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酒徒

第12章 十一

酒徒 劉以鬯 9313 2023-02-05
  坐在那家餐廳裡,面對空杯,思想像一根線,打了個死結。情緒的真空,另外一個自己忽然離開我的軀殼。一杯。兩杯。三杯。張麗麗的目光像膠水一般,鋪在我臉上。我看到一條金魚以及牠的五個兒子。   再來一杯?我說。   剛剛出院不應該喝得太多。   再來一杯?   好的,只是這麼一杯,喝完就走。   侍者端酒來,喜悅變成點上火的炮仗。她塞了兩百塊錢給我,想購買廉價的狂熱。她不像是個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凝結成冰塊;每年結一次,等待遠方來的微笑,遽爾溶化。(她不會愛我的,我想。她永遠不會愛我的。她是一塊會呼吸的石頭。)我的憤怒化成浪潮,性格突趨暴躁一如夏日之驟雨。我還不至於求乞,勇敢地將兩百塊錢還給她。

  她的笑容依舊很媚,安詳的態度令人憶起舞蹈者的足尖。她為我買單。臨走時,她說:   有困難時,打個電話來。眼中的火焰灼傷坐在心房裡的鎮定,又向侍者要一杯酒,只想忘掉那8字形的體態。   我的故事走進一個荒唐的境界,廉價的香水正在招誘我的大膽,黑暗似液體,聽覺難拒噪音的侵略,那張嘴並不像櫻桃,卻是熟悉的。手指犯了罪,正因為她那淫蕩的一瞥。忽然驚醒了蠕蠕而動的心意。舉杯欲飲時,理性已冷卻。   她在笑。   笑容比哭更醜;而凝視則如懸掛在空間的一個圓圈。鼓聲鼕鼕,圓圈並不旋轉。   情感烤焦。膽小的獵手亟欲揚帆而去。掏出鈔票時,那婀娜的姿態遂消失於黑色暈圈中。   走出愛情交易所,海風如手指撫我臉頰。太多的霓虹燈,太多的顏色,太多的高樓大廈,太多的船隻,太多的笑聲與哭聲合力擎起現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欲。

  於是出現一杯酒。   幽暗的燈光像蟬翼,給眼前的種種鋪上一層薄薄的藍色。我喜歡藍色。我一口氣喝了三杯。   當侍者端第四杯酒來時,麥荷門的鼻子也變成藍色了。   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我問。   你自己打電話給我的。   我的記憶力也醉了。   你沒有醉,否則你不會記得我的電話號碼。   我在醫院躺了幾天。   什麼病?   給人打破了頭。   為什麼?   不談也罷。   麥荷門的一聲嘆息等於千萬句安慰話語,使我有了釋然的感覺。他提到他的短篇小說,我臉紅了。我根本不再記得這件事。他又提出一個問題:新詩是否應該由作者在每一首詩的後邊詳加註釋?   我很少寫詩;我願意多喝兩杯酒。

  於是我見到一對詢問的眼。眼中有火,一直燒到我的心坎裡。   (新詩人嘗試給詩注射新的血液,是不應該加以阻止的,我想。至於詳加註釋的要求,更非必需。詩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時,將自己的想像作為一種超乎情理與感受的工具。當然是未可厚非的。表現是一種創造,而詩的表現,不僅是一個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內心中燃燒的火焰。因此,詩人憑借想像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想到這裡,那一對詢問的眼睜得更大。   我不是一個詩人,我說。   麥荷門很失望。麥荷門對現階段的新詩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對新詩認真感到興趣的話,在動手寫作之前,有許多文章是必須仔細讀幾遍的。譬如說:布魯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

