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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鳳連心記

五鳳連心記

林海音

  • 小說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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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 10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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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鳳連心記

五鳳連心記 林海音 10557 2023-02-05
  非常懷念天津小白樓益翔綢緞莊的靳先生(或者是金先生,也許是秦先生)。他穿著蘿蔔絲的羊皮袍,外頭罩著織貢呢大褂。當他說話說著說著就把袖子口不經心地挽起來,嶄新的藍條白絨小褂的袖口就露出來啦!他打著天津衛,並且用手指著堂兄阿烈:   您記著。先買五隻大母雞,放在咱們家裡,再養活五天。這五天嘛,天天餵五頓就行啦,餵的是嘛呢?您啦聽著五兩上騾馬市西鶴年堂買去。五兩要新鮮的,五兩上買去,就提天津小白樓益翔家老靳   堂兄阿烈沒聽清楚,我也沒聽清楚,總而言之,我們一家人都沒聽清楚。   什麼?什麼?什麼?我們一連串地問。   您啦,別著急,我再從頭兒說   媽媽確實在著急,因為四妹病了些日子了。她漸漸地黃黃瘦瘦下來,總是一點精神兒也沒有,一個人呆坐在榆樹底下的小板凳兒上。沒有什麼可玩的,她就俯下身子來滿地揀從樹上落下的榆錢兒,從嫩綠色的揀到了黃了乾了的。現在冬天已經來了,她更不好了,還是坐在小板凳上,在廊簷底下曬那早晨照進來的太陽。如果她要有舉動或說話,也都是顫顫悠悠的。

  就在這個時候,靳先生來了。據說,他叫開了門,就對王媽說:   勞駕您哪!我打聽打聽,這家住的是?靳先生非常和氣地探詢著。   姓林,林太太。王媽很乾脆回答。   噢,是林太太。我是天津小白樓益翔綢緞莊姓靳。林太太天津有個認識的?   是呀,有個原先在這兒做事的老姐妹兒宋媽在天津。再沒王媽爽真的啦。連那心直口快的宋媽都比不上她。   對啦,是交代我說姓宋來著。   宋媽眼前還在蘇太太家使喚著哪?她倒向靳先生打聽起來了。   是啦,蘇太太常上我們櫃上買料子,就這麼提起的啦!我在櫃上多年了,自小跟著我們老掌櫃的,也學了點岐黃之術,咱們老掌櫃的看病全是為修好,   靳先生還沒說完呢,王媽就樂開了:

  那敢咱好,俺們這兒四小姐可不就病了些日子啦!   接著,靳先生就被引進來了,王媽居功彷彿這位靳先生是她介紹的,沒有宋媽什麼事了。王媽介紹靳先生說:   人家靳先生醫道兒可高了,老掌櫃的沒傳授給別人,就算靳先生得了這一傳。四小姐快讓靳先生給號號脈吧!   五歲的四小姐,蠟黃著臉,很困難地從廊簷的小板凳兒上站起來,   兩隻眼睛汪著淚,她一定很害怕,更顫悠了。   靳先生看四妹進來,心疼得什麼似的,握著她的小手兒,觀望她的氣色,緊抿著嘴,輕搖著頭,若有所思,不勝太息:   不輕,這個症候兒。   我們屏息地站在一旁,心情當然沉重,王媽更是表情深刻的,長長地唉了一聲,打破這暫時的寂靜。

