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鐘鼓樓

第6章   一位局長住在北房,他家沒有自用廁所。

鐘鼓樓 劉心武 5242 2023-02-05
     門洞裡很黑。好幾家都把用不著的傢俱堆放在門洞兩邊,連頂棚上也掛得有誰家坐破了可還捨不得扔的舊籐椅,這就讓小院的這個咽喉地帶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味道。   張秀藻端著盛炸油餅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籮,在門洞裡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不知為什麼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糨糊碗,另一手提著兩張大紙,他是要張貼什麼呢?   瞬間,張秀藻只覺得自己喉頭發澀,心臟的跳動明顯地失去了均勻。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她嚴厲地命令自己,倘若狹路相逢,見到荀磊,只能是微微揚起下巴,淡然地點一下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擦身而過。但因為她家住在裡院最後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卻住在過了這門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華大學水利系上學,只有星期天才回來(有時連星期天也不回來),所以,她實踐這種自我命令的機會,這幾個月裡也僅僅三次而已現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當她揚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點頭時,荀磊卻笑吟吟地、熱情地對她說:你能幫幫我嗎?

  顯然,荀磊是要她幫著去張貼那樣東西。荀磊的這一句問話,使張秀藻積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頓然動搖。在相視沉默的兩秒鐘裡,她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裡充滿著純潔、真摯而又善良、聰慧的光芒這眼光對她來說真是勾魂攝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處的生活環境裡,像荀磊這種年齡的小伙子們,確實還沒有哪一個具有這樣兩扇使她覺得格外可欽可愛的心靈窗戶。難道她可以面對著這樣的兩扇窗戶,冷淡地說出拒絕的話麼?   張秀藻的嘴唇抖動著,幾乎就要吐出好吧兩個字了,荀磊卻快活地笑著道歉說:啊,對不起!瞧我你還拿著早點呢!快給家裡送去吧,我一個人也能貼   張秀藻簡直傷心極了。她手裡為什麼要捧著那麼個小笸籮呢?荀磊剛才為什麼沒看見它,而現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難道她不能把小笸籮暫時放到大門邊的石座上嗎?那石座子上原來有一對小獅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胡同裡的紅衛兵極其艱苦地用鑿子鑿掉了是的,她或許就應當那麼做,去幫助荀磊一起貼他手裡拿的東西可是荀磊現在卻歉然地對她笑著,放棄了他原來的請求,並且斜過了身子,紳士風度十足地給她讓路

  張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揚起下巴,以再明顯不過的冷淡姿態,朝荀磊輕輕一點頭,斜趄著身子穿過了門洞   如果她的心裡繃著一百條弦,那麼現在每一條弦都在顫動著,而且並非和諧的顫動她想立刻尋找一個角落,坐下來,用雙手捧住腮,一個人靜靜地安撫自己的心弦,使它們重歸於和諧   但她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剛進垂花門,那薛師傅家為辦婚事所搭的苫布棚,便觸目驚心地撲進她的眼睛。固然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家便見到了,剛才出院去買早點時也經過了它的旁邊,但那些時候它還沒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樣了,薛師傅正彎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個煤球爐顯然,今天他們需要不止一個火苫布棚裡正傳出緊張的剁肉的聲音,並且飄出了一種混雜的令她氣悶的氣味

  也不知怎麼,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滿臉客氣地問:秀藻呀,你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門哇?   張秀藻沒有心思對薛大娘笑,但她父母從小就給予了她那樣的教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使主動來搭話的人掃興,她便強顏歡笑地對薛大娘說:是呀,吃完這早點,估計送他去飛機場的汽車也就該到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事,您儘管說!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級雜拌糖撒到了張秀藻手裡的小笸籮中,誠心誠意地說:你爸你媽都有公事,我們紀躍就不去打攪他們啦。這點糖,意思意思吧   張秀藻趕緊說:謝謝啦!喲,這糖挺高級呀,您給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聲地說:唉,過幾年你還我們的時候,不得更高級呀!咱們先說在頭裡到時候你就給這麼點兒,我們還不幹呢!

  張秀藻實在笑不出來了。薛大娘當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動著。她辦事的時候?她跟誰去辦事呢?   瞧您說的!張秀藻勉強地應付著。   薛大娘沒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轉身朝別處去了。張秀藻趕緊朝家裡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邊,坐下來,一個人待著   但是她回到家裡,仍然不能實現她的願望。   張秀藻家住著這個四合院盡裡邊的三間大北房。房外有相當寬闊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廚房。她父親張奇林今年五十五歲,解放前上大學時參加了地下黨,一九四八年從北平到了解放區;一九四九年隨著解放軍進了城,後來被安排到國務院一個部裡工作,先當副科長、科長,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處長;文化大革命中部長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長的黑爪牙,也受到衝擊,下放到幹校養了六年豬;粉碎四人幫後回到原機關,被任命為處長,前不久又被提升為一個局的正局長。一九七七年他們全家從幹校回北京時,因為原來的宿舍早已被別人佔了,住了很長時間的招待所,直到一九七九年機關行政處才把他家安排到了這個院裡。據行政處處長老傅說,他費了老大的勁,繞了好幾個彎兒,才用屬於他們機關的四間較小的平房,從房管部門手裡倒換出了這麼三間大北房。他們剛住進去時,也真滿意。張秀藻的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張奇林夫婦和張秀藻三個人,三間合起來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細灰頂、花磚地大北房,他們住著當然寬鬆舒適。回想起在幹校時,先是三人分別編在不同連隊住集體宿舍,十八個人一間屋子,開始幾個月睡的還是地鋪;後來雖然准許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間很小的簡易平房,跟今天的情況比較起來,那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了。

