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秦俑

第3章 第三節

秦俑 李碧華 6408 2023-02-05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氣,催情的春藥似地,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真是誘惑。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燬了。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兒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一抖,長髮在霧氣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她緩緩躺臥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他身下的冬兒,是隻驚弓小鳥。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歎息。像飛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黑髮交纏著。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爐火映照在冬兒雪白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髮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後的嫵媚。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麼的妖嬈,看得有點癡呆。   冬兒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項長髮束一單台圓丘雙號小會,然後用篦將額前和兩鬢長髮梳向腦後,由腦後分做六股,編成板狀髮辮,中間卡一髮結,辮的上端打一X形的繩結。   梳好了,把他又扳轉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   不相信這是真的。   冬兒把蒙天放一根長髮拈起來,與自己的一根長髮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兒溫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麼?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冬兒驚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冬兒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後一聲暴喝:   你幹什麼?   冬兒神色倉皇地道:   給丹爐鼓風。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驚膽跳。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拈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驚魂甫定的冬兒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冬兒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冬兒不明所以:   為什麼?這可是個大喜訊。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麼?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准離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他把寶貝置於小錦盒中,揣在懷裡。冬兒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詔書已經頒就: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於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於河邊。全數須於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日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於咸陽宮。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徐福與五百童男女,攜備五穀糧種,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幡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兒,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餘韻。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牽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異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兒。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但,冬兒已不一樣了。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離死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駐紮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將是天涯海角,相會無期。還沒有走,已經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搖搖頭,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東流而逝。   仗劍挺坐,臉上不肯再有表情。只餘一股忠勇。就讓一切過去吧。   冬兒在樓船上,看不見他,但覺每一個影綽的黑點,都是他。   真的要走麼?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測。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欄旁,像踩在每一個人的睡夢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脫了絲履,珍重地繫在腰間。夜更濃了,無人發覺,她把心一橫,企圖跳進水裡去。

  正準備逃走,慕地有一隻手把她抓住。掩著她的嘴,強拖進樓船中。   掙扎間,一隻絲履丟了。   它沒沉,只隨水漂至河邊。   蒙天放驀見,四看一片死寂,那絲履,淒婉如一聲嗚咽。他也珍重地納入懷裡收好。   徐福把冬兒拖至睡榻旁,曉以大義:   怕死麼?   冬兒搖頭,淚盈於睫。   但她無法把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東渡的,自己一逃,數目不對,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兒警覺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宮砂的位置。她的收穫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他一早就洞悉人間有這樣的一些債項了,只語重心長:我什麼都不管,只要放掉東洋,逃離魔掌,覓地安居,繁衍一支後裔,才是偷生上策。

  見她不語,又勸道:   冬兒,不要自私,要為大局著想。   大局?   她一夜之間成長了,成為大人以來,始發覺是這樣的淒愴。為大局著想,她就得放手,然後與一群沒有血緣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個大局幹嗎?   一個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擾得如何聽得過去?   只好佯睡。也許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見她安然睡好,便欣然離去。   也太難為有情兒女。   冬兒在步聲遠去之後,微微張目,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她手中捏緊一個小錦盒。   七月,渭河的水淒清恆豐滿,誰知這河水由多少支流匯聚?誰知一直東航,前面有多急險?冬兒遠遠望向岸邊的營火,她只知有個人在那兒守候。

  如果一直待下去,天亮了,樓船隨大水而去,失去夾岸的約束,不知多麼的飄搖。人也一樣,回頭需要莫大的勇氣,只有愛情可以推動她。   她被推動跳下水中。   撲通一聲,靜夜中分外驚心。   蒙天放見到一個纖弱的黑影子,掙扎撲近淺灘,水沒脛,然後她整個地浮現出來。在閃動的火光中,他認出來了。   奮不顧身,馬上相迎。   牽扯上岸。   侍衛一見,以為是跳水的貪生怕死者,不願隨團去國,一一都在吆喝:什麼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樓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擲。   當下,他擅作主張,大聲下令:   樓船啟航!

  樓船東窗事發,急急駛向東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這是他們的意願。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紅。大家目送著逃遁的五百人。   冬兒一身水淋淋,衣濕體寒,薄紗緊貼著肌膚,像是剛脫胎的新生。   她飛奔至蒙天放身畔,緊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顫。   走?   不走?   蒙天放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駐紮在河邊。他們一直敬佩他。   只遲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彷彿受傷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衛馬上便追上了,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帶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銅寶劍一舉。   她呆住了,眼中儘是驚疑閃爍。   他的劍咳、咳幾聲。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劍鋒所斷的繩子,灑在地上。

