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秦俑

第6章 第六節

秦俑 李碧華 5552 2023-02-05
  就在此時,隔了多層石塊,傳來不清楚的人聲:   聽見嗎?是槍聲。   再測。咦,你看,儀器在跳動呢。   裡頭是空的!底下水銀含量極重。   炸藥拿來!   這邊有個缺口   有人要攻進來了。朱莉莉倉皇不已,身在何方?發生什麼事?   掩著傷口的蒙天放一聽,馬上叨念:   冬兒,可能是陛下的人呢。   什麼陛下?   始皇帝陛下呀。   始皇帝?是秦始皇嗎?你認識他?   認識。   她一皺眉,這人真是神經病了。又問:哪你認識孟姜女嗎?   他急強調:   不。我只對你一心一意,不認識其他女人。   那,荊軻呢?他是大英雄。   哼,蒙天放激動了:亂臣、逆賊,已為陛下所伏!不過冬兒,我倆也罪犯欺君

  人聲漸響,他也不想磨蹭下去,只管拉著她的手,找尋藏身之處。忘了自己的傷。   亂闖亂推離地,金人腳下有個活門,緩緩地轉動,露出一個狹窄的入口。朱莉莉不問情由,就隨著這男人鑽了進去。   剛鑽進去,身後已有槍聲,是打在岩石上的悶響。蒙天放回身見活門由一鐵索所繫,便拔劍把它斬斷,劍鋒仍精銳,活門砰的一聲,已關上了。   朱莉莉以為避過危難,方吁一口氣,坐下來。什麼東西?信手一撿,嘩!原來是骷髏。腳下一踢,白骨纍纍。   這是什麼地方?   是一個陪葬坑。   看來都是女的,宮女妃嬪,穿的是錦羅絲緞,空餘黑髮白骨。蒙天放呆住了。   嘩!嘩!   這個神經質的女孩撲入他懷中,他拍著她,安定心神。但自己開始疑惑。

  朱莉莉驚魂甫定,又用力推開他。實在,也有三分自傲。   你滾遠點!我喊,非禮的呀。關久了,見了女人就色迷迷!   說完不忘掠亂髮。   旁觀此人,也英武耿直,雖追不上潮流,倒也算個守墓英雄,受傷也不吭聲,且好像甚受自己吸引呢,看來自己也勉力四射。   見他無害人之意,也就瞄他一眼,問:   喂,這是什麼鬼地方?   朱莉莉因著本能,知道這是個非同凡響的寶地了。雖是侍奉靈魂的陪葬者,不過一室是珠寶呀。眼睛閃出光彩,飛身上前,把珠寶狂塞進自己身上口袋中。   發財啦!發財啦!   這般的貪婪,真叫蒙天放詫異。她見自己被注目,突感不好意思。   喂,你給他們看守陵墓,也沒什麼甜頭吧,不妨賣個好價錢,到花花世界享樂去。我不會跟人家說的。而且你的陛下早已翹辮子了,何必那麼死心眼?

  當她滔滔不絕地說大道理時,蒙天放望定她,他聽不見她的話,她像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忘記歷史的女孩。   她的心魂回不到他的時空?   你叫什麼名字?我倒忘了問。   他傷心地答:蒙天放。   唔,她點頭:你在這裡住上多久了?   他沒答。   忽愣愣地看著兩個旗徽。   喂,問你呀?   環視這坑,為巨大的壁畫包圍一周,還有石碑,碑上這樣刻著: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為先帝殉葬。奉天承運,秦二世元年秋。   秦世?先帝?   蒙天放一悟,跪下來。   朱莉莉看不懂上面所刻的小篆,只好奇:   你幹嗎?咦,畫的是什麼?   這是陛下的功績:建陵、修築長城、建咸陽宮。阿房宮還有,我被犯封為俑像,千秋守護陵墓。你以身火祭這是你的名兒:冬兒。

  我不是冬兒。她很氣惱:我是Lily Chu,你不要弄錯。聽著,英文Lily!   蒙天放頹然。   先帝駕崩了!   哦,她道:崩了。光緒也崩了,老佛爺也崩了。你沒有過世面呢!小皇帝也當不成皇帝,投靠日本人去了。現在是民國二十一年啦。我看你很久沒出過門似的。   慢著,現在是什麼國?   民國。哎,你放手,輕點!   那秦呢?   秦?兩三千年前吧。   朱莉莉在忖測,心下漸凜然,顫聲問:   你是秦始皇的手下,幫他看守陵墓嚇?你這麼老呀?你是誰?你是人是鬼?   她端詳眼前的俑像,一身冑甲,一身風塵,一直在此待了三千年?樁樁件件,都說明了:他是一個老人,或是老鬼!