  靳先生一邊給四妹號脈,一面點頭沉思,還自己對自己不斷地嗯嗯著,我們想是他號出點什麼來了。   我們一家人的眼睛盯住靳先生,希望他給四妹看出個道理來,這一陣子,四妹中醫西醫可也給看過不少了。   然後靳先生放下了四妹的手,心情沉重似地說:太虛了!   媽媽緊蹙著眉頭,我們也都不敢言語,四妹瞪著驚奇的大眼睛。   這病有多少時候兒啦?   將近半年了。媽媽回答。   王媽不甘心,她對媽媽依老賣老地說:   我看這就得打這孩子六個月說起。哪兒興六個月的孩子就餵抻條炸醬麵的!她毫不客氣地責備起母親來了,孩子的奶媽沒奶了,您也不留神,就讓她餵孩子吃炸醬麵?   媽沒分辯什麼,誰讓她生了這麼多孩子照顧不過來呢!不過當四妹的奶媽餵四妹吃炸醬麵的那個時候,並沒有王媽呀,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家給人使喚著哪!她怎麼知道的?難道是我說的?也許,是我那時候親眼看見四妹提溜一下把一根麵條吸進嘴裡去的。奶媽因此被解雇了。

  靳先生說,要看看這孩子該怎麼個治法兒,他要試驗一種東西,他說:   這麼著,我再給四小姐扎扎看,要是扎出來流的是黃水,就不礙事。   那麼壞的現象是怎麼樣呢?堂兄阿烈問。   那就是流綠水嘍!   可怕的綠水!我們真擔心。當靳先生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包包來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不由得圍上來看。小包包裡是一根極細的小針,不是針,簡直是一根金屬的絲。   他讓四妹趴到沙發上,四妹哭了,她害怕,又不敢抵抗,因為一向她都那麼軟弱的。但是靳先生真好,哄著四妹說:   不礙事,小姑娘,等病好了,跟媽媽到天津找蘇大媽,還有你們的老宋媽玩去。   我們叫蘇伯母。弟弟馬上提出更正。   噢,蘇伯母,對對對,找蘇伯母玩去。

  我們漸漸對靳先生有了好感,都擠到沙發旁去看四妹。但是靳先生卻和藹地笑笑說:   別擠在我跟前呀!我會扎錯了地方呀!   我們只好都退到一邊。四妹的小棉襖被掀開了,靳先生撫按著四妹的瘦脊背,彷彿在數她的排骨。這時媽媽和堂兄阿烈走上前去,要看看靳先生怎麼個扎法,而也要安慰四妹,因為她正在可憐地嚶嚶地哭泣。   好了,靳先生按呀按的,大概按到一節頂合適的脊樑骨上了。他把細小的針剛比在那骨節上,忽然,想起什麼來了,他對阿烈哥說:   您給找個小碟子來吧!   阿烈哥忙跑去廚房拿碟子去了。靳先生再次把針比在那骨節上,他又想起了什麼,對媽媽說:   您啦給擰個濕手巾來,要熱的才好。   媽媽又趕快去找熱毛巾去了。這時只見靳先生兩手在四妹的脊背上摸弄著,老遠的,我們也看不見。等到阿烈哥的小碟取來,靳先生驚喜地輕喊著:

  您啦看,有辦法兒啦,是黃水兒咧!   說著,他就接過碟子,從那根細針上,果然擠出幾滴黃水到碟子裡。媽媽的熱手巾也來了。於是小碟子裡的幾滴黃水,被傳給屋裡的每個人看了。   媽媽眉頭也展開了,她並且奇怪而又高興地對阿烈哥說:   原來我們中國祖傳的方法也和西醫一樣,可以抽脊髓水的!   但是靳先生否認這些,他連忙擺手說:   這可不能像西醫的抽脊髓水呀!咱們不能做那事,林太太,您啦知道嗎?脊髓水是從腦子裡下來的,可抽不得呀!那就是腦汁呀,可怎麼能抽哪!   靳先生說著又接過熱毛巾來,在四妹的背上輕輕地敷按著,就是他抽那黃水的地方。然後靳先生非常輕鬆的,當然,我們大家也都輕鬆了許多,因為他說四妹的病是可以治療的,因為流的是黃水,不是綠的。幸虧不是可怕的綠水!

