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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六

酒徒 劉以鬯 8869 2023-02-05
  翻閱日報,不一定想看什麼。無意中看到一則電影院的廣告,原來有一家頭輪戲院正在上映《蝴蝶夢》。我曾經替莫雨寫過一個《蝴蝶夢》的電影劇本,沒有被採用,因此好奇心陡起,頗想看看莫雨編的劇本究竟比我高明多少。根據報上的廣告,這戲是莫雨編導的。(莫雨是個當場記出身的導演,專靠抄襲好萊塢手法來欺騙國語片觀眾,寫一封通順的信都成問題,哪裡有能力執筆寫劇本?)有了這樣的懷疑,我急於看看這部電影了。   荷門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將格拉蒙那篇文章譯出。我坦白告訴他:   昨夜又喝醉了。   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荷門,我們的《前衛文學》是沒有前途的。讀者要求讀武俠小說與黃色文字;而我們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辦文學雜誌。我們的固執不但不能開花結子;而且必將招致更大的失望。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一定要辦?   我不想賺錢,因為文學不是商品。   惟其不是商品,所以一定虧本。   花五千塊錢而能替中國文學保存一點元氣的話,其價值,已經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了。我勸你還是多做些有意義的工作,少喝些酒。明天上午,我希望你能夠將文章譯出,盡快送去印刷所。   擱斷電話,內心陷入戰爭狀態。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我可以少喝些酒,卻不願意多做有意義的工作。心煩意亂;生活的擔子早已壓得我透不轉氣。為了生活,我有意撰寫黃色文字。   現在,肚子餓得很。看看錶:中午一點半。下樓,走進茶餐廳,向夥計要了一碟揚州炒飯。   飯後,搭車去看《蝴蝶夢》。   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部電影大部分依照我的劇本拍攝,所有分場分鏡,包括對自在內,都與我寫的差不多。但是,我卻一分錢的編劇費也沒有拿到。

  電影公司當局絕對不至於這樣卑鄙;問題一定出在莫雨身上。   不付編劇費,還在其次;連片頭都混水摸魚地寫著莫雨編導,未免過分。   我與莫雨相識已有二十多年,彼此交往不密,但是對他的為人,倒也相當熟悉。以前,他不是這樣卑鄙的;現在,可能因為在電影圈混得太久,才變得如此狡獪。   在憤怒中,我看完這部《蝴蝶夢》。走出電影院,再也無法遏止內心的激動。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第一句便是:   我剛剛看過《蝴蝶夢》。   請指教,請指教,他說。   我覺得劇本很成問題。   很成問題?什麼問題?   這個劇本只有藝術價值,缺乏商業價格。   莫雨笑了,笑得很勉強。   老朋友何必說這種話?

