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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八

星星.月亮.太陽 徐速 9292 2023-02-05
  子雲夫婦的小家庭,是住在市立醫院附近的一條深巷裡。一廳一房,一個小小的院落,倒也佈置得雅緻清爽;另外有一間工人房,作為他們的育嬰室。一個頭髮斑白而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幫他們做飯、洗衣和照顧孩子。   楊子雲為著沖淡我急躁的情緒,一進門,就將他白胖胖的孩子,送到我的懷抱。絮絮的跟我談起他們的生活狀況,原來這所住宅還是歐家夫婦在戰前經商時買下來的,後來因為人口繁多,生意也逐漸發達,歐先生就在郊區蓋了一棟華麗的別墅;這幾間小房,祇是作為進城時的休息場所。抗戰前一年,歐家從長沙搬到北平,這些房子都空閒了,反而需要請幾個孤苦無依的遠親來看守房屋。   子雲夫婦從漢口搬到長沙時,歐先生原來要他們住在鄉下的別墅。但是為了小雨點生產方便,這裡離醫院又近,所以一直就住下。

  從房屋又談到他們日常的生活,我才知道他們全部的日常費用,都是由歐先生供應。小雨點還告訴我,歐先生在日內還可能到長沙來。   對於這些閒話,起初,我還可以勉強敷衍。可是,他們好像忘記我心情的焦急,仍是絮絮不休的說個不停。   好容易等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我正想向他們索取阿蘭的日記。就在這時候,楊子雲抱著兒子進入臥房;小雨點也換上白圍裙,準備到廚房裡去。我立刻意識到他們的拖延計劃,急忙攔住小雨點說:請你將阿蘭的日記先拿給我好了!   吃完飯再看,好不好?她擺出主婦的神氣,向楊子雲瞪一眼:你應該先帶客人參觀我們的房間!   謝謝你!我帶著哀嘆的口氣,急促的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快一點給我吧!

  不要急!楊子雲拉著我又坐在沙發上。他從書架上拿出一捲郵件,翻閱了一會,撿出幾張來,然後慌慌張張的對我說:徐!想不到阿蘭竟是這樣偉大的女性,難怪這幾年你始終不能忘記她,但是   我不等他說完,急忙將那捲郵件搶過來。這是一般活頁的日記簿,上面包著一張潔白的封套,封套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草書獻給我童年的伴侶。   裡面的字跡卻是寫得很娟秀。但是,每一張都是殘缺不齊。有些地方還塗上深深的墨跡,很像是一篇篇論文的原稿。   我揉揉眼睛,一行行看下去。   又聽到前方激烈的砲聲了,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精壯的男子,在敵人的槍口上倒下去,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提心吊膽的祈禱他們的平安。誰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就算是一個無靠、無依的單身漢,也還是有朋友為他們擔憂呀!記得小時候在村塾裡唸過一篇弔古戰場文,現在真正是親臨其境了。

  院長今天早晨對我們訓話,告訴我們前方打得很好,看樣子戰局穩定了。但願如此;將整個災難都降臨在這個不幸的地方吧!千萬不要打到南方去,希望堅白永遠在那個美麗的小島上,過著平安的日子。          醫院裡的傷兵越來越多,連操場的帳蓬也睡滿了。這裡是一個多麼悲慘的世界,看到的儘是些血肉模糊的活屍,聽到的儘是些呻吟哀號。真慘!昨晚那個年青的軍官,臨死時還呼喚他愛人的名字。   工作越來越繁重,病人的脾氣也越來越壞。慧英今天就被傷兵打一個耳光,好容易才勸好了。我想,有一天我也會碰到這樣倒楣的事情。   下午給一位斷了手的傷兵寫家信。他一面說,我一面寫,寫好了他卻說不出寄信的地址。原來他家裡的人早已死光了,只有一個未婚妻在工廠裡做工,不知道是死是活。最後,他哭了,我也哭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怎能忘記了家,母親,妹妹,還有他

