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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 歷史煙雲

    類別
  • 2023-02-05發表
  • 11028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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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2740 2023-02-05
一   一千九百四十二年夏季,我因為患劇烈的腦疲症,遵照醫生勸告,從河南前線回到後方去西安靜養。由於市廛喧囂。友朋酬應過繁,思想始終不能安靜,腦疲竟一天比一天更厲害起來。有時,只要稍為多看一點書,就會在椅子上昏暈過去,可怕極了!最後,我終於發了一個大願心:到華山去休養一個時期再說!   這一年秋天,我到了華山,寄居五千仞上落雁峰的白帝廟裡。兩個月過去了,腦病竟漸告痊癒。這時本該下山了,我卻留戀不捨,拿不起決心來離開我的許多好朋友們:這些奇麗可愛的山峰。   我說,這些山峰是我的好朋友,一點也不誇張。誰只要到過華山,就別想忘記那些古怪得迷人的山姿巒影。它們好像一些活蹦活跳的美麗野獸,永遠潛藏於你的心靈最深處,你無論如何也趕不跑!在華山兩個月,我沒有一個朋友,卻又有成千成萬的朋友:它們就是山、樹、草、石、鳥、太陽。在這個時期,我不再是社會人,而是自然人,像五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北京人似地。

  這兩個月中,我把生活調理得儘可能詩化。每天清晨,我和太陽比賽誰起得早,這個錦標,不用說,常屬於我。迎著薄寒,我一口氣跑到朝陽臺觀日出,看那又大又紅又圓的太陽寧靜地昇起來,像一座燦爛的神。對著太陽,我張臂狂嘯三聲,或是背誦兩首華特曼禮讚太陽的詩,接著,就奔到泉水邊洗臉。我的早餐經常在松樹下面用,當我吃饅頭時,樹上松鼠也唧唧嚷嚷著嚙松子,百鳥則在歌唱。有時我投一把饅頭屑在地上,許多麻雀全飛下來啄食,牠們的聲音與姿態,對我只有一個意義,就是: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早餐後,我斜倚樹身假寐,諦聽泉水的音樂,這裡面,有鋼琴,有提琴,有抒情曲,有夜曲,酒一樣的把我弄得醉醉的,甜甜的,好靜又好舒服啊!近午時分,我脫光衣服,躺在仰天池潔白大石上作日光浴,一朵朵的白雲似乎從我身上滑過去。午飯後,我滿山亂跑,從落雁峰跑到玉女峰,從玉女峰又奔到五雲峰或朝陽峰。我不叫腦子裡有一點思想。我讓四周的山,樹,雲,陽光,泉水,來麻醉我,刺激我。有時,偶在路邊看見一隻美麗甲蟲,我就坐下來,和牠耍個半天。有時,找到一些斑斕的鵝卵石,我就一枚枚的投到泉水中,聽它在水面激起的優美迴音。有時,為了幫助螞蟻搬糧食,也忙一個下午。有時,攀危石採集一些野花,編織花環,直到日落西山,才怡然而返。晚飯後,我坐在大殿的一個陰暗角落上,聽道士唸誦晚經。鐘鼓聲、木魚聲、磬聲,以及濃烈的香烟,使我呼吸到宗教的幽靜,直到神思恍惚,身心似入夢境,才像夢遊人似的,回到房裡休息。

  就像這樣的無思無慮,我的腦病才迅速痊可。兩個月終了,我的日記上只留下兩句話:   許多腦子有毛病的人,為什麼不來請教華山這位偉大的醫生呢?      我既對華山依依不捨,發生狂戀,便決定直住到年底再走。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我要把我的腦病斬草除根,徹底治好,以免將來復發,這只有在華山這樣的安靜環境才行。第二,我的感情太浮,許多事情常沉不住氣,我決心要把自己的性格培養得冷靜點,深沉點,這只有在華山這樣孤獨冷清的環境才行。曾有人說過:經在口頭,佛在心頭,十年面壁,頑石點頭。這是指達摩祖師的苦行而言。我雖不能像達摩十年面壁,至少也應該擇一個冷靜環境來體鍊體鍊。第三,生命太短,機會難逢,誰知道將來什麼時候才能再上華山?我何不藉養病的機會,在我的生命史上,與華山結一段較長久的因緣,以供他日回味,咀嚼,思憶?