  難道你還肯將我當作朋友看待?   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好,現在,我有困難想請你幫忙解決。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你。   直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找到工作,欠了別人一筆債,非還不可。   莫雨頓了頓,問:   要多少?   三千。   這個這個數目,恐怕   怎麼樣。   能不能減少一點?最近我手頭拮据,三千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一時很難湊得出來。   三千塊錢只是一個劇本的代價。   莫雨又頓了頓,說:   好,好,我儘量想辦法,過一天,我派人將錢送過來,你還是住在老地方?   不,我搬了。   我將地址告訴他,擱斷電話,走進鄰近一家茶餐廳,要了一杯威士忌。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我想。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是爬得高;那些忠於良知的人,永遠被壓在社會底層,遭人踐踏。)   當我喝下兩杯酒之後,就想喝第三杯。(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我必須控制自己。我現在的收入全靠《前衛文學》的薪水,其實,說是薪水,倒也像施捨。我不能將一個月的生活費用全部變成酒液喝下。)想到這裡,心似火焚。我對《前衛文學》從未寄予任何希望;如今更不想繼續搞下去了。《前衛文學》是沒有稿費這一項預算的:十分之三的稿件將由我自己執筆。為《前衛文學》寫稿,所費推敲時間是無法估計的。有時候,可能在寫字檯前坐一天而寫不成五百字。香港的文人都是聰明的。誰都不願意做這種近似苦役的工作。我又何必這麼傻?別人已經買洋樓坐汽車了;我還在半飢餓狀態中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現在,連喝酒的錢都快沒有了,繼續這樣下去,終有一天睡街邊,吃西北風。我得馬上想辦法。我的武俠小說雖然寫不過別人;但是黃色文字是不難寫的,只要有膽量將男女性生活寫出,一定可以叫座。這是捷徑,我又何必如此固執?現實是殘酷的,不轉變,就不能繼續生存。在別的國家,一個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只要能夠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立刻可以靠版稅而獲得安定的生活。但是,香港的情形就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所謂文藝創作,如果高出了《青年園地》的水準,連代理商也必拒絕發行。於是有才氣,有修養,甚至有抱負的作者們,為了生活,無不競寫通俗小說了。縱然如此,稍為具有商業價格的通俗小說,也往往會遭受無恥的盜印商侵奪作者的權益。此間盜印商都與代理商暗中聯成一氣。代理商要求什麼,這裡的盜印商就偷什麼。盜印商也設有編輯部。僱一批第八流的無恥文人,專門進行偷竊工作。前一個時期,武俠小說在南洋一帶非常暢銷,作者們為了保障自己的權益,必須將寫成的文稿先印成單行本運去南洋;然後開始在香港報紙上連載。但是有能力自費刊印單行本的作者究竟不多,所以大部分作者仍舊無法保有自己應得的權益。其實,即使是有能力自費出版的作者也未必會獲得什麼好處。如果他的作品銷路不好,虧本的當然是他自己;反之,銷路稍為過得去的,立刻就會出現翻版。作者們自以為已經想出聰明的辦法來了,結果吃虧的還是自己。在香港,在台灣,在星馬以及其他東南亞地區,中國作家的權益是得不到保障的。惟其如此,作者們都不肯從事艱辛的寫作了。)

  越想越煩,咬咬牙,向夥計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現階段的文藝工作者如果想保障自己的權益,有一個辦法,雖然笨拙,倒是值得研究的。我認為一個新制度倘能獲得大部分作者同意,將可置盜印商於死命。作者們聯成一線,傾全力去建一個讀者向作者直接購書的制度。這樣做,不但作者可以不讓盜印商侵奪他的權益;而讀者也不會遭受不必要的損失。通常,出版者將書籍由代理商推銷,總以七折計算。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就可以獲得七折優待了。事實上,代理商根本不過是一座橋樑,他的工作只是將出版人的書籍放入市場。對於整個文化事業的推進而言,他的地位遠不若作者與讀者重要。但是,在目前這種情形之下,作者的權益給他剝削了;而讀者的負擔卻平白無故地增加了一倍。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的話,用一本書的代價就可以買到兩本書。況且,作者自費出版作品,版權費可以打得較低,原來定價一元的書,由作者自行印行後,定價只需九毫,加上七折優待,讀者付出七毫子就可以購得一本平時定價一元的書籍了。不過,在實行這個制度時,盜印商一樣可以盜印作家的作品的,所以讀者們為了想讀便宜書,必須抵制採購翻版書,然後根據報上所刊廣告的地址,直接寫信給作家購買。這樣一來,盜印商就無所用其計了,作者可借此保障自己的權益;讀者可以減輕一半以上的經濟負擔,同時還不致購進印刷惡劣而錯字百出的書籍。)

  (這是一個對付盜印商,同時可以打倒中間剝削的辦法。表面上,好像笨拙一點,實底子,對讀者作者都有利益。)   (如果全港的作家們聯合起來,採取一致行動,那末,這個不合理的代理商制度必可打倒!)   (如果讀者肯不厭其煩的話,作家們就可以不必為了謀稻粱而浪費大部分精力去撰寫通俗小說、武俠小說或者黃色文字了。)   (不過,這是一個原則,技術上的困難仍多。)   (讀者們必須幫助作者推翻中間剝削的制度,藉以產生催生作用,讓具有思想性的、反映時代的作品能夠早日問世。)   想到這裡,我向夥計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已喝了三杯酒,這是第四杯。   儘管心緒惡劣,也必須適可而止。我吩咐夥計埋單,想回家去休息一下。回到家裡,意外地發現麥荷門坐在客廳裡。