  冬兒   她恐怖尖叫:   我不要呀!你放過我吧!救命呀!   一聲轟烈的爆炸   地動山搖。   其中一路探測的人馬,已經順利炸開陵墓了。為首的兩個,已用繩索繫腰,身子一放,濃煙中,直垂下至地室。陸續地來了十多人。   雖看不清臉孔,畢竟那是現代人,朱莉莉慌忙投靠。大家都踩塌酥脆的陶股。   呀,你們來得正好!   這批大漢一見她滿身珠寶財物,不問情由,先搶掠一空塞進麻袋中再說。她的收穫馬上易了主。   煙塵未散,這些男人好似很面善,一時間記不起,正欲查看,卻又遇襲。自己竟然認賊作父,不禁又氣又怒。   簡直是一蹚渾水。白來一趟。   朱莉莉並不驍勇,平素呼哩嘩啦亂嚷,初臨大敵,便僵在當場跺足。

  蒙天放機警,還記得任務在身:   什麼毛賊?膽敢私闖皇陵!   其中一名大漢,見他衣飾奇怪,念到自己此行,乃奉老大之命找出始皇陵所在,盜墓為重,陡地放了一槍。   但蒙天放已知它厲害,以劍借力在牆上一彈,飛身至一人身後,在他舉槍之前,已一劍把他的頭顱劈下。   就這樣,他發揮了他的矯健身手,秦代的郎中令,也非浪得虛名。一番激戰,殺得興起。   朱莉莉見他輕功不凡,大樂,豎起拇指表示欽佩。   你真是老當益壯!   一名受傷的大漢,在他分神之際,取出手榴彈,擲向蒙天放。   小心!   她馬上把他一扯這秦代人,根本不知道手榴彈的威猛。   敵不過現代武器,只好落荒而逃。

  拉扯攀上石壁,自被爆破的缺口狂奔出來。二人衝出生天。   乍見天日,原來一夜過去了。   朱莉莉見到殘留在營幕外,有輛小型吉普車。她打開車門,上去,預備開動。   蒙天放呢?   他沒有上來呀。原來他一躍跳到車頭,站得挺挺的。一如古代戰車上的武士。   車子猛一開動,他被逼跌到座位去。這頑皮的一身殘破紅衣的女孩哈哈大笑。   不過,   馬上,轟地一響。她笑不出了,因為她忘記了自己並不懂得駕駛。   吉普車胡亂地被開動,又難以駕御地撞向這座山的邊上。   二人被拋出車外,翻滾了一陣。   空中飛蕩著沙塵。   晨靄中,霧氣不堪一擊,但四野仍是模糊的。像一個人,四肢五官都是了,但還是感覺他陌生。

  蒙天放揉了揉眼睛,掙扎爬起來。   這仍然是他熟悉的土地。   擁山谷地,外觀是一片黯然的紅色,說是始皇帝焚書,烈焰不滅,把山都燒成這樣了。   他認得。   正在思潮起伏時悄人拍他一下。   唉,走吧。   最登樣的美女,也不堪如此的一番折磨,朱莉莉手足都擦傷了,蓬頭垢面。   見他定睛看著自己,只覺不是時候:   走走走,有什麼好看的。   簡直自慚形穢。   走到哪兒去?   反正得走到人間去,找有人的地方。我受夠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始皇的皇陵。   我知道!要不走,也就成了我倆的皇陵了。   不過下面的賊   朱莉莉白他一眼。只管自己走:

  你對付得了嗎?一派愚忠,光照顧自己本分吧。你流血了,走啦!   我是要回來的。   她早已登登登地掉頭而去。蒙天放只得隨著她,這個不知變成什麼的女孩。   才走了幾步,他忽地一怔,趕忙摸摸自己冑甲,懷中失去一物。   不見了?   他很心焦。馬上飛奔至吉普車的殘骸,仔細遍地尋找   終於見到了。如釋重負,是冬兒的絲履呀。雖然不過是一隻鞋。他會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塵,重新納入懷中。她呢,很開心地過來,原來發現地上有塊玉,是未被搶去的贓物。哈哈哈!   陽光盛了。   這麼長久以來,身處地底,沒想到陽光是如此的刺目。蒙天放瞇縫了眼睛,有點怕光,不習慣。   朱莉莉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正欣喜一片燦爛,還活著,好歹有塊白玉,想到這三千歲的老人家,他也曾為自己擊退敵人不,是同仇敵愾,聯手卻敵。好歹是戰友,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太陽墨鏡拎出來,遞給他,見他無所適從,又為他戴上了。

