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憤怒的小馬

第4章 第四回 常剝皮

憤怒的小馬 古龍 6480 2023-02-05
  九月十二日。   正午。   晴。   天高氣爽,萬里無雲。   兩頂小轎、三匹青驢,從西門出城。就好像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樣,老皮大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像是大哥,三個小妹妹臉上蒙著黑紗,騎著青驢,爸爸媽媽坐在轎子裡,小馬和張聾子就像是他們的跟班。   一個小跟班,一個老跟班,穿得比轎夫還要破爛。   藍蘭問小馬為什麼不肯換套新衣,小馬回答很乾脆:我不高興換。   他不高興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絕不肯做的。   這一行人走在路上當然難免引起人注意,他們也在注意別人。   每個人他們都注意,就連藍蘭都不時要把簾子撒開一線縫,留意著過路的人,路上的人卻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留意的,因為這裡還未到狼山。

  這裡是龍門。   龍門是個小鎮,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經之路。   頭腦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絕不會想到狼山去,就連做惡夢的時候都不會夢到狼山去。   所以經過這個小鎮的人,不是瘋子也是有點毛病,不是窮神,也是惡鬼。   所以這小鎮當然荒涼而破落,留在鎮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為太窮,就是因為太老。   一個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開了家破得連鍋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飯鋪,牆上寫著各式各樣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陳年紹興竹葉青,什麼都有。   其實你要什麼都沒有,除了已經快窮病了的人之外,誰也不會來這裡吃飯。   奇怪的是,今天這裡卻來了七八位客人。看來非但不窮,而且都很有氣派。

  七八個人都好像是約好了的一樣。一到中午,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趕路卻很急,可是彼此間卻又偏偏全不認得。   七八個人坐在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裡、幾張東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身上都佩著刀劍,眼睛裡都帶著敵意。   七八個人每個人都要了一碗肉絲麵,半斤黃酒,因為除了這兩樣外,這地方根本沒有別的。   麵早就擺在桌上,酒也早就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舉杯,更沒有動筷子。   因為麵湯比洗鍋水還髒,酒比醋還酸,老婆婆又早已人影不見,而且早就收了錢。   老婆婆並不笨。   她早就看出來這些人絕不是特地到這裡來喝酒吃麵的。   這些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雖然又窮又老,可是她還想多活幾天。

  午時已過去,七八個人臉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   忽然間,馬啼聲響,響得很急,七八個人都伸長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馬上人肩寬、腰細、手大、腳長,穿著寶藍色的緊身衣,腰上凸起一條,衣服下面藏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軟兵器。   看見了這個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過了頭。他們顯然是在等人,等的卻不是這個人。   這個人一拍馬頭,馬就停下來。   馬一停下,這個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飯鋪裡,誰也沒有看見他是怎樣下馬的。   他的腿不但長,而且長得特別。他不但腿長,臉也長,長臉上卻長著雙三角眼,三角眼裡精光閃閃,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看來,忽然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幹什麼來的。

  沒有人答腔,也沒有人再回頭看他一眼,好像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會掉下來。   長腿冷笑,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是誰,是幹什麼來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雖然長,可是再長的腿也不會有五尺長。   這屋子雖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誰知道他隨隨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頂就被他踢出了個大洞。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卻還是不動。   屋頂掉下的灰土瓦礫,掉在他們頭頂、麵碗裡,他們也毫無反應。   長腿已坐下來,坐在一個滿面鬍子的彪形大漢對面,冷冷道:這半年來,你在河東做了幾票大買賣,收入想必不錯。   大漢還是沒有反應,一雙青筋結現的手卻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長腿道:從今天開始,你有麻煩,我照顧你,你做的買賣,我們三七分帳。

  大漢終於看了他一眼道:你只要三成?   長腿道:你收三成,我佔七成。   大漢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閃,急砍長腿的左頸。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這柄刀也不知砍過多少人的腦袋。   長腿沒有動,至少上半身絕沒有動,大漢的人卻突然飛了起來,從三個人頭頂飛過去,砰的撞在牆上,連屋子都幾乎撞倒。   他的刀雖快,長腿的腿更快,隨隨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將一個百把斤的大漢踢得飛出好幾丈。   長腿冷冷的道:這就是我的追風奪命無影腿,還有誰想嘗嘗它的滋味?   沒有人答腔,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   長腿道:那麼從今天起,你們做的買賣,都歸我來分帳   突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三成歸他們自己,七成歸我。