  接著,就是關於那五隻大母雞了。   靳先生清清嗓子,很嚴肅地問:   您啦嫌不嫌麻煩?   麻煩?不嫌麻煩。媽媽和阿烈哥同時回答。   那就好,我告訴您啦一貼膏藥方,自己熬,我們老掌櫃的就憑這貼膏藥方,治了不知多少疑難大症。您啦知道,前門大街鮮魚口上裕豐家老掌櫃的小孫子兒,大前年個,就跟您啦這四小姐同樣兒毛病兒。就貼了兩貼,現在好了,孫悟空似的,花果山水簾洞都能去咧   花果山水簾洞,我們都知道,所以我跟二妹、三妹、弟弟都笑了。我們想,如果四妹好了,真像孫猴兒似的,到處亂跑,簡直不能想像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們笑了。   我們再聽靳先生說:   這貼藥膏,就是熬起來麻煩點兒,不是我給我們老掌櫃的淨說好話,要是想發財,誰願意把祖傳的方子滿處告訴人?可是我們老掌櫃的就說了:做嘛要自己秘著不告訴人呢?那麼您啦仔細聽著記著:先買五隻大母雞,放在家裡養活五天買五兩買五兩五兩

  五兩這五兩那,記不住啦,於是阿烈哥說:   我用筆記下來。   阿烈哥去拿了筆墨紙硯,一本正經地在筆記老掌櫃的救人無數的那貼膏藥的製法。   好啦,您啦記著,五兩鮮蓮子,五兩都預備齊了。五隻大母雞宰了,雞肚子都掏出來,小心著。那五副雞心,小心地摘下來,裡邊洗淘乾淨了。鮮蓮子,剝皮不剝心連著那五兩五兩還有雞心   阿烈哥出汗了,也許屋裡爐火太旺,也許是他記不下來急的。他苦笑著,斜著頭,日本話也進出來了:   大變難!ツィネ   靳先生聽不懂日本話,誤會了,他正經地說:   您說嘛!太無關係?太有關係啦!一分兒,一點兒,也不能差呀!   好。我再來寫。阿烈哥重新振作起來。

  好了,阿烈哥又接下去寫,可是他不斷地自己給自己打岔,停下來問:   五兩鮮蓮子,怎麼?怎麼樣留住那蓮子心?是不是就是綠綠的那個東西?   雞心呢?剝下來,剪一個口,蓮子怎麼樣?塞進去?   媽媽也打岔,她說:   好啦,你接著寫吧,這地方我記住啦!   彷彿是整個寫好了,但是阿烈哥嘖嘖地搖頭嘆氣,表示不信任自己。而這時靳先生為了慎重起見,他竟考起阿烈哥來了:   這麼著,您啦講一遍我聽聽。因為一點兒都不能馬虎。   於是阿烈哥開始重述這一貼膏藥的做法了,頭幾句他還講得不錯,當然啦,那幾句要是叫我講我也會,我在學校背書頭幾句總背得很流利的。但是慢慢地阿烈哥結巴起來了,有的地方是他寫得不清楚,有的地方他竟給前後顛倒了。比如說,雞心還沒有摘下來呢,他就把蓮子心塞進去,那怎麼能行呢?所以靳先生直搖頭,媽也責備他,媽說:

  蓮子還沒有剝皮哪,就塞進雞心裡!   我也忍不住了:   摘雞心的時候,要小心雞肝上的苦膽,不要弄破了。   真是,你還沒有英子清楚哪!媽著急地說,好啦!這點我記住啦,再往下說給靳先生聽吧!   阿烈哥又往下說了,但仍是那樣,丟三落四,該煮不煮,該熬不熬。靳先生深深地嘆口氣,又不斷地思索著,他是在給我們想什麼好辦法,看怎麼樣才能使阿烈哥記得更好些。忽然,他說:   要不然,但是他又停住不說了。媽是多麼盼望他有好辦法啊!所以眼睛直望著靳先生,聽候他的吩咐。   要不然,這樣好了,靳先生終於下了決心,我這兒有兩貼現成的膏藥,是老掌櫃的替人做的,要我帶給鼓樓老劉家的,讓我想一想,能不能先勻給你們   那太好了。媽媽急得想揪住靳先生,該多少錢由我們來出。   那倒不是錢不錢的事,靳先生就不願意提到錢,我們老掌櫃一年到頭,捨還不知道捨多少呢?   