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柄鬼頭刀,十九個人。狼人。
一個人手裡沒有刀,卻拿著根比鬼頭刀還長的旱煙管。
張聾子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見過老狼卜戰一面,這個人的裝束打扮、神氣派頭,簡直就像是跟卜戰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一個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戰的毛病,這個人全都學全了,但卜戰那種不可一世的氣概,這個人一輩子都休想學會。
張聾子道,你是卜戰的兒子,還是他的徒弟?
這個人根本不理他,卻在盯著小馬。
小馬也躍上了岩石,卻笑道:我看他只不過是那匹老狼的灰孫子。
張聾子大笑。
他當然故意在笑了,其實他心裡連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
看著一把鬼頭刀架在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脖子上,無論誰心裡都不會覺得愉快。
何況他早就聽說老狼卜戰屬下的戰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殺起人來,更好像砍瓜切菜一樣,絕不會眨一眨眼。
故意裝出來的笑聲,總不會太好聽,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氣氣別人。
這個人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居然還是不理他,還是盯著小馬,道:你姓馬?
小馬點點頭。
這人道:你就是那個憤怒的小馬?
小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著狼皮的小狗?
這人長著三角眼,一張三角臉雖已氣得發白,卻還是努力要裝出一副氣派很大、很能沉得住氣的樣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來歷。
小馬道:嗯?
這人道:你是從東北邊上的亂石山崗下來的?
小馬道:是又怎麼樣?
這人道:聽說你的拳頭很硬,一拳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小馬道:你是不是也想試試?
這人冷笑道:現在亂石崗雖然已跨了,算起來我們總還是道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對你特別客氣。
小馬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客氣。
這人板著臉道:我叫鐵三角。
看著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臉,小馬笑了道:這名字倒總算沒起錯。
鐵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卻叫錯了。
小馬道:哦?
鐵三角道:其實你本來應該叫笨蛋才對,因為你實在笨得要命。
他用手裡的旱煙管四下點了點,道:你數數我們這次來了幾把刀?
小馬用不著再數。
一下子忽然看見這麼多把鬼頭刀,無論誰都會偷偷數一遍的。
他也早就數過了。
鐵三角道:你再看看這十八把刀現在擱在什麼地方?
小馬用不著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無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個轎夫,每個人脖子上都架著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轎子上,五把守住了岩石的四周。
他們這次的行動顯然很有計劃,先用躺在岩石下面的那八個人分散對方注意,再出其不意從另一面掩上岩石偷襲。
唯一讓小馬不懂的是,常無意既不瞎、也不聾,怎麼會讓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這其中一定別有用意,所以他就盡量跟鐵三角泡著。
張聾子卻有點沉不住氣了,香香的樣子已越來越可憐。
鐵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還敢在我面前張牙舞爪,胡說八道,你說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馬居然承認: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別人的命。
鐵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當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張聾子還難聽:這話倒不假。你確實笨得可以要別人的命。
笑聲忽然停頓,三角臉又板了起來,冷冷道:現在你就可以先要一個人的命,我甚至可以讓你隨便選一個人。
他用旱煙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這條命怎麼樣?
小馬道:很好。
張聾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麼意思?
小馬歎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說,她這條命很好,不能讓別人要走。
張聾子鬆了口氣,鐵三角卻在冷笑。
小馬歎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現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她的命,還是不要她的命?我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鐵三角道:你總算是個聰明人。
小馬道:有件事我卻很不明白。
鐵三角道:你可以問。
小馬道:你們的刀都很像蠻快的。
鐵三角道:快得很。
小馬道:像這樣的快刀,要砍下別人的腦袋,好像並不難。
鐵三角道:一點都不難。
小馬道:你們為什麼還不砍?
鐵三角道:你猜呢?
小馬道:是不是因為最近你們吃得太飽沒事做,想要拿他們來消遣消遣?
鐵三角道:這種消遣的法子並不好玩。
小馬道:難道你們想用他們來要脅我,要我去替你們做件什麼事?
鐵三角道:這次你總算問對了。
小馬道:你想要我幹什麼?
鐵三角道:我只想要你這雙拳頭。
小馬看著自己一雙拳頭,道:我這雙拳頭只會揍人,你要來幹什麼?
鐵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馬道:你們有十八把大刀,難道還怕我這雙拳頭?