  經過一陣靜默後,麥荷門忽然從夢境回到現實。   你現在只剩一個長篇小說的地盤了。   是的。   單靠一個長篇的收入,很難應付生活。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沒有別的計劃?   計劃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麼?   我想寫一些孫悟空大鬧淺水灣,或者潘金蓮做包租婆之類的故事新編,投寄到別家報館去。聽別人說:這種東西最合香港讀者胃口。   不一定,不一定。   麥荷門大搖其頭。他認為這樣做是自暴自棄。(我想:他還年輕。)我舉杯,將酒一口喝盡。   這患了傷風的感受。這患了傷風的趣味。貓王的《夏威夷婚禮》散出一連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燭台,劃火點燃,照得怯虛的目光搖晃不已。有賣馬票的女孩想賺一毫子,感情與理智開始作一個回合的摔跤。麥荷門笑得很天真,那是因為我有了吝嗇的躊躇。然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現代社會的感情是那樣的敏感,又是那樣的錯綜。

  不知道什麼時候與麥荷門分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的長鏡前。兩隻眼睛與鏡子裡的驚奇相撞,我見到了另外一個我。忽然想起笛卡兒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鏡子裡的我會不會思呢?思是屬於每一個個體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雖然我們的外形是完全一樣的。多麼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確有點古怪。)我的感覺已遲鈍,偏又常用酒液來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無法領悟真實的世界,只好用遲鈍的感官去摸索一個虛無飄渺的境界。於是有了重讀柏拉圖著作的渴望,走去書架,遍找不著。我的書架上沒有一本壞書,但是好書也不多。大部分好書都在酒癮發作時,秤斤賣給舊書攤。我的書架上沒有柏拉圖的作品。我的書架缺少書籍。(我的書架依舊是思想的樂園,我想。)尤其是醉後,我的思想在這樂園中散步。(祈克伽德住在大觀園右鄰,他曾經託人帶了一封信給林黛玉,說是人類的根,種植於他內在的精神中。不過,這個根,在他誕生之前就開始凋謝了。當他死了之後,他的根才種在泥土裡。所以,黛玉將花也葬在泥土裡了。這樣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靈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誰也不得知的事情。)

  鼕鼕鼕,有人敲門。   司馬莉站在門口,濃妝艷服。   出街?我問。   剛回來。   有什麼事?   想跟你商量一個問題。   關上門,拉開凳子讓她坐下。她的眼睛,是印象派畫家筆底下的傑作,用了太多危險的彩色。   還生我的氣不?我問。   她搖搖頭。   我是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不能用理性去捕捉真實了。當她的柔唇忽然變成一個大特寫時,我止不住內心的怔忡。一個可怕的意念產生了,但立刻從迷漫中驚醒。她說:   他們出去打牌了,不會這麼早回來。   不,不,你才十七歲!   司馬莉露了一個厭世老妓式的笑容,婀婀娜娜走到書桌邊,從桌面拿起我的那包駱駝煙,抽出一支,點上火。(我必須保持清醒,我想。)她臉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依舊是厭世老妓式。我有點怕。

  煙圈噴自她的柔唇,塗在我的臉上。我跌入朦朧的境界,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在捕捉我的理性。利己主義者的慾望似火燃燒。年輕的感情等於未琢之玉,必須用纖細的手法,小心解剖。我無法分辨: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個魔鬼?抑或她有一對蠱毒的眼睛?這不是愛情。十七歲的女孩子未必需要愛情。她需要遊戲;一種只能在夢境中出現的遊戲。   (抵受不了蛇的引誘?吃了那隻毒蘋果?)   我變成會呼吸的石頭。   怕什麼?她問。   你才十七歲!   她笑了,笑聲格格。   你比那些男孩子更膽怯!   我喜歡成熟的男人。   將長長的煙蒂扔出窗外,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我霍然跳起,走去斟了一杯酒。   四周皆是火,我感到窒息。

  忽然有人用鑰匙啟開大門。   忽然有皮鞋聲從客廳傳來。   忽然有人用手指輕叩我的房門:   亞莉,快出來!你母親贏了錢,請你吃消夜!   司馬莉霍然站起,橐橐橐,走去將門拉開。司馬先生咧著嘴,笑瞇瞇地說:   亞莉,你阿媽今晚手氣特別,贏了不少錢,我們一同到麗宮去吃消夜。   亞莉並不因此感到興奮,但也跟著走了。全層樓立刻靜了下來,正是寫稿的好時光。我只剩下一個長篇小說的地盤了,不好好寫,可能連這最後的地盤也會丟掉。而我不是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想在這上面用功夫,實在一點氣力也用不出來。縱然如此,我還是不能不寫。我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惋惜的浪費,為了生活,不但非寫不可,而且還要儘量設法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