當然,媽媽很是抱歉,老掌櫃的應當捨給貧苦的人家,我們,我們就算請老掌櫃代替我們做的就是啦!   那沒話說,蘇太太是我們櫃上的老主顧了。我是想,勻給您啦這兩貼,再給老劉家做的話,靳先生又在猶豫、盤算。好啦,好啦,沒關係啦!這兩貼五鳳連心膏,就先給四小姐吧!   什麼?五鳳連心膏?阿烈哥問。   是呀,這膏藥,靳先生從皮袍裡掏出來這兩貼膏藥來,就是五鳳連心膏。五鳳,您啦不明白?就是這五隻母雞,連心哪,蓮子,連著雞心做成的呀!   噢!媽媽和阿烈哥都明白了,他們微笑著,念叨著,在欣賞這名稱的美。五鳳連心,五鳳連心   媽,什麼叫五鳳連心哪?我聽他們在唸這名字,覺得非常好聽。   五鳳嘛阿烈哥向我玩笑地說:就是你們姊妹五個呀!連心嘛,就是你們的心要連在一起,不要今天你跟我吵呀!明天我跟你打呀!大家和和氣氣的,就不會生病啦!   你胡謅!我不相信。但是我們時常吵來吵去倒是真的。現在只有可憐的四妹沒有本事跟我們吵了。   靳先生的這副膏藥做得非常講究,特製的油紙的細長口袋裡,剛好放進一副兩貼。抽出來是嶄新的深紅色膏藥貼。靳先生把它在手掌心上啪啪地甩打了兩下,發出結實有力的聲音。他又提高在空中抖摟了兩下,才遞給母親,並且囑咐說:   要貼的時候,先放在小炭火上融化融化,記住,小炭火,大煤球爐子可不行哪!   總而言之,這是一副費盡人力的膏藥,做起來要多麻煩有多麻煩。可是媽媽還不知足呢,她接過來以後竟問靳先生:   還有沒有?我乾脆一回多買兩副好啦!   啊靳先生連忙大擺手,這是看在蘇太太的大面子啦,老掌櫃的輕易不替人做的呀!   可是,要是我們貼著好的話,再上哪兒去找哪?   靳先生瞪大了眼睛:您說嘛?一副兩貼就保好啦!還再要兩副做嘛?   可是,我還沒問一副賣多少錢哪!媽說著,就要去五斗櫃拿錢了。   我們不是做買賣的啦!我們不能賣的呀!要買,那就還給我好了!靳先生急了。   媽媽怎麼肯放手呢!她緊捏著那兩貼紅膏藥,苦笑著說:   不是,靳先生,您誤會我的意思啦,咱們北京人興吃藥不給錢嗎?那不成了罵人了嗎?我是說,這副膏藥,是老掌櫃的花了多少錢買的藥料,就算是替我買的,我不得給錢嗎?   這一席話,總算是把靳先生說服了,所以他笑了:   您啦這麼一說,還不大離了。一副五鳳連心膏,我知道老掌櫃的都得用上十五塊大洋的材料。   十五塊大洋!媽顯得有一點點驚奇,但隨即展開了禮貌的笑容。我去拿。媽到裡間去了。   好像去裡間五斗櫃的抽屜裡拿十五塊大洋的時間,不該有這麼長,好一會兒,只聽見媽在叫阿烈哥。   阿烈哥進去了,又一會兒,才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靳先生說:   靳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家裡現在只剩九塊現洋了,我伯母說,請您等一等,她到附近一個朋友家去借一下。   那不要緊,千萬不要去借!再說,我也忙得很,還要走幾家。我北京來一趟,就得替我們老掌櫃的趕個十家八家的。靳先生很痛快地說。   那麼,請您把地址留下,我下午就給您補送過去。阿烈哥說。   靳先生哈哈大笑:我住天津小白樓,愛送,您給我送去吧!坐火車來回去給我送六塊錢?這是嘛話兒?   既然這麼說,媽媽就很難為情地把一疊花花大白洋錢拿出來,當著靳先生的面數給他。但是,當媽媽數到一半的時候,忽然驚叫了一聲:   哎呀!