鐵三角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小馬道:你是想我把這雙拳頭切下來送給你,免得我找你們麻煩?
鐵三角道:你說得並不完全對,意思卻也差不多了。
小馬笑了:好,送給你就送給你!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衝了過去,拳頭已到了鐵三角的鼻子上。
鐵三角並不是沒有看見這一拳打過來。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過。
拳頭打在鼻子上的聲音並不大,鼻骨碎裂時更幾乎連聲音都沒有。
可是這種滋味可不太好受。
鐵三角只覺得臉上一陣酸楚,滿眼都是金星,他一個觔斗跌了下去,大吼一聲:殺!
這個殺說出來,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張聾子也衝了過去,準備先托住對付香香那個人的臂,再給他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著出手。
他還沒有衝過去,拿著鬼頭刀的大漢已慘叫一聲,痛得彎下了腰。
一彎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開始滿地亂滾。
那個看起來又害怕、又可憐的香香,卻還好好的站著,看著他,好像顯得很同情,柔聲道:對不起,我本不該踢你這個地方的,可是你也用不著太難受,這地方被踢斷了,也少了許多麻煩。
張聾子吃驚地看著她,已看呆了。
這個又溫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簡直比他還快。
等他再去看別人時,來的十九匹戰狼已倒下去十七個。
一個人滿臉鮮血淋淋,整個一張臉上的皮都已幾乎被剝了下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剛才要宰常剝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兩個,是剛才站在藍蘭轎子外的兩個。
他們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點兒傷痕。
只有眉心間有一滴血。
沒有死的兩個,還站在病人那轎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砍不下去。
常無意冷冷地看著他們。
他們的腿在發抖,有一個連褲襠都已濕透。
常無意道:回去告訴卜戰,他若想動,最好自己出手。
聽見了回去這兩個字,兩個人簡直比聽見中了狀元還高興,撒腿就跑。
常無意道:回來。
聽見了回來這兩個字,另外一個人的褲襠也濕了。
常無意道:你們知道我是誰?
兩個人同時搖頭。
常無意道:我就是常剝皮。
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用腳尖從地上挑起了一把鬼頭刀。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臉上已都少了一塊皮。
小馬在嘆氣。
常無意道:你歎什麼氣?
小馬道:我本來以為是他們想拿你來消遣,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是想拿他們來消遣。難道你認為我們跟你一樣,吃飽了沒事做?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出手?
常無意道:因為我不想笨得要別人的命。
小馬道:要誰的命?
常無意道:說不定就是你的。
小馬也在冷笑。
常無意道:你若能晚點出手,現在我們一定太平得多。
小馬道:現在我們不太平?
常無意閉上了嘴,刀鋒般的目光,卻在瞄著右邊的一處山峽。
夕陽已消逝,夜色已漸臨。
山塊後慢慢地走出七個人來,走得很斯文,態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儒衣高冠,手裡輕搖著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隱約看出八個字:淳淳君子,溫文如玉。
夜色還未深。這個人斯斯文文地走過來,走到岩石前,收起折扇,一揖到地。
後面的六個人也跟著一揖到地。
禮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總不好意思給他一拳頭的。
老皮第一個搶到前面去,賠笑道:大家素未謀面,閣下何必如此多禮?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只恨無酒款待貴客,不能盡我地主之誼。
老皮道:不客氣,不客氣。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溫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溫良玉道:皮大俠在下聞名已久,常先生、馬公子和張老先生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慕得很,只恨緣慳一面,今日得見,實在是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來歷底細,他居然好像清楚得很。
小馬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已經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溫良玉道:據聞藍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聽了也很著急。
小馬忍不住道:看來你的消息實在靈通得很。
溫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並非善地,我輩中更少善人,各位要想平安渡過此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馬道:那也是我們的事,跟你好像並沒有什麼關係。
溫良玉道:也許在下可以稍盡綿力,助各位平安過山。
老皮立刻搶著道:我一眼就看出閣下是位君子,一定值得為善最樂這句話的。
溫良玉長長嘆息,道:在下雖然有心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馬道:要怎麼樣你的能力才能達?
溫良玉道:此間困難重重,要想過山,總得先打通一條路才是。
小馬道:這條路要怎麼樣才能打得通?