         我怎麼老是忘不了他呢!真急死人了。一閉上眼,就看見他站在我的面前;一會兒像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一會兒又是穿著制服的青年。我和他還是坐在那個草坪上,他數星星,我唱山歌。啊!這樣生活多麼使人留戀啊,祇可惜是一個夢。          昨夜又夢見他,他已經長得那麼高大了,在村頭小河邊散步。身旁還站著兩個少女,一個是他的妹妹,另一個好像是他的表妹秋明。秋明摘一朵野花插在衣襟上,一路上挽著他的手臂,說說笑笑,真是高興極了。   我怎麼這樣小氣呢!我不是還勸過他去愛秋明嗎?也不是勸過秋明去找他嗎?怎麼一看見這樣的情景,又妒又羨,又悔又恨,唉!女人!女人就是女人。   我簡直沒有半點修養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惡狠狠的向他們擲去。這一下可驚動他們,我真是羞憤無地。轉身想跑,祇聽到一陣緊急的腳步聲,他們都喊著:阿蘭姐!阿蘭姐!

  睜開眼,原來是慧英和院長站在我的床前。天早已大亮了,院長要我準備檢查血庫裡的血漿,他說等一會有大批傷兵送到我們醫院來。   漱洗完畢,我們全體都在等待這個緊急的任務,但是好久還沒有消息。我趁著空閒,將夢中所遇的情景記下來,留著老來看看也滿有意思。真奇怪,白天我怎麼這樣理智,夢裡又那樣糊塗,到底那一種情景是真的呢?難道這就是變態心理學上兩重人格的表現麼?          光天化日之下,人也會做夢麼?而且是這樣怕人的噩夢。   昨天中午,在數十個擔架之中,我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面龐。真想不到竟是堅白,我當時幾乎嚇得要昏過去了。   沒有符號,沒有臂章。要不是從口袋裡找到一張學生證,我怎樣也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童年時候的伴侶。

  天啊!他怎麼到這裡來呢?他是在什麼時候參加軍隊的呢?真令人無法想像了。我很想和他講話,聲嘶力竭的聽了半天,連一點回聲也沒有。可憐的堅白,簡直像一個血人似的,腹部上彈孔纍纍,頭髮裡泥水淋漓,要不是胸口還有點微弱的跳動,簡直是一具可怕的僵屍。   那些狠心的醫務人員,不負責任的態度,簡直是近乎殘酷的劊子手。他們不但不立刻想辦法,反而招呼工人要將他裝到棺材裡。在這樣情勢下,我再也不能顧及平時的儀態,順手摸起一條木棍,照那些正要動手的壞蛋,沒頭沒腦的亂打一頓。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動手打人,慧英看到我失常的神色,問我是不是平時和她談起的那位徐先生,我點點頭,祇氣得渾身發抖。   慧英到底比我能幹,她先叱止那些壞蛋,然後拉我去找王醫生。王醫生倒很熱心,他說失血太多,傷勢危險;要我到血庫去看一看。天啊!血庫的血漿,已經是少得可憐,而等著輸血的傷患又是那麼多,我不能儘為自己的愛人打算啊!

  在矛盾的心情中,我祇好請求用我自己的血來救活他,可是王醫生說我身體本來就有點貧血,他不願讓我輸血救人;禁不住我苦苦的哀求,驗過血型,他才答應抽出了三百CC。   輸過血,我感到一陣頭暈,還想跟到手術室去;慧英逼我回房休息,一切都由她照顧。我請她轉告王醫生,等他醒來時不要將我的姓名告訴他,免得他又受刺激;等他好一點時,我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慧英點著頭走了,接著院長也來看我,送來了不少補品,並且告訴我,堅白已經甦醒了,現在正動手術取出腹內的子彈,一切情況都很良好。   主啊!仁慈的主,求你救回他的生命吧!不然,讓我代替他去吧!主啊。          謝天謝地,他算是又回到這世界上了,不!又回到我的身邊。