媽的臉紅了。這怎麼說的呢!我糊塗了,把這塊假洋錢也混到裡頭了!   靳先生可是和藹地說:沒有關係,馬馬虎虎!   那可怎麼好呢!本來就差六塊不夠,這麼一來,可差了七塊啦!那怎麼好意思呢!唉,嘖,唉!媽又嘆氣又跺腳。嘆氣是為了對不起靳先生,跺腳是為了因此想起這塊假洋錢的來源。那是媽媽的一位打牌朋友的一次不道德的行為,使媽媽贏了一塊假洋錢。我還記得有一天是星期天,請同學去看電影,跟媽媽要錢,媽媽叫我自己到五斗櫃抽屜去拿一塊錢,我竟拿了這塊假洋錢,到了中央電影院,搶著買票請同學,就被賣票窗口很不客氣地給打了退票,結果請客變成被請,還弄得愧羞得不得了;用假洋錢,是多麼可恥的事啊!現在這塊假洋錢又混在真洋錢裡面,給媽媽丟臉了。   是誰,是不是你把這塊錢給放在一塊兒的?媽媽好像沒法挽回她的羞慚,竟看中了我。   我?我怎麼能承擔這?所以我也紅著臉跟媽媽急了,我天天上學,都是只拿銅子兒,我又沒動您的洋錢!   靳先生大概急著要走,他直說:沒關係,這值不得什麼,就都給了我吧,省著放在你們家裡禍害!   靳先生接過那一落雪白大洋錢了。洋錢遞到他手裡以後,他就熟練用這一手把洋錢向另一手溜滑下去,有清脆的好聽的一串洋錢聲,但是其中彷彿陷了一個什麼東西,聲音不對勁兒了一下,因此靳先生說:   可不是,真是個假洋錢。   然後,他就從其中揀出那個和別的一般無二的假洋錢,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捏著它,放到嘴邊用力地吹了一下那洋錢邊,趕忙送到自己的耳邊側頭聽了聽:   就是嘛,假洋錢吹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告訴您啦一個訣竅,真的洋錢這麼吹一下,您啦聽聽,可就發出嗡的聲音來啦!說著他又抽出一個真的來照樣吹了一下。   其實媽早就知道吹洋錢分辨真假的法子啦,可是,她們打起牌來就大方著哪!誰贏了錢,還接過來一塊塊地吹,那多小氣呀!而且,不但如此,一塊錢換四十六吊銅子兒,要是輸主拿洋錢出來找的話,還得客客氣氣的,大大方方的,按五十吊找給人家哪!媽就是由於一位太太輸給媽四弔錢,她硬是收進一塊假洋錢,還找給人家四十六弔錢的,她怎麼不生氣!   好了,靳先生要走了,他戴起了他那三塊瓦的皮帽,放下了挽起的袖口,拍打拍打袍子前身。非常乾淨俐落的一個大男人,他臨走又對媽媽說:   貼了這兩貼準保換了一個小姑娘,到那時候,可給我們老掌櫃的傳名就行了嘛!   媽高興得什麼似的,鞠躬哈腰地接過來那個油紙口袋,然後放在花架上的那盆梅花的旁邊,花盆架子高,我們不至於跑去拿,我們實在姊妹兄弟太多啦,而且都這麼隨便,愛動什麼就動什麼,自從爸爸死去以後,媽媽更管不了我們了。   媽媽和阿烈哥送靳先生到大門口去了。其實,我每次和媽媽到瑞福祥買布去,那裡的夥計都是客客氣氣把我們送到門口,現在怎麼啦,老王媽說的,年頭兒大改變啦,媽竟送布店的夥計送到大門口去了。   只有我們姊妹幾個在屋裡了,我問四妹:   怎麼樣,他給你扎針痛不痛?   四妹搖搖頭,一點兒也不。   不痛你幹嘛哭得那麼傷心?二妹不服氣。   我害怕。四妹顫顫悠悠地說。   扎針怎麼會不痛呢?我也覺得很納悶,而且居然有那麼幾滴的黃水滴下來,真奇怪,真不懂。   這時二妹跑到花架子那裡去了,伸手去動那個油紙袋。   大姐,你看二姐!四妹告狀,那是她的膏藥,當然她關心。   