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七種武器之孔雀翎

第2章 第二回 浪子淚

七種武器之孔雀翎 古龍 11179 2023-02-05
  夜,月夜。   月色朦朧,高立依稀還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有自信,現在才發覺這少年的輕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來,就像是排排野獸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來,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個人豈非都有過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個人心裡的月亮卻都不同。   高立心裡的月亮是什麼呢?只不過是平靜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   但這在他說來,甚至比天上的月亮還遙遠。   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孤獨的可怕。   他決心要追上朋友。   他實在太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和他命運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飛一般倒退,突然退盡。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來,像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來,他並不急著追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越走越慢,天地間忽然已經沒有別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遠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樹枝。   小武找了棵枝葉並不十分濃密的大樹,躍上去,在枝椏間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樹,坐下來。   天地靜寂,風吹過木葉,月光自樹梢漏下,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   沉靜並不是寂寞,因為現在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這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以為百里長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我。   小武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從未想到過,你居然也會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許連我自己都從未想到過。   高立道:你認得他?   小武道:不認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過我。   小武道:你去過遼東?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幹什麼?   高立道:去挖參,野山參。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充滿了往事的回憶和懷念,慢慢地接著道:那也許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雖然很冒險,但卻是絕對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著,道:你只要找到過一支成形的野參,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過?   高立道:就因為我找到過,所以才險些死在那裡。   小武道:為什麼?   高立道:野參本是無主的,誰第一個發現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在那裡留下你的標記。   小武道:為什麼要在那裡留下標記?為什麼不挖走?   高立道:挖參也和殺人一樣,要等待時機,因為成形的野參有時已幾乎比人還有靈性,你若太急、太魯莽,它就會走的。   小武道:你說它會走?   高立笑了笑,道:這種事你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太神秘,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小武的確覺得很神秘,所以他在聽。   高立繼續道:我找到了一支成形的老山野參,留下了標記,但等我再來時,才發現標記已換了別人的。

  小武道:你為什麼要走?   高立道:去找幫手。在山上挖參的人,也有很多幫派,我們去的一共有九個人。   小武道:對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們既然敢做這種強橫無恥的事,人手當然比我們多,其中還有五個人,本就是遼東黑道上的高手,為了避仇才入山的。   小武道:你那時武功當然不如現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長青恰巧趕來救了你?   高立道:不錯。   小武道:他怎會來得這麼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蹤那五個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沒有僥倖湊巧的事。   無論什麼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著,忽又笑了笑,道:你發現對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時,一定覺得很倒楣。

  高立點點頭。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們五人,百里長青也不會來救你了。   高立又點點頭。   小武也不再說什麼,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幸運的事,也決沒有真正的不幸。   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見一件不幸的事,千萬不要埋怨,更不要氣餒。   就算你已被擊倒也無妨,因為你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夜更靜。   又過了很久,高立才問道:他當然沒有救過你。   小武道:沒有。   高立道:你為什麼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時候,你豈非也沒有救過他。   高立道:我沒有。   小武道:你若覺得應該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問別人曾經為你做過什麼。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慢慢地接著道:湯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還是會殺他;百里長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樣會救他。因為我覺得非這麼做不可。   他臉上彷彿在發光,也不知是月光,還是他自己心裡發出來的光。   高立已感覺到這種光輝。   他忽然發現這少年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淺薄懶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的四大鏢局若真的能夠與長青聯手,江湖中因此而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為的是這些人。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自己。   高立凝視著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道:你懂的事好像不少。   小武道:也不太多。   高立道:你劍法好像也並不比百里長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長青多年前已是名滿天下的七大劍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像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高立道:但劍法並不是天生就會的。   小武道:當然不是。   高立道:是誰教你的劍法?   小武道:你在盤問我的來歷?   高立道:我的確對你這個人覺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地說道:我想不到你居然還有好奇心。   他的確想不到。   這組織中的人,非但已全無好奇心,也已完全沒有感情。   他們幾乎每天相處在一起,但彼此間卻從未問過對方的來歷。他們也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但彼此間卻從來不是朋友,因為友情可以軟化人心,他們的心卻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對你好奇,也許只因為我們現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沒有朋友的人,活著豈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這樣的人,你不該在組織裡的。   高立道:你覺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問你,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加入這組織的?   小武沉默著,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帶著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們住的地方並不好。   小武點點頭。   他們住的屋子簡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几外,幾乎再也沒有別的。   因為任何一種物質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軟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們的,你無論在那裡做什麼,都沒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接著又道: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總算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睡覺。

  小武當然能瞭解他這種感覺。   只有像他們這種沒有根的浪子,才能瞭解到這種感覺是多麼淒涼酸楚。   高立道: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小武又點點頭。   那本是種看不見陽光的日子,沒有歡笑,沒有溫暖,甚至沒有享受。   他們隨時隨刻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個命令。   他們的精神永遠無法鬆弛。   小武記得他每次看見湯野的時候,湯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種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飽,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們,難道只因為你那時已無處可去?   高立笑得更淒涼,緩緩道:我現在還是一樣無處可去。   小武道:你殺人難道只為了要找個可以棲身之地?