  慧英告訴我,手術的經過很好。院長因為我的關係,已經將他送到特別病房去,問我要不要去看一看。奇怪,現在我反而怕跟他見面了。慧英對我笑一笑?作個鬼臉跑走了。   夜裡,慧英帶著我到他的病房裡,正好他已經睡熟了,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顯得怕人。我看見他眼角上還流動著淚珠;這可憐的孩子喲!要是他母親看到了,不知怎樣的傷心呢!   慧英怕我難過,急忙拉我回房,我懇求慧英好好看護他,明天我再來跟他晤談。   今晚的月光很美,銀河邊的雙星更顯得明亮,這幾年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興奮。          早晨六點鐘起身,辦完了份內的事情,我向院長太太借點化裝品來,好好的打扮一下。慧英在旁取笑我:換一條紅裙,就像新嫁娘了,哼!這小鬼頭!她自己才成天轉這個念頭呢!

  本來預備去看他的,王醫生突然來找我,我以為他也來跟我開玩笑;但是他卻一本正經的告訴我;經過他仔細的診斷,發現徐的腦神經很有問題,好像受到很大的刺激。目前需要清靜的休養,最好不要使他再激動感情。   我答應王醫生的要求,回到房裡和慧英商量;要她和我對調工作,夜裡我去看護他。慧英和我談起這幾天的情形,她說堅白老是纏著問她,那位給他輸血的人是誰?亂猜亂疑,怪有趣的。她笑了,我也在笑,我覺得眼淚也跟著流下來。          這幾天真有意思,我和他過著捉迷藏的生活。在夜裡,我靜靜的坐在他的身旁。有時,我也大膽的依偎著他,撫摩他的臉,他的頭髮;他的胸口。我得到生平未有的安慰與快樂。偶而,聽到他在夢中呼喚秋明和我的名字,又禁不住傷心起來。