可是那個油紙口袋實在很誘惑人,尤其是那兩貼紅貼的膏藥。二妹拿了下來,我們就圍著來看。我們都知道,每貼膏藥是闔著的,很不容易揭開,總得放在火上烤軟了,尤其是在這冬天,靳先生不是也告訴媽說用炭火烤一烤嗎?講究真叫多。但是,二妹竟一下子把這貼膏藥揭開了!醬紅色的膏子,我拿過來聞一聞,很有點香味兒,像什麼?我遞到二妹的鼻子尖上去。二妹使勁抽著鼻子聞:   像山楂膏的味兒!   弟弟也搶過去看:   明明是信遠齋的酸梅膏!   這時,媽媽和阿烈哥進來了,一看我們在動兩貼膏藥,急了:   哎呀!別動!別動!   媽,你看看,到底是山楂膏,還是酸梅膏?   媽很生氣,氣我們亂動東西,但是當她推開我們拿過那貼被揭開的膏藥時,她也不免皺起了眉頭:   嗯?   你聞聞。我說。   媽果然拿到鼻頭上聞了聞,她又嗯?了一聲,遞給阿烈哥。阿烈哥看一看,聞一聞,也斜起頭皺了眉:嗯?的一長聲。   這時小小的五妹出聲了:媽,這個,   五妹高高地舉起她的手,手裡不知捏著一個什麼小東西。   媽低下頭來接過五妹手裡的東西,是什麼?大家的眼睛全集中在那個小玩意兒上。   好像一個雞苦膽。是嘛,是個雞苦膽!還是媽媽懂得多,你從哪兒揀來的?   那裡。五妹指著沙發旁。那正是四妹剛才趴在那裡接受扎針的地方。那個人扔在那裡的。   嗯媽再研究一下,可不是,裡面還有點黃水,可不就是黃水。你看是那個人靳先生扔的?   五妹點點頭。   那你當時怎麼不言語?媽倒責備起五妹來了。唉!不知怎麼,我後來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似的。   我也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阿烈哥說。   我也是。我說。   你也是,他也是,怎麼早不說話呢?   喲!媽倒賴起我們來了。   媽兩手拿著那貼膏藥,一開一合,又仔細地研究。   也許媽猶豫著,也許五鳳連心膏就是這麼樣的?   可是剛才那個人說的做法兒裡,也沒有酸梅或者山楂當藥料,怎麼會有那股子味兒呢?阿烈哥說。   是嘛!應當是雞湯味兒的!二妹還開心呢。   少廢話吧!媽喝止二妹。阿烈,你去,追到街上去看看,那個那個姓靳的走遠了沒有,把他叫回來。   我看現在大家都改變口氣不願叫靳先生了。   阿烈哥說:早走過三條街了吧,我上哪兒追去,算了吧!   這時老王媽進來了,她高高興興地問:   怎麼說呀,給開了點兒什麼藥了嗎?   這個,媽把膏藥遞給王媽,你看吧,這叫什麼膏藥,王媽,你一定懂,你是成年價貼膏藥的人。   可不是,王媽現在手指頭的裂縫上,還黏著一小塊黑凍瘡膏呢。她的背上,腰上,肚臍眼兒上,經常都是什麼狗皮膏,追風膏的。   王媽把那貼膏藥接過去,她也開一下合一下,研究膏藥的黏性。   這是膏藥嗎?王媽也懷疑起來了。   接著媽告訴王媽,給他錢的經過。王媽竟又倚老賣老地說:   唉!您怎麼不跟他還價呢?同仁堂的狗皮膏才多少錢一副!他要多少您就給多少!要照我看,您就應當還價給他一塊錢一副還不行!   王媽,你真糊塗,這不是還價兒的事呀!媽媽說。   要是真還價一塊錢就好了,那就把那塊假洋錢給他算了!二妹又多嘴。   媽聽了倒笑了,大笑起來,好像剛才的事都算不得什麼了:   想想也怪可笑的,他連真帶假把我的錢全摟了去了!還用個雞苦膽裝了幾滴黃水嚇唬我。不過,阿烈,寫封信到天津問問宋媽吧!也許真是她們介紹來的呢,那麼這副膏藥還是可以貼的。   