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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五十二

星星.月亮.太陽 徐速 4528 2023-02-05
  廣大的中山紀念堂上,張燈結綵,掛旗奏樂。   歡迎的標語,在熱烈色彩中顯出嚴肅的氣氛。   來賓們都是代表每一個社會階層的人物,和許多學校裡的救亡團體。他們都以崇拜英雄的表情,向我們分別訪問。許多傷友們也乘機誇功自炫,大出風頭。誠然,在這個場合中,也應該是他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每個人胸前都掛著著一朵鮮紅的絹花;而且,座位也排列在最前面。   照例是各界代表激昂慷慨的演說,我們也推出代表致答詞,然後才輪到真正慰勞的餘興節目。   幕幔啟處,一個扮著傷兵形狀的小丑,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敲起木棍,滑稽的喝起北方的蓮花落。   嗯!說長沙,到長沙;   長沙姑娘,貴鮮花。   鮮花等著蜜蜂採,

  只是俺忘不了家裡的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叮呱叮呱叮叮呱!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了,女賓們也紅著臉,掏出手絹掩口低笑。台上的小丑做一個鬼臉,又繼續唱下去。   嗯!母夜叉,你別笑;   上帝造人也公道。   吹火燭,蒜頭鼻,   兩道粗眉向上翹。   鬥雞眼,招風耳,   說起話來像放炮。   腰似桶,腿似罐,   胸前兩個燈頭罩。   灶君奶奶比他白,   豬八戒妹妹比他俏。   嗯!別看模樣長得醜,   做起活來卻是呱呱叫。   早下田,午燒飯,   晚上還給牲口拌草料。   公公婆婆都說好,   祇是俺   吹了蠟燭才睡覺,   叮叮呱!叮叮呱。

  觀眾們又鬨然大笑,有人怪聲怪氣的叫好,還有人吹起尖銳的口哨,小丑也靈機一動,越發高興的,指著吹口哨的人唱起來。   嗯!吹口哨,她不會,   生孩子,比你行。   過門不到三個月,   養了一個小妖精。   來的快,你別驚,   糊塗帳,算不清。   別人事情不要管,   自己骨肉自己親。   一歲跑,兩歲走,三歲就成小壯丁。   嗯!再過十年又八載,   他也能   揹起洋槍去當兵。   聽!這傢伙罵起我們來了!傷友們互相擠眉弄眼,低聲談論。小丑似乎也察覺了。急忙敲著木板,向我們深深鞠躬。   嗯!當兵的,別生氣。   二十年前你也是小把戲。   如今時代大改變。

  唯有從軍有出息。   脫長衫,換軍裝。   進營門,把頭剃。   十三兩,二尺五。   不求名,不求利。   立正稍息齊步走。   流汗流血有意義。   嗯!只要前方打勝使,   就是俺,也要向你們拍馬屁。   大家相顧而笑,傷友們更是飄飄然點頭讚好,有人高聲喊起來:還是唱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小丑點點頭,敲起木板,在戲台上繞了一個大圈子,似乎在思索後面的臺詞,大家也乘機鼓起掌來。   嗯!母夜叉,咱不嫌,   又中用,又省錢,   她愛咱,咱愛她,   恩愛夫妻整八年,   只說是天長地久過一世,   誰知道   日本鬼子打到咱家園。   一唱到日本鬼子,會場上立刻是寂靜無聲。臺上的小丑,也收斂了滑稽的笑容,用力敲著木板,激昂慷慨的唱下去。

  嗯!日本兵,真猖狂。   燒咱屋,搶咱糧。   吃了豬,又牽羊,   可嘆老天不睜眼,   家家戶戶遭了殃。   小丑唱到這裡,停一停,臉上立刻現出一可怕的痙攣,兩隻鬥雞眼直往上翻,乾扁的鼻子,縮成一個圓圓的肉球,嘴角現出了兩道深深的弦線,牙齒咬住下唇;一隻手攜著拐杖,一隻手握緊拳頭,向胸口上輕輕的搥擊。   台下的觀眾,並沒有被這滑稽的怪模樣惹笑了,反而在沉默中盪漾起悲憤的氣氛。   嗯!說往事,真心傷,   大仇大恨實難忘。   國破家亡仇未報,   怎不教人淚兩行。   一哭妻,二哭娘,三哭我那八歲小兒郎。   八月十五團圓夜,   日本鬼子下了鄉。   全村壯丁跑得快,

  祇剩下老弱小孩與婆娘。   村前村後無處躲,   高粱地裡把身藏。   高粱葉,青又黃,   鬼子刺刀閃亮光。   一聲槍響兩聲喊,   男女老少著了慌。   鬼子一見哈哈笑,   好似猛虎捕群羊。   刀在手,彈進膛,   到處祇找花姑娘。   是女人,都遭殃!   那管老幼美醜與漂亮,   我的妻,想抵抗,   先姦後殺拋路旁。   八歲孩子哭抱娘。   刺刀一挑見肚腸,   最可憐   高堂老母八十七,   一條繩子懸高樑   聽到這裡,全場的觀眾,都忍不住發出憤怒的吼聲,小丑也嗚咽得唱不下去,主管人連忙用大喇叭向群眾喊叫:請諸位靜下來,現在開始第二個節目了!