  (我必須寫幾節奇奇怪怪的打鬥場面,我想。用音波殺人,有人寫過了;用氣功殺人,也有人寫過了。我必須發明一些新奇的花樣,藉以賺取一般讀者的廉價驚奇。有了,鐵算子被通天道人用筷子擊中太陽穴後,幸而遇到峨嵋怪猿,搽了些仙草搾出的汁液,在山中靜養一個時期,終於復原了。但是冤氣難吞,急於肇山尋找通天道人報仇。峨嵋怪猿大搖其頭,認為此事絕對魯莽不得,說是通天道人本領高強,決非鐵算子單獨可以應付。鐵算子聽了,當即雙膝下跪,懇求怪猿指點,怪猿從腰間一掏,然後攤開手掌,要鐵算子走近去仔細觀看。鐵算子挪前兩步,定睛凝視原來是一粒小小的金丸,正感詫異,怪猿呵氣一吹,但見金丸嗖地飛上天空,旋轉幾圈,驀地掉落下來。怪猿連忙伸手一接,那金丸瞬即變成一條金棍,閃呀閃的,使鐵算子看得頭暈目眩。鐵算子鼓掌稱奇,怪猿面上立刻出現倨傲之情,扁扁嘴,問:這是何物?鐵算子答:這是一根金棍。怪猿道:不錯,這是一根金棍;但是,你知道是誰的金棍?鐵算子搖搖頭,說是無從猜測。怪猿當即打個哈哈,然後斂住笑容說:傻瓜!這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金棍呀!)