媽還在希望那可能性呢!所以,那副山楂膏,不,那副五鳳連心膏,媽仍是鄭重地把它裝進油紙口袋裡,放到抽屜裡去,一面又對王媽說:   可是這位靳先生,人倒是挺和氣的。   他穿得很講究嘛,他的皮袍也是很新的,也許他是一個真正的靳先生,我們不要隨便沒弄清楚,就說人家的壞話吧!阿烈哥竟一本正經地發表議論了。因此弄得我們簡直不知道靳先生和他的五鳳連心膏,到底是應該信任呢,還是不可信任呢?   不過他的和藹的態度,淵博的醫藥常識,動聽的口才,真是使我們欽佩,使我們感動呢!   給天津宋媽的問詢信寄出去了,我們靜等著回音。五鳳連心膏,當然媽媽暫時是不敢給四妹貼的。但是在這寒冷的三九天裡,我們的膏藥專家老王媽,可又貼上了膏藥,並且在那個大雪後的星期天早上,她硬是渾身骨頭節兒發酸,走路都不俐落了,因此媽派遣我和二妹去買早點,指定要買西草廠拐角第二家的燒餅麻花,再順便到斜對面那家羊肉床子,買一斤半賂切羊肉,為的是在這下雪天吃涮羊肉最為美妙。如果可能的話,媽媽又派遣我們,不妨多走兩步,到鐵門兒帶些醬菜來。我們很高興地答應了,因為手裡拿一筆錢像大人一樣,可以東買西買,是最開心的事。而且這幾處都距離不遠,是在一條路線上的。   西草廠是我們這一帶住家的生活物品供應區,尤其是東口一帶,油鹽店,豬肉槓,羊肉床,燒餅鋪,洋貨店,鐘錶鋪,當鋪,首飾樓,香蠟店,南紙店,棉花店,冥衣鋪,太齊全了,因此那也是一個小小的熱鬧區,從早到晚。   聽說油炸鬼這個名稱,是由於那些工作的人,在半夜就起來炸的緣故,但它是多麼地香脆可口。當那小小的圓圈圈被夾進剛出爐的芝麻醬燒餅裡,再用兩個手掌一壓,油炸鬼發出了被壓碎的清脆的聲音,就不由得引起了口涎。正當賣燒餅的把我們買的十個油炸鬼,穿進一根麻藺的時候,我們的面前來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他牽了一頭小毛驢,驢背上馱著一袋白麵。因此這個男人的衣服也都沾滿了麵粉。他穿的是一身大粗藍布的大厚棉襖褲,頭上戴了一頂小氈帽。從那氈帽裡露出一小截疊摺了的黃紙頭。通常,那都是一張茶葉紙。鄉下人是很節省的,他們進城來做一批什麼買賣,賺了錢,最大的享受也不過是到茶館沏一壺茶喝喝。但是面前這個滿身滿臉麵粉撲撲的男人,他是一個鄉下人嗎?   最初我並沒有看見他的正面,我只聽見他對打燒餅的人說:   要吃,還是吃伏地麵。我說的不算,你立刻地弄點嘗嘗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帶點怯口,很像王媽的丈夫啦,宋媽的丈夫啦,他們那種鄉下人,什麼京東的,京北的,我也分辨不出的那種怯口就是了。   打燒餅的說:可不是嗎?別瞧我們這兒堆了半屋子洋白麵,我們還是寧可吃伏地麵,噴兒香。到底算多少錢哪?   他們算多少錢,我沒注意,因為我這時也在給錢,但是等我和二妹各拿了燒餅和麻花預備離開的時候,那個鄉下人轉過臉來了。   瞧!二妹推了我一下。   嗯?我也幾乎是同時的。   好一個面熟的臉孔,他是誰?我最近還看見的,是王媽的丈夫?不是。那麼是誰呢?   這個人面對著我和二妹,竟向我們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更看著眼熟了,但是他隨即收斂了笑容,又轉過臉去了。我們拿了包好的燒餅麻花,向西草廠走下去,可是我和二妹仍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個鄉下人。   