  高立搖搖頭。   他說不出,也許只因為他自己也不忍說出來:他殺人只為了要使自己有種安全的感覺,只為了要保護自己;他殺人只因為他覺得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虧負了他。   小武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幸好我總算還有個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麼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認為酒只不過是種可以令人快樂的液體,你就錯了。你若問我,酒是什麼呢?   那麼我告訴你:酒是種殼子,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你逃避進去。   那麼,就算有別人要一腳踩下來,你也看不見了。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當漂亮,至少在燈光下看來相當漂亮。   這地方你來過沒有?   沒有。   我也沒有。   他們彼此問清楚了才進去,因為只有在他們都沒有來過的地方才是比較安全的。   既然我們都沒有來過,他們總不會很快找到這裡來。   但這些女人卻好像認得你。   小武笑了,道:她們認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銀子。   他一走進來,就將一大錠銀子放到桌上。   女人們已去張羅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烏龜。   高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裡的酒貴不貴?   小武突然怔住。   他實在覺得很吃驚,這種話本不是高立這種人應該問出來的。   像他們這種流浪在天涯,隨時以生命作賭注的浪子,幾乎每個人都將錢財看得比糞土還輕。   七月十五的管理雖嚴,但殺人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代價的,而且代價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們每次行動後,都可以盡情去發洩兩三天花錢的本身就是種發洩。   這也是組織允許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幾乎從沒有出去痛醉狂歡過一次。   難道他竟是個視錢如命的人?   高立當然已看出他在想什麼,忽然笑了笑,道:這地方的酒若太貴,就只有讓你請我,你若不願請我,我也可以在旁邊看你一個人喝。   小武道:你沒有銀子?   高立道:我有。   小武道:既然有,為什麼不花?   高立道:因為我是個小氣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卻跟別的小氣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麼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認自己小氣,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請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別的小氣鬼還有點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還是個酒鬼。   這世上小氣的酒鬼的確很少見,但高立卻的確是個酒鬼,他喝起酒來簡直就像是一匹馬。   不花錢的酒,喝起來總是特別痛快的。   花錢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發覺你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別的好處並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為兩個人這時都已有些醉了。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臉上雖在笑,但心裡卻笑不出來。   剛才本來有五六個女人在陪他們,現在卻已只剩下兩個。   最老最醜的兩個。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歡迎的,何況她們已漸漸發現,這兩人中一個很小氣,另一個也並不太闊。   冰冰呢?剛才有個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來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闊客人。   還有個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壺也翻了。   陪客?我們難道不是客人?   啵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間,門口出現了三四個歪戴著帽子、半敞著衣襟的彪形大漢,瞪著他們。   他們一個穿著道士的藍袍,一個穿著苦力的破衣,當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闊客人。   這種客人多一個不算多,少一個不算少。   大漢們冷笑:兩位是來喝酒的,還是來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兩個突又大笑。   大笑聲中,嘩啦啦一陣響,桌子已翻了。   女人們驚呼著逃出去,大漢們怒喝著衝進來當然很快就倒下。   他們雖然沒練過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頭還是比這些歪戴帽子的仁兄硬得多。   兩個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這地方雞飛蛋破,一塌糊塗。   然後他們就落荒而逃。   其實後面根本就沒有人追他們,但他們卻還是逃得很快。   他們覺得跑起來也很過癮。   逃著逃著,忽然逃入了一條死巷,兩個人就停下來,開始笑,笑出了眼淚,笑得彎下了腰。   誰也說不出他們為什麼如此好笑,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間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兩個人忽然覺得想哭。   你們這些沒有根的浪子,有誰能瞭解你們的情感?有誰能知道你們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窯子裡痛醉一場,你們還有什麼別的發洩?   幸好你們想笑的時候還能笑,想哭的時候還能哭。   所以你們還活著。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了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陰溝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燦爛。   星光映在他眼睛裡,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著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   也不知是在憐憫別人,還是憐憫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個秘密告訴你,你想不想聽?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遠方,緩緩道:現在我也沒地方可去了。   他還在笑,但笑得就像是這冷巷中的夜色一樣淒涼。   也許不笑反而好些。   