  長腿臉色變了,身子一縮,一雙長腿已急風般連環踢出。   只聽咯啦、咯啦兩聲響,他的人已飛出門外,重重跌在路心。   後面門上的棉布簾子彷彿被風吹起,還在不停地波動,誰也沒看清有什麼人走過去。   可是剛才還在大門口說話的聲音,現在卻已到了這扇小門後面的小屋裡,道:趙大鬍子多留兩成回家治傷,其餘的也改成三七分帳,先交帳的先走。   坐在後門口的一個青年人立刻搶先走進去,道:這半年來我做了十三票買賣,總共有三千五百兩,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賭,已經花了一半。   那聲音帶著笑道:你這小子倒還真會花錢。   年輕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帶來,可以全部交給你老人家。   那聲音道:不夠的呢?

  年輕人道: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那聲音道:好,有理。看你還算老實,我只要你這點東西抵數。   年輕人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鮮血淋淋,左臉上一塊皮已被削了下來。   轎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從前面大步奔過來,他平時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穩、很有氣派,很少人看見他走得這麼急。   小馬道:你見了鬼?   老皮道:鬼雖然沒有見到,人倒看見了不少。   小馬道:什麼人?   老皮道:章長腿。   小馬道:這個人並不比鬼可愛多少。   張聾子道:他在哪裡?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張聾子道:躺在路上幹什麼?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太婆開的破酒店?   張聾子知道,這條路他們都不只走過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裡的時候,他正從老婆婆的店裡飛出來,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馬道:然後呢?   老皮道: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小馬道:為什麼不動?   老皮道:因為他現在已沒有腿。   小馬又皺起了眉。   章長腿的追風奪命無影腳,他是知道的,能夠讓章長腿變成沒有腿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小馬道:現在還有些什麼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裡?   老皮道:還有七八個。   小馬道:有沒有我們認識的?   老皮道:有一個。   小馬道:誰。   老皮吞下口水,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五斤黃連。   小馬的眼睛卻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好像又吞下了個發了霉的臭雞蛋。