  來多久了?我問。   一個鐘頭左右。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來的,我出去看了一場電影。   看電影?   是的,看《蝴蝶夢》。   這種電影有什麼好看?格拉蒙的文章譯好沒有?   對不起,荷門,我   沒有等我將話說出,荷門就粗聲粗氣說:   印刷所等著要排稿,你卻走去看電影了。   這部電影不同,這是我編唉,何必再提?總之,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只要你對自己有信心,別人是無法將你吃掉的。   我無意在荷門面前為自己分辯。他是一個有志向、有毅力而思想極其純潔的青年,對於社會的醜惡面,並無深刻的認識。我雖然受了莫雨的欺騙;卻無意讓荷門分擔我的憤怒。   用鑰匙啟開房門後,我引領荷門進入我的房間,格拉蒙的文章已譯出五百字,依舊攤在檯面。荷門一言不發,將稿紙拿起來閱讀一遍,臉上的怒意消失了。

  譯得很好,信、達且雅,他說。   謝謝你的讚美,不過我坦白告訴你,我已不想繼續譯下去了。   為什麼?   因為   我沒有勇氣將心裡的話講出,低著頭,痛苦地抽著香煙,麥荷門一再提出詢問,要我說出中止翻譯的原因。   為什麼?他加重語氣問。   我覺得我們這樣做是很愚蠢的。   這還用得著說嗎?不過,沒有傻子去阻止文學開倒車,中國還會有希望嗎?   用這樣薄弱的力量去阻止文學開倒車,會產生效果?   縱然是螳臂當車,也應該在這個時候表現一點勇氣。   你知道我們的雜誌決不會久長?我問。   是的,麥荷門答。   那末,雜誌關門後,我將依靠什麼來維持生活?   這是以後的事。

  如果現在不考慮的話,臨到問題發生,只好坐以待斃。   香港窮人雖多,餓死的事情好像還沒有發生過。再說,就算現在不辦《前衛文學》,你也不一定有辦法立刻找到工作。   我打算寫黃色文字。   你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怎麼可以可以販賣毒素?   只有毒素才可以換取生存的條件!   如果必需憑借散佈文字毒素始可生存的話,生存就毫無意義了!   人有活下去的義務。   必須活得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我現在連做鬼都沒有資格了!   你又喝醉了,這個問題,等你清醒時再談!   說罷,悻悻然走了。毫無疑問,麥荷門已生氣。我與麥荷門結識到現在,小小的爭辯時常發生,像這樣的吵嘴,從未有過。我雖然喝了四杯酒,但是絕對沒有醉。只因莫雨給我的刺激太深,使我激動得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現實環境。麥荷門對我期望之深;甚於我自己。然而為了生活,我必須反叛自己,同時拗違他的意願。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下決心去編輯《前衛文學》;另一條是不理麥荷門的勸告,繼續撰寫通俗文字。