溫良玉又笑了笑,道:說起來那倒也並非難事,只要
小馬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溫良玉淡淡道:只不過十萬兩黃金,一雙拳頭,一隻手而已。
小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頭和手就不同了。
溫良玉道:的確大有不同。
小馬道:你想要什麼樣的拳頭,什麼樣的手?
溫良玉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千萬不能傷損,所以︱
小馬道:所以你想要會揍人的拳頭,會剝皮的手?
溫良玉並不否認,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應在下這幾點,在下保證藍姑娘的令弟在三日內就可以平安過山,否則
他又嘆了口氣:否則在下就愛莫能助了。
小馬大笑。
他並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這些偽君子們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無論在什麼地方的偽君子都一樣。
溫良玉卻面不改容,道:這條件各位不妨考慮,在下明日清晨再來靜候佳音。
小馬故意作出很正經的樣子,道:你一定要來。
溫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兇險,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無事,還是留在此地的好。
他又長長一揖,展開折扇,慢慢地走了。
後面的六個人也跟著長揖而去。走的還是很斯文,連一點火氣都沒有。
小馬的火氣卻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為什麼不出手?
常無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麼樣?
小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證他的鼻子現在已經不像個鼻子。
常無意冷冷道:那時你的人也很可能不像是個人。
張聾子搶著道: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無意道:那個人就是君子狼。
張聾子道:你早就看見他們了?
常無意道:那時你們正在後面急著救命,救你們自己的命。
張聾子道:你故意跟卜戰的手下泡著,就因為你知道有戰狼在這裡,他們就不會來。
常無意道:這是狼山上的規矩。
張聾子嘆了口氣:看來他們的確比那幾把鬼頭刀容易對付得多。
他忍不住又問:可是現在卜戰的手下已經走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出手?
常無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張聾子道:現在已經到了晚上。
常無意道:君子狼從不在夜間出手。
張聾子道:這也是狼山上的規矩?
常無意道:是的。
老皮遠遠地站著,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頭,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遠,可是這句話說完,常無意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臉色立刻變了,想勉強笑一笑,一張臉都已完全變硬了。
看見了常無意,他簡直比看見了個活鬼還害怕。
常無意瞥著他,冷冷道:他們不要你的拳頭,也不要你的手,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無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還要剝你的皮。
老皮本來很高,忽然間就矮了一半。
常無意淡淡的接著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沒有人要。
他轉過身,藍蘭已下了轎,他連看都沒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還不敢站起來。
藍蘭卻過來親手扶起了他,柔聲道:謝謝你,剛才那兩把鬼頭刀幾乎已砍在我身上,若不是你的奪命針,我只怕活不到現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這種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來不願讓他們知道的。
藍蘭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說。
她用一隻纖纖玉手往鬢腳摘下一朵珠花:這是一點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瑩圓潤的珍珠串成的,每一粒都同樣大小。
老皮本來想推的,看了一眼,本來要去推的那隻手,已將這朵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識貨的人,他已看出這朵珠花至少夠他大吃大喝三個月。
小馬卻顯得很吃驚,並不是因為他收下了這朵珠花,而是因為藍蘭說的話。
吃驚的並不只小馬一個人。
張聾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兩具屍身,眉心間的一滴血:你幾時學會這種武器的?我怎麼從來沒看見你用過?
老皮乾咳了兩聲,昂起了頭,道: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前我怎麼會使出來?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也不會使出來。
藍蘭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好朋友。
她有意無意之間瞄了常無意一眼,常無意臉上卻全無表情。
藍蘭道:十萬兩黃金,我是可以拿得出來的,可是那位溫君子的條件,我絕不考慮。
這次她轉過頭去正視常無意,道:現在天已黑了,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往前走?常無意點點頭。
小馬道:誰在前頭開路?
常無意道:你。
小馬道:你在後?
常無意道:是。
小馬道:張聾子呢?
常無意道:他陪你。
老皮搶著道:我也陪小馬。
常無意冷冷道:你既然有這麼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該居中策應。
老皮道:反正我總不會到後面去的。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應該搶先去保護兩頂轎子。
常無意冷笑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需要︱,
這句話他還沒有說完,忽然有兩條人影從地上飛撲而起。
鐵三角並沒有死。
另外一個被小馬打碎了鼻子的也沒有死
鼻子並不是致命的要害,小馬並不喜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