  小馬卻高興得跳起來,比剛從垃圾堆裡找到個活寶貝還高興。   老皮搶著道:你要找他來,我就走。   小馬道:你能往哪裡走?   老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老皮道:叫他離得我遠遠的,越遠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內,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總可以一頭撞死。   小馬笑了。   轎子的簾子已撩起一條線,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道:常老刀是什麼人?   小馬道:常老刀也是個皮匠。   藍蘭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個什麼樣的皮匠?   小馬道:是個剝皮的皮匠。   店裡七個人已剩下兩個。   兩個本來很有威風的江湖好漢,現在卻好像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裡,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棉布簾子裡的人已經在問:你們兩位為什麼不進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都想讓對方先進去,好像明知一進去就得接宰。   簾子裡的聲音更冷,道:你們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請?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   年紀大的卻拉他,壓低聲音,道:這次你交不了帳?   年輕的點點頭。   年紀大的道:還差多少?   年輕的道:還差得很多。   年紀大的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夠,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夠了,這些你都拿去!   年輕的又驚又喜,道:你呢?   年紀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個老頭子了,我沒關係。   年輕的看著他,顯得又感動、又感激,忽然也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夠了,你拿去。   年紀大的道:可是你   年輕的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有老婆孩子,我反正還是光棍一條,我沒有關係!   兩個人眼睛裡都已有熱淚盈盈,都沒有發現大門外已多了一個人。   小馬正在門口看著他們,好像也快被感動得掉下眼淚來,還沒有開口,簾子裡的人已在破口大罵:王八蛋,媽那個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媽,丟你老母,幹你娘!這一罵,已經包括了九省大罵,甚至包括了還在海隅的罵人方式。   一個冷酷、冷漠、冷靜的人,忽然會這麼樣開罵,已經很令人吃驚。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最後一句話。   你們兩個龜孫子快給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得越快越好!   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兩個人都愣住,不是害怕得愣住,是高興得愣住。   他要他們滾,簡直比一個人平空送他們兩棟房子還值得高興,簡直比天上忽然掉下兩個大餅來還要高興。這種高興的程度,簡直已經讓他們不敢相信。   小馬相信。小馬相信這個人。   小馬道:他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走?   兩個人直到現在才看見小馬,年紀大的吃吃地問:他真的讓我們走?   小馬道:你們能夠義氣,他為什麼不能夠義氣?   兩個人還不太相信。   小馬道:你們不用怕他罵人,只有他在覺得自己很夠義氣的時候,他才會罵人。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同時看看小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兩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馬還要快十倍。   小馬笑了。門簾裡沒有聲音。   小馬笑道:想不到你這條專剝人皮的瘦豬,還有被感動的時候。   門簾裡的人終於忍不住開腔:瘦豬是你,不是我。   小馬大笑。   門簾裡的人又道:你比我還瘦,比我還像豬。   小馬大笑道:我至少還有一點比你強。   門簾裡的明知故問:哪一點?   小馬道:遇見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釋:跟我走雖然倒霉,不跟我走你就更倒霉。   誰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兩個皮匠就變成了三個臭皮匠:一個補鞋,一個賴皮,一個剝皮。   九月十二,午後。   晴。   秋天的陽光最艷麗。   艷麗的陽光從正面的窗子裡照進來,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鋪看來更破舊,也使得會剝人皮的常老刀看來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剝皮。他的確常常會剝人的皮。   看見了他,老皮立刻走得遠遠的,不僅遠在一丈外,他好像很怕常剝皮會剝他的皮。   無論誰看見常剝皮,都難免會有一種要被剝皮的恐懼。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他矮、瘦、乾枯,全身的肉加起來也許還沒有四兩重。   可是他遠比一個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像是把刀子四兩重的刀子,也遠比三百八十八斤廢鐵更可怕。   何況這把刀子的刀鋒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無論誰看見他這個人,都一定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著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通常都會覺得好像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現在藍蘭就有這種感覺,因為常剝皮的眼睛正在瞥著她。   藍蘭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藍蘭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將任何一個看過一眼而遠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來。可是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的眼光不同。   別的男人的眼光,只不過是想剝她的衣服;這個男人的眼光,卻只不過是想剝她的皮。   想剝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隨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只要並不是真的剝,就可以忍受。   想剝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點受不了,隨便哪種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藍蘭在看著小馬,問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們一起過狼山?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有把握?   小馬道:有。   小馬道:為什麼?   小馬道:因為他讓章長腿變成了沒有腿。   藍蘭道:章長腿也是狼人?   小馬道:不是。   張聾子道:他只不過是柳大腳的老情人。   藍蘭道:柳大腳是誰?   張聾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腳就是母狼中最兇狠的一個!   藍蘭笑道:長腿配大腳,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小馬道:所以現在長腿變成了沒有腿,柳大腳一定生氣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腳也一定會下山來找他的。   藍蘭眼珠子轉了轉,道:他上了狼山,豈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小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動章長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讓柳大腳也變成沒有腳。   張聾子道:常老刀一向乾淨利落,要斬草就得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常剝皮一直在聽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忽然道: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他不喜歡說話,他說的話一向很少人聽得懂。   藍蘭聽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馬和張聾子都懂。   張聾子道:這就是他的條件。   藍蘭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張聾子道:不錯。   他又補充:銀子一兩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開出來的條件,從來不打折扣。   小馬道:可是這些東西絕不是他自己要的,他並不喜歡喝酒。   張聾子道:他要錢,卻一向喜歡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歡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馬道:所以他要這些東西,一定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藍蘭道:為了誰?   小馬沒有回答,張聾子也沒有因為他們都不知道。   藍蘭也不再問,更不考慮,站起來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就帶回了十萬兩銀票和兩瓶最好的女兒紅。   她是個女人,可是她做事比無數男人痛快得多。   常剝皮只看了她一眼,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用一隻手接起了兩瓶酒,兩根手指拈起了銀票,站起來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進去。   走進了後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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