  蒙天放只覺眼前一黑,無限奇異。   她伸手過來,拖著他的手。自作主張:   跟我來!   一步一步一步地走。   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鎮上有間小醫院。   還是先療傷再說,朱莉莉領了蒙天放坐在候診室中。   他坐不住,走到一面鏡子前,見到鏡中的自己。脫下太陽黑鏡,一瞧,又戴上了。咦,原來是這樣的,又脫下來。奇怪的東西。   但鏡中不止他自己。   身後的反映,來來往往都是戴上白色口罩的醫生和護士。   蒙面人?   蒙天放陡地轉身,十分警覺地、暗中掣劍在手。   他俯身向空著眉累得不得了的朱莉莉,關懷地道:   這是黑店!小心。   忽聞傳來呻吟聲,蒙天放飛身貼牆,一口氣往電燈上吹。呼呼企圖把燭火吹滅。不果。   她失笑:   你給我坐過來。   指著一個紅十字:   看到這個十字吧?   這是什麼?   你以為是什麼?她促狹地問。   這是花押,犯人招供,畫了花押,就得服刑。   她解釋:   在這裡不會殺人,只是救人。   適逢其會,門外推來懸著鹽水瓶滴液的病人在痛苦呻吟。他半信半疑。   他不是在服刑受虐麼?   醫生進來了。   朱莉莉喊:醫生呀不,大夫來了,過來吧。   醫生見二人,一個穿古裝,一個穿晚裝,便問:   為什麼受傷?   她搶答:   是。拍戲受傷了。你看過我的戲吧?滿心期待。   醫生沒看過,也就敷衍地禮貌一笑,向著蒙天放:   你得先把戲裝脫下來。   護士持著棉花和火酒為二人洗傷口。他從未經歷過這些過程,一直目光如炬地警戒著。   正盯著她的手勢。大鐘忽峻峭地響起來,已是下午二時整,他剛被吸引回頭,只覺臂上陡地一涼   她拿著針筒,正預備注射。   他縮手,喝問:   住手!你幹什麼?這是什麼暗器?   朱莉莉煩死了,但也覺得這男人步步為營,很可愛。   我先來吧。她哄他:放心,不要怕,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看,這是消炎的   她率先接受注射,以為可以從容、勇敢,誰知針刺下去,一疼,自己也尖叫:   哎!   蒙天放心也疼了,便想保護之,她很尷尬地強忍:   不疼的,不疼的。   護士見狀,喃喃地道:   這麼大個子還怕打針?你看,小孩都比你強。   順勢一看,有個戴了笨重厚眼鏡的小孩,在看書,抬頭,老氣橫秋地望蒙天放一眼,哼,大驚小怪,非常的不屑。他傲然地道:   我一看就知道這件戲衣是唐代的。   不。他抗議:是秦。   小孩便掀著保本,往前翻,一頁一頁一頁:啊,秦?是秦始皇的秦嗎?   他大喜,終遇上知己了。   對!   秦,到漢,到三國,晉隋、唐、宋、元、明、清、民國。看,我背得多熟。   朱莉莉旁觀蒙天放的表情變化,小孩每數一下,他臉色白一陣,漸漸地面無人色。他還一字一頓地:   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   蒙天放終於正面接觸到歲月的痕跡了,原來已曾經很多年,中國又曾經很多個朝代,秦代畢竟沒有流傳。他們都已物化,只有自己   他大為驚愕,無法鎮靜。身子抖起來,眼睛失神,手足無措:他又不是鬼,那麼他是什麼呢?他明白了   始皇帝得不著的,他享用了。   但,怎生是好?   朱莉莉見把他害慘了,便對護士說:   先打消炎針,再打鎮靜劑,然後是麻醉藥,病人現在很嚴重。   她走過去,溫柔地,像從前的冬兒呢:   不要急、不要急,凡事有商量。   他頹然。百感交集:   冬兒   朱莉莉只得問護士:   請問你們有德律風(電話)麼?我要找我男朋友。   電話間就在電梯口。   蒙天放站在她身畔。只見她不斷地搖動一具黑色的物體,接收了,又向著一個筒兒大聲地發脾氣:   你是白雲飛?我是誰?你好意思問我是誰?你這兔崽子,貪生怕死,自私自利。我不是人,我是鬼!我現在從墳墓裡頭出來了,還有個三千歲的魔頭押送著!我馬上回來取你狗命!   她向著空氣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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