  想到秋明,著實使我矛盾不安。這可憐的女孩子,現在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她早已和人家結婚了吧!仁慈的主!也給她找一個幸福的歸宿吧!          早晨起來,到花園裡摘一束鮮花,準備放在他的病房裡。王醫生告訴我,這幾天要我當心,他的傷口發炎,傷勢可能轉劇。我立刻害怕起來;因為許多重傷,最擔心的是,這一個危險的關頭。   吃過早飯,慧英派人來告訴我,他果然發起高熱,昏迷不醒,要我去照顧他。一進病房,我簡直嚇了一跳,他的臉又熱又紅,將體溫計放在他的嘴裡,一百零八度,天!這真是危險極了。   下午,王醫生要我餵他點米汁,我將橡皮管放在他嘴裡,他連吮吸都不知道。我用銀匙一下一下餵他,也有一大半流在外面。真急死人,最後我想出一個辦法,祇好用我的嘴餵他,幸虧沒有人看到,不然,才羞死人那!          好幾天沒寫日記了,為著他的病,真可以說是心力交瘁,拿起筆來也無法寫下去。   人類的情感,真是奇怪東西;愛情的本身,更潛在著無比的力量。平時,我稍微勞累一點,就感覺精神不足,這幾天幾夜,連合眼都沒有,反而不覺得怎樣疲倦。夜半無人時,親一親他的額頭,我覺得比得到什麼榮譽勳章還可貴呢!   慧英時常勸我,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管它呢,我得到這麼大的精神力量,什麼疾病也可以抵抗的。          今天徐的熱度減低了不少,但神智依然是糊裡糊塗,連我也不認識;拉著我姐姐妹妹亂哭亂嚷,滿口叫什麼葉南葉南的,葉南是誰?我彷彿也熟悉這個名字,可是怎樣也想不起來。          這一幕喜劇,終於被他拆穿了。   在當時,我真不知道怎樣對他說才好。一別數年,他還是那樣天真、痴心、傻勁,我本想冷靜點,可是   我們的情感,好像一枝剛熄的蠟燭,擦一根洋火就立即點亮了。天啊!多少年陰暗隱晦的心房,到今天才算真正的得到了一點亮光。   現在祇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說得多麼悽慘動人。是的,感謝這個時代,現在我們沒有家庭的束縛,也沒有社會的阻撓。而且,他和秋明的關係,無形中也算是告一段落。   不過,我還要注意身邊的環境。雖然醫院裡的同事,都知道我和他是青年的愛侶。但是,我們總應該涇渭分明;瓜李之嫌,人言可畏。像昨天夜裡我和他擁抱在一起,睡到天亮,幸虧是慧英叫醒,要是被男同事看到了,那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呢!   以後要十分當心了,我應該時時警醒自己。          今天看到他,不知不覺紅起臉來。真羞死人那,我的髮夾還掉落在他的枕頭旁邊!   慧英很懂事,一看我進來,就悄悄溜走。堅白見著我也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來,我談起過去的事情,他忍不住傷心流淚,一個個性多麼倔強的男孩子,也控制不住感情呢。   醫院裡的同事真討厭,一見著我就拱手道喜;連院長那樣老頭子,還背著我擠眉弄眼。他們還告訴我。等一兩天大家聚餐來為我慶祝一番,好吧!慶祝就慶祝,難道我現在還怕什麼!          早晨給徐注射一針,我看他那苦眉皺臉的樣子,又可憐,又好笑。男人真怪,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動物,真刀真槍上戰場都不怕,看見這麼小的針頭,反而嚇得亂抖呢!   早餐他吃得很好,院長太太做好一隻雞送來,他吃了一半,其餘我叫慧英同吃。剛要動箸,我忽然想起十八號病房裡那個營養不足的班長,趕快分一半要慧英送去。          吃過飯,我發覺徐的頭髮長得太長了,又髒又亂。慧英要找理髮兵去,我恐怕理髮兵毛手毛腳,弄不乾淨。回房拿一把剪刀,替他梳淨剪好。慧英說我的手藝不錯,好像受過理髮訓練;將來不當護士,還可以開一家美容院。徐說他會管帳,保管生意興隆。大家說說笑笑,蠻有意思。誠然!祇要和相愛的人廝守終生,做一對貧賤夫妻,也是有人生樂趣的。   下午覺得四肢無力,頭昏腦脹,胸部微痛,時時咳嗽,大概是這幾天操勞過度的現象。我向王醫生要一點藥吃下,才稍微好一點。以後我要注意自己身體了;為了他,我也要生活得快樂些。          早晨做主日禮拜,牧師為傷病的軍人祈禱健康。我特別為堅白的健康祈禱阿門。   聚會散後,院長告訴我下午聚餐,為我們慶祝團聚。也請徐參加,叫人預備推椅。   同事們對我太好了,慧英跑裡跑外,更令人感動。我也感到無限興奮,從箱子裡挑選一件紅色的旗袍,一對高跟鞋,院長太太送來一雙絲襪。塗脂敷粉,對鏡一笑,還不減當年風采,祇是腰團太瘦了一點。   