看見這種笑,高立只覺得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擰絞著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將他的眼淚和苦水一起擰出來。   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對他說來,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說的這秘密一點也不好聽。   小武道:你難道有比較好聽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個。   他笑得也有些淒涼,卻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問道:你為什麼不說?   高立道:我說出來怕你嚇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膽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聽?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訴你,我有個女人。   小武好像真的吃了一驚,道:你有個女人?什麼樣的女人?   高立道:當然是個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錢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長得怎麼樣?   高立凝視著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就彷彿已經將天上的星光,當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又忍不住問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終於點了點頭,柔聲道:我保證你決沒有看過像她那麼美的女人。   小武故意搖了搖頭,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當然不信,因為你想激我帶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來你也很聰明。   高立忽然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對她只要有一點點無禮,我就跟你拚命。   他們的精神突然振奮起來,因為他們總算又找到一個地方可去。   一個奇妙的地方,一個奇妙的人。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綠水從青山上倒掛下來,在這裡彙集成一個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蒼白的臉上卻似已泛出了紅光。   小武深深吸著木葉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覺間似已有些癡了。   高立看著他的臉,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還不想自殺,跳下去幹什麼?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讓她嗅到你身上的酒臭和血腥。   他自己先伸開雙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著他擱在池邊的銀槍,心裡嘆息: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卻是永遠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為何不洗洗這柄槍?   高立道:槍比人乾淨。   小武道:槍上沒有血腥?   高立道:沒有。是人在殺人,不是槍。   他忽然一頭鑽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劍,擱在山石上,只覺得嘴裡又酸又苦。   是人在殺人,不是劍,也不是槍。   人為什麼總是要殺人呢?   他也一頭跳入水裡。   魚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乾淨。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著塊大石頭,坐在水底,小武也學他抱起塊石頭坐在水底。   他們雖然也知道在這裡無論誰都坐不長,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這裡實在很美、很靜。   看著各式各樣的魚蝦在自己面前悠閒地游過去,看著水草在砂石間嬝娜起舞,這種感覺決不是未曾經歷此境的人,所能領略得到的。只可惜他們不能像魚一樣在水中呼吸。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鑽上去。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水裡垂下了兩根釣絲。   釣鉤上沒有魚餌,但卻繫著一柄劍鞘,一縷紅纓。   小武劍上的鞘,高立槍上的紅纓。   這就是他們的餌。   難道他們要釣的魚,就是小武和高立?   兩個人的腳一蹬,已同時向後面竄出兩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腳。   高立就游過來,托住他的腳,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就旗花火箭般竄了出去。   水花四濺。   小武已經竄出水面一丈,長長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橫出水面的樹枝,將整個人吊在樹枝上。   池邊竟沒有人。   兩根釣竿用石頭壓在池邊。   大石頭上還有塊小石頭,小石頭上壓著有一張紙。   本來在石頭上的槍和劍卻已赫然不見了!   小武的臉又變得蒼白如紙。   這時高立的頭已悄悄在岸邊伸出來,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禁變色。   沒有人?   沒有。   紙上寫著什麼?   兩人又對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過去。   四下靜靜的全無動靜,風中還是流動著木葉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間還是如此美麗幽靜。   只有像他們這種隨時都在以生命冒險的人,才能感覺那種潛伏在安詳平靜中的殺機。   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他們終於走到那塊石頭旁,小武將石塊彈出,高立拈起了那張紙。   紙也是濕的,上面的字跡也已模糊不清,彷彿寫的是:   小心   他們只看出了這兩個字,山壁上就有塊巨石炮彈般向他們打下來,他們當然可以向旁邊閃避,但他們沒有。   多年來,他們已玩慣了多種危險的把戲,但這種把戲並不危險。   只要是個反應比較快的人,就可以把這塊石塊閃避開。   七月十五當然不會真的認為這種把戲就可以殺得了他們。   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他們感覺到這把戲後面,必定還藏著更危險可怕的陰謀。   所以巨石打下來,他們非但沒有向兩旁閃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迎面落下的巨石旁邊竄了上去,竄上了三丈。   他們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樹枝。   然後他們就立刻聽到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將從霹靂堂買來的那批火藥,全都綁在這塊巨石上。   