  第二個節目,是抗敵劇隊大合唱,大約有四五十個青年男女,分站四列;女的是白衫青裙,男的是黑衫白褲,腳上都穿著草鞋,古銅色皮膚在電燈下閃閃發光。一個領隊的長頭髮青年向觀眾深深鞠躬,揮動著指揮棒,宏大的聲音,像瀑布樣的瀉出來:   風在吼,馬在嘯,   黃河在咆哮!   黃河在咆哮!   河西山崗萬丈高,   河東河北高粱熟了。   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紗帳裡游擊健兒逞英豪。   端起了洋槍土槍,   揮動著大刀長茅。   保衛家鄉,   保衛黃河,   保衛全中國。   這是一支流行的救亡歌曲,台下的觀眾也跟著唱起來,那個長頭髮青年,索性轉過頭來指揮觀眾,從四部變成五部合唱。

  雄壯的歌聲,唱得太起勁了;彷彿風真在吼,馬真在嘯。閉著眼,我驀的想到太行山蔥鬱的景色,黃河洶湧的波濤。亞南、小雨點、楊子雲,以及老船夫悲壯的聲音。   歌聲停了,接著是一個粗豪悲壯的男低音。      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   骨肉離散走四方,      歌聲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弦,每個人也似乎都在回憶往事。我偷眼向鄰座看一看,幾個傷兵閉著眼在默默流淚。   家鄉的風物,現在也該是高粱熟大豆香的季節了,然而在戰亂中,眾人是不是還能團聚在一起呢。   想著,想著,我覺得好像置身在家鄉的原野裡。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他們用手遮著陽光,向我離家時那條古道上看去。身旁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瘦弱不堪的孩子,從身影上還可以辨認出弟妹們的形貌。

  你們哭什麼呢?我真的聽到隱隱的啜泣,睜開眼,原來是鄰座那個傷兵,已經是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抬起頭,台上正演著新奇的舞蹈。一群年青的女孩子,赤著腳,拿著火炬,圍著一個扮演自由女神的姑娘,像蝴蝶穿花樣的舞動著。   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了,那個長頭髮青年微笑的向大家說:各位!現在青春舞結束了,本來我們原定以歌劇的形式演出的,因為我們排演不多,服裝也不好,所以距離理想的水準很遠,請各位原諒!   再試一試吧?台下有人站起來說:榮軍同志也是自家人!   謝謝你們,時間也來不及了,現在還有最後一個節目,是馬麗小姐的小提琴獨奏。馬小姐是一位天才音樂家,她本來要到香港去求深造,為著籌募救濟難童基金,在各地演奏了很多時日,今天晚上答應我們參加慰勞榮軍的節目,也算她對長沙各界告別的演奏。

  掌聲剛起,忽然咯的一聲,全場的燈光都熄滅了。麥克風又在報告:諸位!這支歌是馬麗小姐最近的精心傑作,原來的歌詞,是一首十四行詩形式的樂章,為了想要適應一般大眾的欣賞,我們要求她盡量普遍化,讓大家都能聽懂。歌題是:從黑夜到黎明,內容是描寫一個少女在戰亂中追懷愛人的心情。原作很長,現在馬麗小姐祇將其中幾段唱給大家聽,請諸位注意!   悠獨而清華的歌喉,跟著小提琴幽怨的音節,在黑暗中響起來。   微風吹碎了舊夢,   夜鶯啼醒了幽情。   殘燈偎著孤影,   月亮伴著星星。   寂寞的人兒,   在黑夜裡盼望黎明。   啊!愛人喲!   任你走遍天涯海角,   我的心還是跟你跳個不停。

  這聲音多熟悉啊!當我聽完了第一闋歌詞後,我驚疑的向臺上看一看;在幽暗中,祇見到一個窈窕的側影,搖動修長的手臂。   小提琴拉過了一段漫長的旋律,淒清的歌聲,又隨著琴音唱起來。   腥風吹綠了原野,   戰火燒紅了山林。   破囊拖住疲腳,   月亮伴著星星。   寂寞的人兒,   在黑夜裡盼望黎明。   啊!愛人喲!   任你是忘情背義,   我的心還是記著那海誓山盟。   這歌詞多刺激啊!我低下頭不願再聽下去了。但是,這熟悉的音調,仍然在我的耳膜不停的震動。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方面,在記憶中,我儘量搜尋這聲音的來源,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又經過了兩闕歌詞,歌聲停了,小提琴的聲音也慢慢低沉,台上的燈光,也漸漸由黑暗而明朗起來。一個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少女,在苦笑的向觀眾鞠躬。   這不是秋明麼!在掌聲中,我失聲的喊起來。然而,一轉眼間,她拖住長裙,翩然而去。   散場的嘈雜聲響起來了,我還是怔怔的坐在座位上。   是秋明嗎?我再一次揉揉眼睛,向緊閉著的布幕看一眼,自言自語的說:是的,圓臉,長髮,胖胖的身材。但是,這個人瘦得很,秋明不會瘦成這個樣子的   也許是我看錯了!錯覺,幻覺!人家分明是馬麗小姐!   隨著散場的人群,我不由自主的擠出了會堂的大門。觀眾將我們扶到卡車上,劇隊的代表也來歡送,我趁著和他握手的時候,倉促的說:同志!我可以向你們打聽那位拉小提琴小姐的真實姓名嗎?   馬麗!他微笑的說:她不是我們歌劇團裡的人,一個很有名氣的音樂家,大概最近就要離開這裡了!   那麼!你知道她的住址嗎?   噢!我可以替你打聽,他驚奇的看我一眼:或者你可以寄信給她,你認識她嗎?   很像我從前的同學,我疑惑的說:但是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你想時代都變了,何況人呢!   我們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你最好寫一封信去問她本人,由這裡就可以轉到的!他和我匆匆的握手,又忙著向別人招呼。   這不是在做夢吧?在人聲嘈雜中,我驀的抬起頭,看一看夜空中的月亮,一個迷離的人影又出現在眼前。圓臉,短髮、溫馨的笑容,甜甜的聲音   是秋明,是馬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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