聚餐時相當熱鬧,有人跟我開玩笑,說我不久要變成戰地新娘;我教他們說得臉紅了,但心裡卻是著實高興。   因為忙著招待同事,沒時間和堅白談話。幸虧慧英告訴我,說他的臉色很難看,提早送他回房,大概他傷口未癒,悔不該多此一舉。   晚上跟慧英閒談,為著避諱一些,我請她夜間替我值班;免得給人笑柄;我也要好好的休息幾天了。          時光過的真快?屈指算來,堅白到這裡來將近一個月了。上午院長告訴我,按照院方的規章,他應該轉到後方醫院去。但為了我的情面,祇好打破了慣例。這個慈祥的老頭子,真是天下第一個好人。   為了院方的工作、我不能以私誤公;每天祇能抽出一兩個小時來看看他。堅白似乎比小時候沉默多了,也很少看到他的笑容。   在無意之中,我忽然發覺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不能和我講明似的。是不是他對秋明還不能忘情呢?傻孩子!我應該原諒他,我更不應該妒忌秋明,還是上帝的意旨啊!   院方派我的工作,表面上似乎清閒,實際上繁雜得很。我又不是心理學者,如何擔任這種心理變態的調查呢?          今天到士兵病房去,聽到一個很動人的故事。那個矮胖子班長和我談起,有一個學生為了追尋他的未婚妻,跑到戰場上。結果,雖然是完成他的心願;可是不幸在敵人猛烈的炮火下,這一對苦命鴛鴦,大概是雙雙犧牲了。   偉大的時代,也產生不少偉大的悲劇,可惜我不是文學家,不然,倒可以寫出不少偉大的作品來呢!   堅白在小時候不是很會寫文章麼!這幾年來,一定又有很大的進步。將來我要鼓勵他在這方面努力,就以我們本身做題材,寫出來也很動人。   過些時我要和他談一談將來的事業,我將來可以給他預備一個舒適的寫作環境。自己苦一點算什麼!嫁得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好一個美麗的夢想啊!          一個可怕的陰影,闖進我幸福的生活裡。   下午院長發出命令,將所有傷兵遺留下來的衣服,統統焚燒掉。我為了替堅白保留一點紀念品,偷偷地到儲藏室裡,將他的衣服檢出來;想不到在那件血衣的口袋裡,竟給我發現一個可怕的秘密!一個女人的照片和一封殘破的信件。更想不到這個寫信的女人,原來是我最欽敬的摯友蘇亞南。   亞南怎能和他認識的?而且發生了愛情。也許在她當編輯的時候吧?不錯!那時候堅白不是也在省城讀書麼。   這件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從信上看來,他們好像是一對未婚夫婦你帶一頂花轎來迎接我吧!多麼令人刺眼的字句啊!   怪不得他近來心事重重,精神很憂鬱,原來是為著這件事。奇怪,他們為什麼又分開呢?真令人百思莫解。   對於這件事,我要好好的考慮,明天再和慧英商量一下,我的心思亂極了。唉!早知如此,我們還不如永不見面。          慧英勸我不要著急,不要聲張,由她想辦法向徐探聽。並且,她還疑心那個矮胖子班長講的故事,男女主角,就是徐和亞南,我要他拿照片去問問看;如果證賞了,再打聽亞南下落。   中午抽空去看看他,我極力壓制內心的苦痛,害怕被他看出形跡,匆匆回房。倒在床上痛哭一場,連晚飯也吃不下去。   從衣箱裡找到亞南給我的信件,往事又重映腦際。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而且待我那樣好,我能乘人之危,奪取她的愛人嗎!雖然,我和堅白的感情,比她早得多了。   真是萬感交集,肝腸寸斷。忽然覺得喉嚨裡有些甜味,勉強爬起來到啖盂裡看一看;原來我吐的啖裡都有血絲。一剎那間,我覺得渾身發冷,算了吧!死了倒也乾淨。          一切的疑團,都變成了事實。   慧英今天告訴我。那個矮胖子班長講的故事,果然就是亞南。他還記得她的輪廓,和照片上一模一樣。慧英還告訴我,堅白矢口否認和亞南曾訂過婚約,祇承認他們是同學關係,唉!他也許是怕我傷心。   等慧英走後,我親自去找那個矮胖子班長,談得很多;我不但打聽到堅白從軍的經過;證實他們是一對未婚夫婦。而且還打聽到李志忠戰死的情形。雖說我和他沒有絲毫感情,但是總算有一段名義上的關係,我也禁不住為他傷心難過。          事情已發展到這樣地步,我應該拿定主意:一、我絕對不去追詢他們的戀愛過程,免得又生枝節。二、我絕對不放棄他,除非亞南活在人間。三、我想法要他早一點離這裡,免得觸景傷情。四、不論怎樣,我不能將自己的幸福建在別人的痛苦上。          晚上去看他一次,向他談起轉院的事,他似乎面有難色,我答應和他一起去,他才點頭無語。   返房後,又吐血數口,王醫生替我照X光,祇說肺尖上發現幾個黑點,並不要緊,要我好好休養,唉!真令人萬念俱灰。          