  我不能作出決定。   我有了一個失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剛起身,雷老太太匆匆走來,說是外邊有一個人找我。   是莫雨派人送來一封信。   信極簡短,只有寥寥幾個字:茲飭人奉上港幣五十元整,即祈查收,至誠相助,並希賜覆為感。   我很生氣。當即將五十元塞在另外一隻信封裡,附了這樣兩句:即使餓死,也不要你的施捨。然後封好,交由來人帶回去。   (在香港,友情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想。現實是殘酷的,不能繼續再做傻瓜。)   於是,決定撰寫可以換稿費的文字。   將格拉蒙的文章塞入抽屜,我開始用故事新編的手法寫黃色文字。題目是:《潘金蓮做包租婆》。計劃中的故事梗概是:潘金蓮死了父親,到膠花廠去做女工,結果給工頭鬍鬚佬攪大肚子,心裡十分焦急,要求鬍鬚佬到婚姻註冊處去登記,鬍鬚佬送了一百塊錢給她。她將鈔票擲在地上,捉住鬍鬚佬一陣揍打。打得正起勁,忽然來了一個中年婦人,攔住潘金蓮不許她打鬍鬚佬。金蓮頗感詫異,一經詢問,原來那人就是鬍鬚佬的老婆。潘金蓮一氣,離開膠花廠,打算到別的地方去做工。但是香港是個人浮於事的社會,找工作談何容易。沒有辦法,只好嫁給包租公矮冬瓜做老婆。矮冬瓜是個鰥夫,身材奇矮,一無所長,專靠收租度日。潘金蓮無親無眷,失業後,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既有矮冬瓜向她求婚,為了衣食,也就頷首答應。婚後不久,矮冬瓜忽罹半身不遂症,躺在床上變成活死人,幸而有租可收,生活還不致發生問題。然而飽暖思淫慾,潘金蓮不愁衣食後,長日無所事事,難免不生非分之想。於是,先向頭房的小阿飛下手,然後又跟小阿飛的父親到酒店去開房;然後與中間房的糖水七發生關係;然後搭上了尾房的大隻佬;然後跟睡床位的看相佬拉拉扯扯;然後總之,只要是這一層樓的男人,全都有了性關係。   這樣的小說,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有害。   但在香港,這樣的小說最易換錢。   如果我能將潘金蓮與各男房客間的性愛關係寫得越透徹,讀者一定越喜愛。   以時日來計算,只要讀者有胃口,連載十年八年也可以。   我準備以十分之九的字數去描述潘金蓮與男房客間的性愛生活,寫潘金蓮如何淫蕩;寫她如何在床上勾引男人;寫她如何使那幾個男房客獲得最大的滿足諸如此類,不必構思,不必佈局,不必刻畫人物,更不必製造氣氛,只要每天描寫床笫之事,就不愁騙不到稿費。   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寫紅了,不但酒渴可以解除,而且還可以過相當舒服的日子。   我不能挨餓。   我不能不喝酒。   我不能因為交不出房租而發愁。   從上午十一點開始,寫到下午三時,我已經完成六千字,重讀一遍,覺得《潘金蓮做包租婆》的開頭,頗具商業價格。   有點餓,將稿子塞入口袋,先到鄰近一家上海菜館去吃一客四喜菜飯;然後到中環一家專刊黃色文字的報館去找該報的編輯。   你看看,能不能用?我說。   編輯姓李,名叫悟禪,專寫黃色文字,六根未淨,對於紅塵絲毫沒有悟出什麼道理來。我與他相識已有年,平日極少來往。當我將十二張稿紙交給他時,他看了題目,臉上立刻出現驚詫的神情:   你肯寫這樣的文章?   謀稻粱。   我的回答是如此的直率,使他無法再提出第二個問題。他開始閱讀內文,讀了兩張,就驚叫起來:   寫得很精采!   希望你肯幫我一次忙。   哪裡話?是你幫我們的忙!   這樣說來,你決定採用?   後日見報。   稿費方面?   我們當然不能向他們大報看齊。你是一直在大報寫稿的,所以也許會覺得少些。   千字多少?   八元。不過,我們每五天結算一次。換一句話,每期四十元。文章刊出後,讀者反應好,兩個月後可以加到千字十元。   好的,就這樣吧。但是   還有什麼問題?   我想預支一百元稿費,不知道悟禪兄肯不肯通融一下?   這倒使我有點為難了。我們報館素不拖欠稿費;也從未有過預支稿費的先例。   只此一次,幫幫忙。   李悟禪扁扁嘴,眼珠子左右亂轉,彷彿在考慮一個重要的問題。很久很久,終於作了這樣的決定:   我私人借一百給你吧。   這怎麼好意思?   我們是多年老友。   他取出白紙,要我寫一張借據給他。   拿到錢,必須為自己慶祝一下。先是走進一家餐廳去喝幾杯酒;然後在黑暗中捕捉楊露的青春。楊露要我請她吃晚飯;我說沒有錢。楊露說她願意請我吃,我說沒有空。她生氣了,憤怒之火在眼睛裡燃燒。那是偽裝的,我知道。反正黑暗已將羞慚淹沒,接吻遂成為最好的對白。第二次,她要求與我共進晚餐,我答應了。她說她想嚐一嚐涮羊肉的味道,我們走進一家靠海的北方菜館。選一個卡位,相對而坐。在燈光底下,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我錯了。我一直將她當作一種低等動物;其實她的感情卻像藏在沙泥中的金子。她表示對蠟板的厭倦,渴望做一個家庭主婦。我不能給她任何鼓勵,將話題轉到別處。談到貓王,她搖搖頭。談到薯仔舞,她搖搖頭。談到國語電影,她興奮得猶如爐中的火焰。她喜歡眼睛大大的林黛;也喜歡發怒時的杜娟。   我向夥計要了兩杯白蘭地;但是楊露忽然要喝伏特加。我無所謂,因此要了兩杯伏特加。   你看過木偶戲嗎?我問。   在電影裡看過。   木偶也會使觀眾流淚或發笑的,是不是?   一點也不錯。   所以木偶也可以做明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木偶可以做明星的話,愛樂小姐更加可以了。你要知道,愛樂小姐是有血有肉的動物。   