  思想猶如脫韁的馬,無法控制。一口氣寫下兩千字,渴望喝些酒了。擱下筆,客廳裡傳來熱鬧的談笑聲。司馬太太一定贏了不少錢,否則決不會高興成這個模樣。我斟了一杯酒,走去窗邊,靜觀對海的萬家燈火相繼熄去。(我是難得這樣清醒的。我應該繼續保持清醒。)但是,我竟昂起脖子,將酒一口喝盡。(亞莉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但是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我又斟了一杯酒。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不應該這樣大膽的。除非她已經有過經驗;然而這種可能性不大。亞熱帶的女孩子雖然比較早熟,還不至於這樣大膽。如果不是多看了美國電影,一定多讀了四毫小說。這是一個自由世界,寫稿人有寫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讀書人也有讀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但是這樣的自由是不是必須的?照我看來,這是一些不健康的自由,將使整個社會基礎產生蟲蝕的危險。)   我喝了一口酒。   (我們這裡實在是一個很自由的地方。報章雜誌可以任意翻譯外國的文章或照片,而不必受罰;同時,本地作者用血汗寫出來的文章,一樣得不到保障。只要稍為有些商業價格的東西,誰都可以盜印成書,然後運到南洋去傾銷。有時候,連作者自己想出版,也因為印刷不夠迅速而被逼作罷。事實上,這裡的盜印商都與外地的發行商有密切的聯繫,作者自己出書,往往得不到外地發行商的合作。反而那些盜印的出品可以源源運往外地,大獲其利。總之,在這裡,作者辛苦寫成的文章,是得不到應得的保障的。不僅如此,盜印商為了避免引起法律上的麻煩,偷印了別人的著作,印成書後,連作者的署名也隨便更改。對於一個作者,喪失版權已經是一種無可彌補的損失了;何況還要被改掉署名。)   我一口將酒喝盡,心中燃起怒火。   (這是一個自由的地方,但是太過自由了。凡是住在這裡的人,設有一個不愛好自由。不過,盜印商如果可以獲得任意盜印的自由,那末,強盜也可以獲得搶劫的自由了。作者對他自己的著作當然是有著作權的。作品等於原作者的骨肉。但在這裡,搶奪別人的骨肉者有罪;盜印別人的著作者可以逍遙法外,不受法律制裁。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   我走去酒櫃,又斟了一杯酒。   (以報紙上的連載小說而言,報紙是登過記的。那末,在報紙上發表的小說當然也會受到法律的保護。但是為什麼盜印商可以將這些連載小說印成四毫小說,並更改作者署名,運到南洋去傾銷?)   我一連喝了好幾口酒,心內憤激,睡意盡消。我是一個逃避主義者,只會用酒液來逃避這醜惡的現實。   當我躺在床上時,潮退矣。借來的愛情,只是無色無嗅無形的一團,游曳在黑暗中,與黑暗無異。寂寞被囚在深夜的斗室中,而慾望則如舞蹈者。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與幕後的淚水。(有人說:劇場是小天地;但是也有人說:天地是大劇場。然則我們是觀劇者?抑或戲子?)惟糊塗的人可以淺嘗快樂的滋味。   於是做了一場夢。   醒來完全不記得夢裡的情景,頭痛似針刺。一骨碌翻身下床,站在長鏡前,發現鬍鬚長得很。剃鬍時,客廳裡有司馬先生的咳嗆聲。司馬先生昨晚睡得很遲,咳嗽聲特別響,當我走出沖涼房時,他說有話跟我談。   什麼事?我問。   想收回你那間梗房。   為什麼?   馬莉年紀還輕,我不想讓一個酒徒來糟蹋她!   我搖搖頭,怒火早已燒紅我的兩頰。回入房內,需要喝一點酒。酒瓶已空,口袋裡的零錢已不夠買一瓶FOV。穿上衣服,出街。先打電話給張麗麗,沒有起身。然後打電話給麥荷門,不在家。於是搭乘電車去中環,走去那家報館預支幾十元薪水。副刊編輯聳聳肩,表示辦不到。詢以理由,他說銷紙大跌,未便向上頭開口。沒有辦法,只有廢然走出。在熱鬧的德輔道中躑躅,見到一家大押,毅然將腕錶押掉。   穿著校服的司馬莉;   穿著紅色旗袍的司馬莉;   穿著紫色過腰短衫與白色過膝短裙的司馬莉;   穿著三點游泳衣的司馬莉;   穿著運動衫的司馬莉;   穿著晚禮服的司馬莉;   穿著灰色短褸與灰色百褶裙的司馬莉;   穿著古裝的司馬莉;   以及不穿衣服的司馬莉;   幾十個司馬莉;穿著十幾種不同的服裝,猶如走馬燈上的紙人,轉過去,轉過來,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永無停止。司馬莉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也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厭世老妓。   