍耐不住了。我當即詰問葉林娜:   您是和奧蕾利亞一道來的嗎?   她搖搖頭:   我先來的,我打算約你去看歌劇。我來了不久,她就來了。上帝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一看見我,就跑開了!鬼!   我恍然大悟,當即冷冷道:   對不起,我不能陪您看歌劇了,我另外有約會。   說完了,不顧葉林娜臉上的懇求神色,立即跑出去,追奧蕾利亞。   遠遠地,奧蕾利亞似乎意識到我的追逐的影子,走得更快了。我於是加快腳步,幾乎是在奔跑,惹得行人全向我投來好奇的眼光。   追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市立公園門口,才給我追上了。   我緊緊抓住她的膀子:   奧,你這是做什麼?      奧,你為什麼跑開呢?      奧,你為什麼不說話?      她始終不開口。   我們終於同坐在一張長椅上。   公園裡到處都是雪,行人幾乎等於零。一切空闊極了,也寧靜極了。我們好像不是在城市裡,而是在深山中、荒島上。   我緊緊捉住她的手,用最溫柔的聲音,把她的名字喚了一百遍,我幾乎是哀求的向她道:   親愛的奧蕾利亞,告訴我: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啊,最親愛的奧,難道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麼?告訴我吧:我願接受你的一切懲罰!   啊,奧,你憐憫我吧,別再這樣沉默了!你忍心對你最愛的人這樣冷酷麼?我過去是怎樣對你的?你過去是怎樣對我的?生命是短促的,我們怎能把生命消耗在這樣無謂的誤會上呢?   她不開口,突然倒在我懷裡哭了。   她一面啜泣,一面斷續說出葉林娜的名字。   這滲透眼淚的聲音如一柄金鑰匙,終於把斯芬克司的謎之門啟開了。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用最虔敬的態度,用我所能搜尋到的一切理由,向她解釋這個可笑的誤會。解釋著,解釋著,我的淚水終於不由自主的流出來,我聲淚俱下的告訴她:我實在不能忍受因她的誤會而起的痛苦,她如果不瞭解我,生命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她如果誤會我,我的生命也只是多餘的存在,世界對於我也只是一種空虛,一種白紙狀態,一種又冷又死的固體!   在這片冰天雪地裡,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的火!你使我身子溫暖!你使我眼睛發光!如果沒有這點火,我將永遠受黑暗和寒冷折磨,它們會把我的靈魂撕成粉碎。每一夜,我所有的夢都充滿了你,你的笑,你的淚,你的聲。每一天,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回憶你,想念你。我回憶著你的每一句話。我想念著你的每一個動作。我不僅跟蹤你的生活的細節,我還追蹤你的思想。你的思想的每一條陰影,每一個起伏,每一片摺疊,我全跟蹤著,咀嚼著。在這一生裡,我只遇見了一顆偉大的心,這是你的心!我要把它一遍又一遍的咀嚼,像嚼水果似地。我要把它偷偷地深深地藏在我自己的心裡。你知道嗎:每一個日子,未見到你以前,我是怎樣的焦灼,痛苦?我在房裡來回走著,一次又一次的踱著,好像是在墳墓裡走著;我的生命裡,彷彿溢滿了黑暗,世界末日似乎已經降臨,我就是一個將被裁判的孤魂!直到見了你以後,和你在一起,我才深深嚼到真生命,活生命!啊,和你在一起,無論是談天,是走路,是沉默,都美,都好。有了你,什麼都有了。你像一個神,給我安排了天國的華筵,天堂的滋味。你不在,一切是魔術般的變了,變得那樣陰慘,那樣可怕,我只有讓眼淚往心底流,悲酸的忍受著。你知道我現在為什麼特別愛惜起生命?這是因為你!因為生命就是你的笑,你的一瞥,你的一招手!有了你,連這冰雪裡的冷氣都顯得怪暖和的,怪芳香的!一個新的花園樣美麗的世界呈現在我面前。啊,我簡直成了一隻寄生蟲,寄生於你的愛情之樹上,我是多麼可憐的依附著你。你走了,一切溫暖,生命,光亮,都走了,都完了。啊,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奧蕾利亞,奧蕾利亞!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將喚你一千遍,一萬遍!啊,奧蕾利亞!奧蕾利亞!奧蕾利亞!   她用臉頰堵住了我下面的話。   很久以後,她伏在我懷裡,流著淚道:   我深切地知道,猜疑和嫉妒會使一個人變得偏狹,小氣。我好幾次警告自己:不要犯這可怕的錯誤。但我終於犯了,因為我,我,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又大哭起來。   離開公園時,她向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葉林娜未經你約,就來看你,並且特別故意和我為難,這有背於一個正直人的行徑。你若是真沒有約她,真和我好,你必須寫一封信責問她。信寫好了,交給我,由我發出去。這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   我告訴她:這樣的要求,不要說是一個,就是一千個,我也可以答應。如果她還誤解我,只要她願意,我立刻可以用戰刀把我鮮紅的心解剖給她看的。   聽了我的話,她瘋狂地緊緊擁抱住我,說不出一句話。我覺得自己是被一種熔鐵的熱情所溶化了。   第二天,我派人送了一封信給她,裡面附了一封責問葉林娜的信。大意是:我並沒有約她,她故意和我為難,來看我,妨礙了我和奧蕾利亞的感情,這不是正直人應有的行徑。   翌日下午,我去看奧。上樓以後,她把一封信插在我的口袋裡。我取出來一看,正是那封給葉林娜的信。   啊,這封信;你還沒有發出去?我很詫異。   她笑了笑,嫵媚地道:   你當真以為我是那樣小氣,連一個女子來看你都不許嗎?我不過是故意試探試探你!啊,最愛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感激你才好!你對我太好了!請千萬原諒我的一時嫉妒吧!那個時候,我整個人一片昏眩,彷彿天全塌下來了,真不知道怎樣才好。理智上明知道有點過分,情感上卻無法控制。真可怕極了。現在,我已經看透澈你的真心了!   她用感激的眼睛望著我。   這以後,我們不再提起這件事。   葉林娜知道了這一切後,很有點抱歉玩笑開得過火,以後,有一個時期,似乎不好意思再和我們接近,漸漸和我們疏遠了行跡,這在我們,正是求之不得。然而,時間長了,奧又主動和她恢復友誼,不過,葉當我面,不敢再像過去那樣放肆了。   一場誤會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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