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怪談精選集卷一:奇幻夜

第12章 十一 雙妹嚜

  在藝術中心任職Gallery Assistant已有四個月的葉明進,對這工作漸漸適應。他與同事主要負責畫廊開展前的準備、期間當值、展覽完畢善後等工作。他們採取輪班制,早十時至晚六時一更,近日輪班到他當午十二時至晚上八時收館的那更。   本來也不在意,但隔兩三晚,便見阿婆出現,徘徊不去,似在找尋甚麼,他才奇怪起來。   這兩星期,包氏畫廊五樓展出本地首次策劃的找尋藝術。意念新穎、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來自普羅大眾,都是經過遴選的有意義的紀念品,不能以金錢衡量其價值。主人年齡由十五至七十多歲。   也許這次宣傳做得好,所以參觀的人很多,熱心的還在小冊子上提意見。葉明進在桌前招呼,售賣特刊。抬頭:

  阿婆,又見到你了!   是呀後生仔。她的頭髮夾雜點銀絲,細眉小眼,笑起來,眯成窄縫。葉明進直覺她十分柔順而忍耐。   她問:   這幾天有沒有甚麼特別的人來參觀?   他不覺得誰是特別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別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熱心。   你喚我嬌婆吧。她道,我有東西展覽,在那邊!   她領他到一個玻璃櫃前,指著那簡介:陳桂嬌,七十五歲。展出的是雙妹嚜花露水。還有幾行小字,是每個參展者想說的話:這是我親愛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東西無音訊,我常常想念著。   如今你在那兒?   葉明進便仔細地流覽一下。招紙上兩個穿旗袍的女子,梳劉海直發,依偎相擁,一個把手擱在另一個肩上,各踏鮮豔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註明廣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還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髮油   我望你別怪我!   想古老可樂瓶,幽幽的綠色。   算來,該是二三十年代的名牌了。當年她一定很會裝扮。葉明進想:爛船也有三斤釘。今日這阿婆也不難看,可見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個癡情女。多難得,矢志不渝。只有電影才出現這樣的情節。   過了兩天,葉明進低頭吃盒飯,翻著一本有關電腦的參考書時,嬌婆又來了:   這幾天有沒有甚麼特別的人來參觀?   他笑笑搖頭。   咦,你吃鳳爪排骨飯?別吃這個。   為甚麼?   我不吃的。嬌婆體貼地解釋,無益呀。那時見廚房買來一大籮,全倒在地板坑渠邊,不乾淨,醃兩醃就蓋住臭味。我幾十年都不吃。

  你做廚房?   嬌婆道:我二十幾歲時來香港,在仙香樓做女招待嘛。   仙香樓,他沒聽過。女招待?咦,當年正經人家怎麼會拋頭露面出來打工?看來,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腳,乘機揩油。   嬌婆的少女時代似乎也吸引過狂蜂浪蝶。其詞若有憾焉。   你如何對付?打他一巴掌?   不止。她很堅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煲,用滾水澆他有一次,有個惡爺乘機發脾氣,又恐嚇出劍仔,還不是想人同他開房。我才不會這樣賤!   幸好有人出來擺平。出道早,代賠罪。   還陪我到胡文虎花園玩。   買了兩包泡泡糖,粉紅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糖下肚。糟了糟了,塞住腸子了。別怕,我陪你!

  愛送我化妝品裝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生髮油   嬌婆,嬌婆!   甚麼?她如夢初醒。   妳自便,我要工作。   有參觀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連忙過去招呼。便剩下嬌婆自己一個想當年。   說的只是皮毛。   她無法把心事告訴一個陌生的畫廊助理。小夥子職務又忙。也許只是禮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嬌婆寂寞地走過展覽廳。   展品都是人們的珍藏。一些充滿濃情蜜意,一些寫著苦難折騰。舊照片。母親送的第一隻手錶。戰時糧票。古畫。一品夫人像。郵票。首飾。石頭。證書。玩具。儲蓄箱。四節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詩三百首。海難郵件。用銀紙折成的鳳梨。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雙妹嚜。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這不是甚麼藝術。到了最後,只賺得回憶。   陳桂嬌並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親愛的人是程妙英。   桂嬌瞞住妙英,出去過一次。   由表嬸介紹,到威靈頓餐廳與張建國相親。   建國想娶一個老婆,由澳門搭大艙過海。他告訴桂嬌,船公司為了爭取搭客,送一碗叉燒飯呢。他又說,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過澳門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人家,好過單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嬌也捨不得妙英,情同金蘭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錯郎,男人本都無心。你嫁了給他,就不會那麼好相處,又粗魯又汙糟。而且,可能鄉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後想同我來往,都隔重山。會當我外人了。我決定梳起。你同我一齊梳起,自食其力,儲幾千銀就同銀行借錢買樓,我會寫你個名的。男人都是賊!你不要嫁吧。萬一你嫁人,有三長兩短,再回來找我,我就變卦不理了。妳想清楚,是不是我對妳最好?