想起來了,二妹向我瞪大了眼睛,是那個那個給四妹看病的那個   得了吧!我馬上推翻二妹,那個人是講天津話的,而且也不是穿這種衣服!   我雖然這麼說了,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就是一個人。不過,給四妹看病的,賣伏地麵的;說天津話的,說怯口話的;穿蘿蔔絲羊皮袍的,穿大粗藍布棉襖的;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呢?可是世上又怎麼會有這麼相像的兩個人呢?   我對二妹說:咱們趕快買了羊肉,再回來看。   但是等我們買了羊肉走回到燒餅店,小毛驢兒沒影了,鄉下人沒影兒了,門口卻圍了一堆人,我們剛預備走過去,只聽那一堆人裡有人喊:   什麼伏地麵!上頭倒是有一層,底下可全是全是什麼玩意呀!豆腐渣似的!   又有一個人喊:上當啦,上當啦!他還找了一塊假洋錢   聽見假洋錢,我和二妹不禁拉緊了手。這時又聽說:   追追看。   早沒影兒啦!我在打燒餅,哪兒顧得看真的假的哪!   我和二妹不知怎麼,聽見假洋錢,倒像我們犯了法,怕被人認出來似的。我心也跳,臉也熱,一直往家裡跑,跑進了家門,我們倆停下來大喘氣,我說:   我聽見假洋錢,怕死啦!   我還不是!二妹說。但隨後我們都笑了,好像進了家門就平安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當我們進到屋裡的時候,阿烈哥正在唸一封信給媽媽聽。我們倆同時喊:   媽,我們看見那給四妹看病的人了!   在哪裡?   於是我們倆你一嘴我一舌的,把小毛驢、伏地麵、鄉下人的故事講給媽聽。媽聽了以後很肯定地說:   你們看的一點兒也不錯,我想。他這樣人會說好多樣兒的話,會當好多樣兒的人,才能騙好多樣兒的錢。   接著阿烈哥說,天津的蘇伯母來了信,說宋媽已經回顧義縣老家去生孩子去了,小白樓沒有什麼益翔綢緞莊,她們也不認識什麼會看病的靳先生,而且也不知道四妹病了。但她倒願意介紹媽媽帶四妹到西四羊市大街的中央醫院去看病,不要再信什麼邪門歪道的玩意兒了!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四妹也在轉過年的春天離開人世,她的兩隻最美麗的大眼睛,給我們留下永遠的印象。提起靳先生,我們並不生氣,後來的許多年,一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我們回憶中不可磨滅的人物。他和我們共處了足足有兩小時,這兩小時竟是個永恆。我們認識了一個多才多藝的男人,雖然我們不知道他究竟姓什麼,到底是哪裡人?可是在那兩小時中,他確實給了我們點什麼,他使我們在失望中忽然有了新的希望,他給我們安慰,他是那麼和藹,他還能使我們對他感覺歉意(關於那塊假洋錢),也表現出我們雖然用了假洋錢,但我們是誠實的人。   因此,無論什麼時候,我們想起了靳先生,談到他,我們都要笑一陣的。這麼說來,對於那八塊花花大白洋錢,究竟也不能算是個太大的損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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