接著又是兩杯伏特加。楊露酒量不算太壞。當我們走出菜館時,她已有了七分醉意。我要送她回舞廳;她要我送她回家。   楊露住在灣仔區的一層木樓裡,租的是尾房,母親躺在床上,父親出外賭錢,家裡只剩下兩個弟弟與兩個妹妹。七個人住一間小板房,令人有罐頭沙丁魚的感覺。當我將楊露交給她母親後,兩個男孩子跟我下樓。   先生,姐姐喝醉了?   是的,你姐姐不大會喝酒。   你為什麼不帶她到酒店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別人都說姐姐不是好人,誰有錢,誰就可以帶她到酒店去開房。   千萬不要這麼講!   為什麼?   因為你姐姐是個好人。   不,先生,她不是好人,大家都是這樣講的,誰有錢,誰就可以帶她到酒店去開房。   她是為了你們才去做舞女的。   我們沒有教她這樣做。   可是你們要吃飯,要讀書。   爸爸會賺錢給我們的。   你爸爸整天在外邊賭錢,哪裡有錢為你們交學費?   兩個男孩子望著我,四隻眼睛等於四個問號。我露了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走向電車站。   回到家裡,麥荷門又在客廳裡等我。夜漸深,他的來訪使我感到驚詫。進入我的臥房,掩閉房門。   等了多久?不去報館上班?   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麥荷門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是僑美戲劇家鄒坤先生寄來的新作;一個獨幕劇,以抗戰時期中國某小城為背景,刻畫一個老人因轟炸而引起的種種幻覺。   寫得不錯,技巧是獨創的;內容是中國的,合乎我們的要求。   這是麥荷門的見解。   但是,我沒有從麥荷門手中將這篇稿子接過來。   你不妨讀一遍,麥荷門說。如果你認為可以放在創刊號裡的話,最好明天一早就送去印刷所發排。   我不想讀。   為什麼?   我已心灰意懶,今後決定不再從事嚴肅的文藝工作!老實說,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寫出《老人與海》那樣的作品,又有誰欣賞?那些專門刮綠背的冬烘們正在提倡復古,而那些念洋書的年輕人,除了ABCD,連之乎者也都攪不清楚。至於那些將武俠小說當作《聖經》來閱讀的偽知識分子,要他們靜下心來閱讀《老人與海》,送他們十塊錢一個,也未必肯接受。荷門,我已經想通了。我不願意將幻夢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來世可以做一個歐洲人或美洲人的話,我一定以畢生的精力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   你又喝醉了?荷門問。   不,我沒有醉。我曾經喝過幾杯,但是絕對沒有醉。   麥荷門點上一支煙,一連抽了好幾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靜的口氣說:   每一個作家都希望獲得他人的認知,但是他人的認知並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經對我說過:喬也斯生前受盡別人的曲解與侮辱;可是他仍不氣餒。我們的工作注定要失敗的;不過,我們必須將希望寄存於百年後的讀者身上。如果我們今天的努力能夠獲得百年後的認知,那麼今天所受的痛苦與曲解,又算得什麼?   現實太殘酷;我不能生存在幻夢中。   記得你自己講過的話嗎?普魯斯特患了哮喘病,將自己關在一間密不通風的臥室裡達十年之久;結果寫成了偉大的《往事追跡錄》。   荷門,請你不要跟我講這些話!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決定撰寫黃色文字了!這書架上的幾百本文學名著,都是我直接向外國訂購來的。如果你有興趣閱讀的話,全部送給你。   荷門用沉默表示抗議。   我沒有勇氣看他臉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邊,面對窗外的黑夜,說:   今天我寫了六千字故事新編,很黃,拿去中環一家報館,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   為了一百塊錢,竟將自己的理想也出賣了?   我要活下去,同時還想活得聰明些。   不願意再作傻事。   是的。   《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呢?   我坦白告訴他:我不願意擔任《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了,理由是:我對文學已不再發生興趣。麥荷門失望之亟,不斷抽煙。   沉默。難堪的沉默。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不過對荷門而言,倒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一切原已計劃得十分周到,臨到最後,出擊又欲後退。荷門無話可說,嘆口氣,將鄒坤的獨幕劇塞入口袋,走了。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視線突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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