今天送他離院,我勉強振作精神來安慰他,他好像還不知道我的心思,當我看到他揮手告別的表情,我背著臉實在不敢多看他一眼。   別矣吾愛!祈上蒼佑我至愛之人。      這一本活頁的日記已經看完了;但是我還沒有了解阿蘭真正離開我的原因。病勢轉劇麼?我想到初期的肺病,還不至於影響到她的生命。而且從字裡行間,她並沒有因病而轉變初志;為什麼截然回到那傷心的家園?因為亞南麼?是的!她可能因此而感到矛盾不安,但是連亞南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她更不會盲目的捨棄自己的幸福。那麼這裡面一定還有另外的苦衷,或者,這祇是她日記的一部分。想到這裡,我站起來對楊子雲說:子雲!她後面的日記呢?從我們分別後到她離院時的一段,有沒有寄來?   有!子雲沉靜的點點頭:但是,我不願拿給你看。   為什麼?   為你現在的健康著想,我不希望眼看著老朋友,在感情上太傷心了!   不,現在我的神經已經被刺激得麻木了!   我是沒受刺激的人,也不忍再重讀一次。子雲紅著眼睛說:你可以想像到,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在疾病與感情的煎熬中,她寫出來的日記,是怎樣的悲慟可憐。他停一下。忽然在桌上重重的打了一拳,表示出他的決心:堅白!我絕對不能給你看,我已經叫小雨點燒掉了。你怎樣恨我都可以,但是我不能給你看   我從來沒有看到楊子雲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在他的咆哮中,我反而氣餒下來。停一會,我說:子雲!我知道你們對我的關心,但是,我是要明瞭她和我離開的真正原因!   好吧!我可以簡單的告訴你!楊子雲嘆息了一會,從書架上拿出一罐香煙,自己燃著火,噴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低沉著聲調說:第一,病魔纏住了她,她不願意在戰亂中來拖累你;第二,她想回到故鄉去好好的休養,因為她父母早都希望她回去,大概時過境遷,對你們從前的事也很後悔。她在日記裡寫得很沉痛,她說也許她不久人世,她希望在她未死前,要盡最大的努力,不使任何人傷心難過   可是她忘記了我!   這些都不是她最重要的因素,楊子雲冷冷的搖一搖頭:真正使她痛下決心的,還是因為亞南   因為亞南?我驚奇的看著他。   是的。楊子雲嘆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香煙,然後才吞吞吐吐的說:在你走後,他打聽到亞南的消息,亞南沒有死,而且   還活著!我跳起來說:是不是也送到那家醫院裡。   不!楊子雲又連連搖頭:是他在甦醒後自己爬下來的。她爬到附近的村莊裡,自己紮了救急包;以後遇到游擊隊的同事,才救了她。於是連夜僱了民伕,抬到他們敵後的根據地。   在什麼地方?   就在離你故鄉不遠的一個縣份!   阿蘭怎會知道這麼詳細呢?   那個矮胖子班長,寫信告訴她,因為阿蘭在醫院時待他很好,他寫信道謝她,在信中提起這件事,同時這個動人的故事流傳的很快,在醫院的人都聽到了這個消息。   那麼亞南還在敵後的游擊隊裡,那裡醫藥很有問題,有人談起她受傷的情形嗎?   還好!子雲遲疑了一下,還是猶豫的說:大概沒有生命危險。   阿蘭在日記裡沒有寫到嗎?   寫得很多,也很理智!楊子雲點著頭說:就因為亞南還活著,所以她才下決心離開你。她在日記上很誠懇的盼望你能和亞南結婚,很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減少別人的痛苦   就這樣,她離開醫院了!我茫然無知的看著子雪。   嗯!阿蘭真偉大。子雲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厚書,對我冷冷的說:在這個偉大女性的面前,我們真是渺小而又可憐的懦夫。   懦夫!這兩個字真像是一枝毒箭射進我的心房裡。是的,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阿蘭、秋明、亞南的眼中,她們也許將我當成一個可憐而懦弱的人。是的,她們對我的愛情裡面,的確是包含著憐憫的成分!   一個懦夫還有資格去愛人家麼,還有面目去接受人家的愛麼?   我侮辱了她們,也侮辱了自己。   想著,想著,我覺得心頭上像堵住一塊沉重的石塊。好久,好久,祇覺得一股熱流向上翻騰,翻騰!翻騰!忽然口腔裡一陣腥味,我忍不住一聲咳嗽,大塊的鮮血,吐在阿蘭的日記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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