  我當即把這一決定告訴廟中主持,一個姓袁的老道。這老道倒還好,沒有說什麼,只是警告我:冬季山上冷得很,常常有些小野獸凍死,得特別當心才行。我對他說:身子冷一點沒有什麼,只要心熱一點就行了。他聽了這話,笑了。這老道年已八十,是五十年前上華山修道的。他來的時候,正當甲午中日戰爭發生,左寶貴在朝鮮平壤死戰犧牲。現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已進行五年了,他的足跡仍未出華山。他已經四五年沒有看報紙。我上山第一天,他問過我這樣幾句話:先生,上山來的先生們常和我談什麼坑熱不坑熱的大道理,坑當然是熱的啦?這有什麼道理可談呢?他們的話,真比張天師咒語難懂。也許我耳朵聾了,聽不清爽吧!我聽了他的話,知道這坑熱二字是抗日的訛音,我沒有回答,只笑笑。這老道的腦子雖說和我一樣,有點毛病,但身體倒異常健朗。他一頓飯能吃半斤饅頭,從山腳下到山頂,五十里陡峭山路,不到六七個鐘頭,就走到了。

  秋漸盡了,冬季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袁老道終於和別的老道們陸續下山,到山腳下一個廟裡過冬了。只留下一個年輕道士和一個燒飯的長工看守廟宇。廟內分外顯得冷清起來。我倒並不感覺寂寞,不時看看佛經來消磨時間。這樣,很快就到了陽曆年底。   按我原來計劃,打算在一九四三年元旦那天下山,算是昨死今生,完全脫離了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從今以後,可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除夕的前一天,我感到分別華山之時漸近,說不出的有點難過。這一天,雖然冷得要命,我仍到各座山峰上盤桓許久,好像小孩子要離開他的玩具似地。   回到廟裡,很遲才返房休息。睡了不久,一陣古怪得可怕的巨吼聲忽然把我搖醒了。我披衣起坐,側耳細聽,原來是山風大作,狂嘯如虎。只聽得窗外一陣陣猛惡的怪叫不斷衝過來,猶如千軍萬馬在作梯隊衝鋒。聲音越來越大,勢如翻江倒海,怒潮奔騰,似乎要把全部華山吞沒下去。窗板被刮得轟轟隆隆直響。整個屋子晃動得很厲害。我坐在床上,彷彿是坐在怒浪滔天的小船裡,隨時有翻船可能。聽著風聲,我不禁害怕起來。聽老道說,華山冬季,有一種狂烈的怪風,能把樹連根拔起來,人在風裡走著,就會被吹得跌倒,厲害極了,因此,廟裡的瓦全是鐵瓦,有些柱子也是鐵的,廟基則是極堅固巨大的巖石。當年建築這些廟時,真是費盡心血。春夏之季,好容易把屋架子與樑柱豎好,冬天瓦木匠下山避冬,到得次年上山時,那些屋架子已被吹得無影無蹤,杳如黃鶴了。

  窗子越震越響,屋子越搖越厲害。隨著窗外大風,想起老道的話,我越想越怕:看今夜這樣狂風,我住的這個樓房很可能被吹倒。如果這座樓一倒坍,連人帶桌椅床舖全會滾到巖壁下面,從五千仞高峰上直摔下去。   聽老道說,一個人如從峰頂摔下去,至少要到華山一百里外,才能尋到屍首!   假使我就這麼睡在床上被摔到一百里外   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麼辦呢?逃?不逃?還是等死?   一個又一個恐怖的疑問晃動在我腦子裡。   正恐怖著,忽然,一陣天崩地裂似地倒塌聲響起來。   我吃了一驚,以為宇宙真個倒塌了,索性閉上眼睛,心一沉,等待死亡末日降臨。誰知過了一會,這倒塌聲竟又沒有了。我臨時胡猜:這大約是廟外松樹被吹倒了。不久,一陣陣倒塌聲又不斷響起來,錘子似地敲打著我的心。我一面怕,一面胡思亂想道:

  完了,完了,今夜我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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