他們若是向兩旁閃避,此刻縱然還沒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爛。   但他們現在還是完整的,這並不是僥倖,也不是運氣。   震聲中,他們非但沒有扭頭向下,甚至連身子都沒有停頓,抓住樹枝的手一用力,腳尖向山壁上一蹬,人又接著向上竄出。   山壁峭立,高十餘丈。   他們接連三個起落,已竄了上去。爆炸的聲音還在山谷中迴響,碎石也剛剛像雨點般落入池水裡。   山壁上是個平台般的斜坡,三個人正探著頭向下看,其中一個人正是丁幹。   他發現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現在山壁上時,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著他。   小武卻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死。   丁幹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復冷靜,冷冷道:想不到你們居然也沒有死。   小武道:就憑你們三個人,要殺我們只怕還不容易。   丁幹鐵青著臉,不能不承認。   小武道:但我們若要殺你呢?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幹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小武道:因為你要殺我們。   丁幹道:你們自己知道,要殺你們的並不是我。   小武點點頭,也不能不承認。   丁幹道:殺人既然是我們的職業,我們就不能無緣無故殺人。   小武道:的確不能。   他轉臉去看丁幹旁邊的兩個人。   這兩人臉色蠟黃,滿面病容,一雙手卻黝黑如鐵。   小武道:想不到鷹爪隊下的殺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這人冷笑道:閣下好眼力。   小武道:這一次想必是兩位第一次出手,當然不肯空手而回了。   丁幹道:他們本就不會空手而回的。   他一雙手本來抱在胸前,現在還是沒有動。   但忽然間,兩柄彎刀已割入了那兩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沒有驚呼,也沒有掙扎,兩個人忽然像是兩塊木頭似的跌下山壁。   丁幹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為他們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   小武道:他們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幹道:殺了你們,我也可以回去;但殺他們比殺你們容易。   小武道:他們至少不會防備你。   丁幹道:所以我選對了。   小武道:他們卻選錯了。   丁幹道:哦。   小武道:他們本來不該跟你來的。   丁幹道:我還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幹道:他們既已死了,就沒有人知道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後,隨便怎麼說都已沒關係。   丁幹道:不錯,我早已說過,決不會無緣無故殺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們會放你走?   丁幹道:因為你們殺了我,也沒好處。   小武道:哦?   丁幹道:我既已殺了他們兩個,當然我決不會再洩露你們的行蹤,否則七月十五也一樣饒不了我。   小武道:不殺你又有什麼好處?   丁幹道:我可以替你們將這兩人毀屍滅跡,也可以回去說,你們根本沒走這條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幹道:幹這行我已幹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麼還能活著。   他死灰色的眼睛裡,竟似也露出一絲淒涼悲痛之色。   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活著,但大多數人都不滿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財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權力。   可是在他們這些人說來,只要能活著,就已不容易。   小武嘆息了一聲,道:只為了要活著,你什麼事都肯做。   丁幹驚慌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我什麼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幹一句話都不再說,掉頭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幹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   丁幹搖搖頭。   小武道:只因為你現在已不是個活人,你已經早就死了。   丁幹已走了,高立像石頭般站著,動也不動。   然後他突然彎下腰來嘔吐。   小武看著他,等他吐完了,才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後也會變得跟他一樣?   高立臉上還帶著痛苦之色,道:也許我現在已經跟他一樣。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也會這麼樣做。   他用力握緊雙拳,一字字道:因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著。   小武道:為了你那個女人活著?   高立突然轉過頭,去看天上的白雲。   小武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發抖。   過了很久之後,高立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追到這裡來,而且這麼快就追來了。   小武道:你以前沒有到這裡來過?   高立道:我來過,雙雙就住在這附近。   小武道:雙雙?   高立道:雙雙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來過,這次就不該來的。   高立道:我非來不可。   小武道:他們說不定也已知道雙雙的家在什麼地方。   高立道:也許。   小武道:他們說不定已在那裡佈下了陷阱,正在等著你去。   高立道:也許。   小武道:可是你還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為什麼?   高立道:因為我不能讓雙雙一個人留在陷阱裡。   小武不說話了,已不能再說。   他忽然發覺這冷漠無情的劊子手,對雙雙竟有種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當然是個值得他這麼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轉過頭,凝視著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小武點點頭,道:我的確可以不必去。   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說什麼也不能再說什麼。   可是他走的時候,小武卻在後面跟著。   他眼睛亮了,卻故意板著臉,道:你不必去,為什麼又要去?   小武笑了笑,道:我雖然不喜歡一個人往陷阱裡跳,但若有朋友陪著,隨便往哪裡跳就都沒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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