  團團圍住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官,一個是逃犯。全部噤聲不語。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賜的青銅寶劍,豎插在淺灘的石子間,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權位榮祿都犧牲了,為了她,和她先發制人的犧牲。不計後果。   他一手把她扯過來,緊緊擁抱著她,在他強壯的懷抱中,她有點羞怯,卻有更多的驕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風。   她滿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覺亮堂堂、暖洋洋,閃著鮮艷奪目的萬度霞光,海闊天空。   他從沒這樣的溫柔和堅毅過。到底他敵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四下是他部屬驚愕而感動的低呼,交織成一個網羅,身陷囹圄,但籠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對於他,敢於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呵護她,愛護她,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隨著他們,隨著數不盡的、猛烈地歎氣的火把,去了。   火越來越興盛,烈焰自窯爐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爐邊搭了法台,法案擺滿祭品。   始皇帝從未如此暴怒過,因為他被騙了,火光中,面貌猙獰:   蒙天放!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這畜牲竟敢背叛於朕,是為不忠,求仙取藥,乃萬世大業,竟因兒女私情,壞了大計,目光如豆,是為不義。朕一一要你們死!   一身紅衣的冬兒被帶出來了。   經過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難逃一死,但聽得你們二字,馬上撲倒叩首:   陛下,此事與郎中令無關,冬兒知罪,願一力承擔,請放過他!請放過他!殺!陛下陛下!淚流披面的冬兒,一生都沒講過這麼多的話:冬兒死不足惜,但郎中令,萬中無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當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萬難食言。心念一動,自懷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兩錢。   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造化。   他把錢幣扔到蒙天放腳前。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   蒙天放卻決絕: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   始皇帝惱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擲!他給他一半的機會。   百官和將士,都緊張萬分地等待蒙天放自決命運,非生即死,冬兒閉目向天禱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無奈,錢幣一擲,於半空中打個滾兒,他一手覆之於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關頭,手緩緩地移動   結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漸見半兩二字是正面。眾人都吁一口氣。   始皇帝遂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朕令冬兒自投爐火,血祭俑窯!   蒙天放望向冬兒。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橫,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頂天立地男子漢,不願偷生,決同歸於盡!   冬兒的心靈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種神秘的動力在她心中翻騰,熱呼呼地,滔滔滾滾,洶洶湧湧,她有話要說:陛下,冬兒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之際,跟他講一句話,只一句!請陛下成全!   還沒哀求完,已不顧一切,掙扎排眾而出,漠視了君令,瞧不見千百雙旁觀冷眼。   電光石火之間,她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   她把偷來的九轉金丹銜於口中,飛撲至她男人的懷裡!旁若無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   在吻他之際,小舌頭把丹藥頂吐到他口中:渡給他天地間一個秘密。   他驚愕萬分,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藥吞下肚中。   眾人不知蘭因絮果,來龍去脈。   她不知道這是否長生不老藥。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用,但這是唯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這璀璨的一剎過去,冬兒向蒙天放點點頭,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訣別。   她把丹藥給了他,自己就沒有了。以生命來博得他不死,縱是犧牲,也心甘情願。   為了她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穿著紅衣黑褲、手持兆經、頭戴上飾有四隻金黃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邊舞動,一邊呼叫,大壯聲勢的攤跳,伴送冬兒血祭俑窯。   視死如歸的冬兒,忽爾詭異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帶著這莫測的詭笑,赤足紅衣的女孩,向火海縱身一投,如一頭火鳳凰。   蒙天放目送她,轉瞬化為烏有,他流下了男兒的眼淚,哀號。   冬兒!冬兒!   唸咒聲、歌舞聲、法螺聲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夢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後,千秋萬世,為朕護陵!   臣領命!   你要永遠記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將功贖罪!   蒙天放下跪:   願陛下萬壽無疆!   始皇帝做最後一瞥,轉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淚沉痛地用銅鏟插進一大堆的陶土裡,一下一下,將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肅穆、平靜。因為他去意已決。一死何足懼!一捂懷中的絲履。   工役已經把動作放慢了,不願這位得到部屬擁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緩緩地糊,也到了頸項、頭顱兩額。額、下頷   這是一具英姿勃發而又氣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乾,他也就完了,從此成為一座死物。   陶土逐漸勾勒出他整個的輪廓,到了最後,工役終於狠下心來   他挑了一抹土,封上他的嘴,他噙動著的鼻翼,最後,是一雙閃著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況,一統的天下,他看不見了。他將永埋地下了。   天際橫來一陣飛雪,眾人愕然上望。   在這盛暑,雪花輕淡若無地灑下來,如無聲之眼淚。   也許萬物之靈的人類,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點怨氣,賠上了的生命沒有人能真正瞭解。   過了三千年,還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過去了。   時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間還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時分。   一輛雙引擎的民航機,自上海飛往西安去。機上載送一支龐大的電影外景隊伍。有化妝的芳姐、攝影師老沈、燈光、場記、服裝、道具幾個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沒搭乘過飛機,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機艙窗口看雲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過頭來者有之。只有那五十來歲、微胖略矮、一臉威嚴的吳導演,抽著煙斗,不動聲色,大家都以為他在腦海中分鏡頭。   中外藝聯電影公司的外景隊,為什麼要來到這西安拍戲呢?   他們對外宣傳是劇情需要。   如今進步電影都不再侷促在攝影廠裡頭了。而且上海大小電影廠家將近半百,競爭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壇中,有聲片子已大行其道。他們為了適應新時代、新潮流,決定開拍《情無長恨》,這是中國電影從默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據說投資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這戲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記者招待會時方才揭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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