在司馬夫婦的心目中,司馬莉比初放的蓮花還純潔;   在那般男同學的心目中,司馬莉是伊莉莎白.泰勒第二;   在陌生者的心目中,司馬莉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司馬莉是一隻小狐狸!   我恨她,我怕她,我喜歡她。   錯綜複雜的情感,猶如萬花筒,轉一轉,變一變,沒有兩種相同。我是愛過別人的;也被別人愛過;但是我從未愛過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也沒有被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愛過。司馬莉是一朵罌粟花,外表美麗,果汁卻是有毒的。(不錯,她是罌粟。必須避開她。不如趁早搬走。)摸摸口袋,八十塊錢和一張當票。即使找到合適的房子,也不夠付上期與按金。還是多喝兩杯。   電車沒有二等|二十二點一刻滿街白領階級汽車裡的大胖子想到淺水灣去吃一客煎牛排喂!老劉,很久不見了,你好?安樂園的燒雞在戲弄窮人的慾望十二點半西書攤上的裸女日曆最暢銷香港文化與男性之禁地任劍輝是全港媽姐的大眾情人古巴局勢好轉娛樂戲院正在改建中姚卓然昨晚踢得非常出色新聞標題:一少婦夢中遭胸襲利源東街的聲浪蛻變思想枯竭症兩個阿飛專割死牛櫥窗的誘惑永安公司大減價貧血的街道有一座危樓即將塌倒了莫拉維亞寫羅馬,台蒙倫揚寫紐約,福克納寫美國南部,喬也斯寫都柏林。香港的心臟在跳動香港的脈搏也在跳動電車沒有二等。   陽光很好。陽光照在石板街上,可以讓行人用肉眼見到飛揚的灰塵。有攝影師正在捕捉古老的情趣,企圖用斜坡上的骯髒去賺取外國人的好奇。皇后道已經是個老嫗了,建築商有意製造奇蹟,用豫土與鋼條代替H3,以期恢復她的青春。   走進萬宜大廈的Arcade。   櫥窗的引誘極大,顧客們的眼睛遂變成世界語。有人投一枚鎳幣在體重機裡,吐出來的硬卡上邊寫著:你將獲得幸福。   (謊言!不透明的謊言!這是一個撒謊世界!聰明人要撒謊;愚蠢者也要撒謊。富翁要撒謊;窮人也要撒謊。男人要撒謊;女人也要撒謊。老的要撒謊;小的也要撒謊。)   站在自動電梯上,讓機器代替腳步。德輔道上有太多的行人與車輛。電車是沒有二等的。這是一個糊裡糊塗的世界,必須用恚忿來阻止邏輯的追求。我已極感疲憊,渴望做一個遁世者而不可得,走進一家燈光幽暗的咖啡店,坐在角隅處,呼吸霉菜味的空氣。向侍者要一杯酒,市儈的笑聲猶如野貓在半夜摔碎瓷瓶。   幾乎一年不見你了,他說。你躲在甚麼地方?中馬票?還是給女人迷上了?   是的,我答。我不僅中了馬票,而且還給美麗的女人迷上了,可惜都是夢中的事。   他笑了,笑聲含有變味的興奮。他叫莫雨,一個專門抄襲好萊塢手法的國語片導演。   我們常常惦念你的,他說。特別是想打牌的時候。   你們不怕我輸了欠帳?   莫雨斂住彌勒佛型的笑容,換以金剛式的凝視。我的感受忽然結成冰塊,無法用智慧鎮壓怔忡。我以為說錯了話,不能沒有恐懼。   幫我寫一個電影劇本,他說。   語氣多少帶些憐憫,猶如禮拜日上午的祝福鐘聲,來自遙遠處,又彷彿十分接近。希望忽然萌了芽。我看到一朵未來的花。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工作。   怕什麼?香港的編劇哪一個不是半路出家?再說,目前觀眾們的要求很低,只要是古裝片,加上新藝綜合體與黃梅調與林黛或尤敏,就一定可以賣座了。劇本並不重要,只是國語片究竟比什麼廈語片潮語片之類認真一些。   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還肯付三千元去購買一個劇本?   三千元在一部電影的製作成本裡佔的百分比,實在微乎其微。最近有一部古裝片,片子裡有一場戲需要摔碎一些古玩花瓶,單單這些花瓶的支出,已經可以購買三個分幕對白劇本了。   說到這裡,莫雨掏出一隻熠耀閃光的金煙盒,打開,遞一支黑色蘇勃雷尼給我。點上火,加上這麼幾句:   藝術在香港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電影圈也不例外。不說別的。單講演員,像洪波、唐若青這樣優秀的演員,為了生活,弄得非拍粵語片不可。這種情形,跟你們寫文章的倒也十分相似。在香港,真正的文藝工作者常常弄得連生活都成問題,為了謀稻粱,只好違背自己的良知去寫武俠小說或者黃色小說。   想不到市儈氣極重的莫雨居然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呆呆地望著他。他吐著青煙。我說:   最近我的確很窮,而且還等著要搬家,如果寫劇本正如你所說的那麼容易,我倒是願意嘗試一下的,但不知寫什麼題材好?   