  妙英把她擁抱,還親吻她。反應很大。   桂嬌害怕得毛骨悚然。推開她,聲音顫抖,該怎麼解釋?不忍一口拒絕,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為了陪她,連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嬌避開她的嘴唇。她已吻過她一下,唾沫在她唇邊擦過。妙英萬萬料不到是這樣的。她洩氣了。那塊泡泡糖結成硬塊,堵塞了血脈,呼吸困難   葉明進對常客嬌婆打個招呼:   今天有特別的人來過呢。   甚麼?嬌婆終於等到了,聲音有點變,有沒有問你問題?看過我那些東西嗎?是誰?在那兒?   是一群失明人士。葉明進答,他們參觀過。也許因為展品中有一支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學生的信心支柱吧。   嬌婆有點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禮物來。捏得很緊。   桂嬌祝你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是雙妹嚜花露水。   她盯住那雙妹的圖片:她倆曖昧地永不分離。香港、澳門、上海、北平、南京、蘇州、大連、長春   只有圖畫中人笑得那麼春意盎然。那個瓶子,綠色的:一頭貓在靜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麼會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後來她慎重而又悽愴地叮囑:最好不要讓他親你的嘴。我親過!   桂嬌的臉陡地紅起來,羞愧透上來,眉眼低下去。她永遠都保守著秘密!   桂嬌辭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過澳門,開始新生活。   她以為妙英原諒自己,放開懷抱。瀕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有空來探我。

  妙英後來也坐大船過澳門。   她沒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雙妹嚜花露水,在途中,跳進海裡。被人發現時,船已駛得好遠。也許她獲救,也許沒有。   桂嬌沒有她的音訊。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嬌內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這樣做是對不住建國的,他酒席都訂了。只是桂嬌忽然間覺得她沒臉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實她有去過扶乩。就在來之前吧。   開箕之時,大家可取問事表。有紅表有黑表。書記以為她去黑表求藥方呢,她原來問結果。因為她都等了她十幾天。對方一點表示都沒有。   她脫了鞋,合十跪於祖師像前,骨頭硬了,有點風濕疼,不過很誠心。

  乩手手握蓮花狀,以兩手的中指托著丁字架,請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盤上飛快地寫字。   桂嬌閉上眼,心中念著她少女時代已開始熟悉的名兒。今天是展覽最後一天了。   那書記張先生後來給她一張紙,讀給她聽:阿婆,這是祖師給你的指示,夜半渡無船,驚濤恐拍天。月斜雲淡處,音訊有人傳。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葉明進環視冷清清的現場。找尋藝術又過去了。下一個展覽是水彩畫展。他們明天將進行拆卸,參展者憑著藝術中心所發的收據取回他們的展品。   嬌婆,八點鐘,關燈了。你等的愛人終是沒有來。算了。   嬌婆只好轉過身欲去。   忽見她雙眼直勾勾地,等著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丟魂失魄,灰白的臉上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燈,僵在寒夜中。

  不!她來過她來過她來過!   甚麼?   葉明進收拾雜物,遙遙望見老婦,失常地指著玻璃櫃。   一切皆在,沒有移動過。   嬌婆,這些櫃都是上鎖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麼嚴密   她不肯原諒我!   嬌婆簌簌地抖起來,比任何一晚蒼老衰弱,萬念俱灰。   他不知底蘊只走過去安慰她別執著了。   走到一半,葉明進怔住   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沒可能被移動的雙妹嚜產品,所有的商標,其中一個女子的臉,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個一個空洞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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