現在的國語電影還怕找不到題材?別提紅樓、水滸、三國,單是三言二拍,就可以拍上十年八年了;此外,聊齋、西遊也有的是材料,再嫌不夠,舊劇,昆腔,甚至彈詞評話都可以拿來改編。總之,只要肯到舊書鋪去兜一圈,俯拾皆是。   既然這樣容易,為什麼要找我這個生手來做這種工作?   我們是老友嘛!   他忽然戴上一副黑眼鏡,作笑時,眼鼻皺在一起,看起來,像熊貓。   我的心情突呈緊張,舉杯欲飲,發現酒杯已空。莫雨立刻將大拇指按在中指上,搓出嗒的一聲,喚來侍者,向他要了兩杯白蘭地。   關於寫劇本的事,你肯幫忙,我是極願一試的。我最近正計劃搬家,需要一筆錢周轉。   沒有問題,故事通過後,先付你五百。   莫雨舉起酒杯,一口喝盡,站起身,走到鄰桌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一年不見,他已瘦得像根竹竿。(前些日子報紙上刊登一則大導演熱戀艷星的新聞,可能就是他。其實,導演與明星勾搭,已經不能算是新聞了;如果導演不與明星勾搭,那才是真正的新聞。)舉起酒杯呷了一口,心情十分興奮,有意到書店去走一趟,看看有什麼適合改編劇本的材料。於是買單,走出咖啡店。   書店擠滿了看書的人。鴛鴦燈,描金鳳,南柯夢,琵琶記,占花魁,桃花扇,雙珠鳳,浮生六記,封神傳,征東征西,龍圖公案,天雨花,三笑奇緣,洛陽橋,殺子報,金台殘淚記,蝴蝶夢,十美圖,甚至濟公傳,彭公案皆可以改編為電影劇本。   我對於《蝴蝶夢》有特殊的愛好,因此買了一冊舊劇誇子作為改編的藍圖。   在回家的途中,我開始盤算怎樣在舊瓶中裝新酒。(這是一個通俗的故事,過去也曾改編過電影,不能出奇制勝,就會失去重拍的意義。故事本身是雅俗共賞的,改編成電影劇本,必須有新的見解與新的安排,不能單靠特技鏡頭去迷惑觀眾。《花朝生筆記》說清初嚴鑄取《齊物論》篇衍為傳奇,其實馮夢龍早已編成《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其事雖荒誕不經,倒也曲折有致。童芷苓演《大劈棺》而紅極一時,但那是舞台上的演出,改編成電影,必須別出心裁。)想到這裡,興趣益濃。   司馬夫婦已出外打牌,只有司馬莉一個人坐在客廳裡。   她對我盯了一眼。   我也對她盯了一眼。   走進臥房,準備撰寫《蝴蝶夢》的大綱。提起筆,發現腹稿尚未成熟。想喝酒,酒瓶已空。偶然的一瞥,司馬莉背靠門框上,笑瞇瞇地望著我。   決定搬了?她問。   你自己做的好事。   我做了什麼?   你怎麼可以跟你父母說我有意糟蹋你?   她笑了,態度十分安詳。頓了一頓,又提出一個問題:   不想搬,也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不用管,不過,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她以狡獪的笑容作答,走去點上一支煙。(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怎麼可以抽駱駝煙?)她的吸煙的姿勢具有一種成熟的美。   嘴唇搽著杏色的唇膏,連吐出來的青煙也是杏味的。我必須壓縮自己的感情,堅拒芒刺般的眼波來侵。傘下的想像,雨水再次受到挫折。遠方的一株樹不過是一個古怪的聯想。凡是年輕人,總愛追求兩個太陽。懷疑如小偷般潛匿在角隅,不敢動彈。大膽的願望,恰被驚怯的躊躇所阻。我不像是個有膽量的男人,投小石於心池中,泛起幾圈漣漪,一若海鷗點水。那午夜的愛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皆不注意陽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涼的,舞蹈家在夢境中斷了鞋帶。她舒口氣,眼睛裡仍有振奮的神情。(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想。)然而這想念並未給我太多的鼓舞。   不必怕,我已不是你想像中的我了,她說。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遲疑?   (這樣的話,哪裡像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說的?)我怕。我忽然見到一對虎眼。   拉開門,棄甲而遁。走到街上,猶有餘悸。進入涼茶店,打一個電話給麥荷門。   借三百塊錢給我?   為什麼?   我決定搬家了。   什麼時候要?   方便的話,一兩天內拿給我。   擱斷電話,我走進一家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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