  但住了一陣以後,便感覺到這住房有個極大的缺陷沒有自家專用的廁所。要上廁所,還得出院子去上斜對過的公廁。行政處及時地給他們家安裝了電話,引進了自來水管,也一直打算給他們修個專用廁所,但勘察了一番以後,發現從他們屋裡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都很難順利地安裝出一條通向胡同外暗溝的排糞管道,這事便擱置起來了。於是乎從去年起,張秀藻的媽媽向老傅提出了換住新居民區單元房的要求。老傅手裡也確實掌握著一些統建分下來的這種住房,加以今年張奇林升為正局長,老傅來看望時,更明確表示:下一批統建統分房下來,一定馬上給他們換上兩套兩間的單元當然,格局層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對這件事,張奇林的態度是無可無不可。張秀藻的媽媽於詠芝卻越來越急迫。她是個醫生,院裡人都管她叫余大夫。她近來常向張奇林提起搬家的事。頭天晚上,張秀藻從西郊回來,吃完晚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當螢光幕上出現了新住宅區的景象時,余大夫忍不住又提起這事說:老傅也不知道說話算不算數。

  張奇林笑笑說:他對我說話一向算數。不過,依我想,我們換個三間的單元也就可以了。   余大夫不以為然:局級幹部配備四間,這是規定嘛。   張奇林仍然笑笑說:土規定。   余大夫爭辯了:這規定不算過分嘛。你們局除了你,有幾個局級幹部沒住上四間?   張奇林並非爭論,而是發表感想說:平房好啊。我們這平房比樓房住著舒服。   余大夫點出主題:可廁所呢?天天上公共廁所,多不衛生!   張奇林仍舊微笑著:院裡的老住戶,一向就這麼上廁所,我看他們都比咱們結實啊!   余大夫有點急了:那麼說,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沒有廁所不說,洗澡也不方便啊!   張奇林全身鬆弛地倚在沙發上,眼睛望著電視螢幕,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幹校的公共廁所多簡陋,我們不是照樣過了六年了嗎?至於洗澡

  余大夫不等他說完,便欠起身子來,急躁地說:話怎麼能這麼說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洗。可你知道嗎?現在洗澡堂晚上都權充旅店,淨是些跑單幫的買賣人在那兒過夜,他們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臥榻上,誰顧得上殺滅?他們剛走,澡堂就開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們女部情況還好一點,據說男部簡直不像樣子!   張奇林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點頭,表示並不反對她的議論。但忽然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他想起了頭年夏天的一個小鏡頭:晚上他去廁所小便,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嘩嘩的水響,進去一看,原來薛家老大光著身子,從廁所的水龍頭那兒接出根皮管子來,在給自己沖澡看到這情景他感觸很多,覺得自己真該更努力地工作,來更快地改善北京廣大市民的生活條件雖然他的工作只能間接地起到這一作用;此刻他眼前晃動著薛家老大那結實的身軀,以及那濕淋淋的快活的面容,忍不住笑了,便對愛人說:上公共廁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總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接觸群眾、接觸社會。關起單元門來自己什麼都解決了,好處再多,也總還有一個弊病,容易脫離群眾、脫離社會。

  余大夫搖頭說:你以為你住進單元房,電話鈴響的次數就會減少嗎?敲門的就會減少嗎?而且到那兒找你也許更方便,你瞧著吧,甭說茶葉,光開水我們也供應不上的!   張奇林點頭,同意她的估計,但解釋說:我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主要不是指接觸本單位的群眾,處理本單位的事情,而是說接觸像咱們院裡的這些鄰居,接觸咱們鐘鼓樓這一帶的社會。這雖然同我們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可接觸一下和完全不接觸,到底不一樣啊。它至少可以豐富我們的見聞,豐富我們的思想,促使我們不是從一點上,也不是從一條線、一個平面上觀察、考慮問題,而是立體地去觀察、考慮問題   余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發背上,這次是她微微點頭了。張秀藻在一旁聽到這兒,才插話說: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來電話,讓咱們搬到單元樓去,咱們該怎麼辦呢?

  張奇林笑笑說:那就搬過去吧。   張秀藻忍不住問:咦,那您剛才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的問題,可怎麼解決呀?   張奇林坦然地說:關鍵畢竟還不是住在哪兒。關鍵是自己本身要有這個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這兒來串門,二是可以在那裡結識新的鄰居、建立新的社會關係嘛!   全家的認識漸趨統一,大家心情都舒暢起來,只是余大夫還忍不住對張奇林說:你說是這麼說,到時候你忙個手腳朝天,哪還有回這兒來串門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兒也結識不了幾個新鄰居!   電視機前的這場談話,很能代表張秀藻他們家的家庭氣氛。這種家庭氣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張奇林的手中。他總是那麼冷靜、理智,卻又不讓人感到過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衝擊最厲害的時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態上沒有露出一點驚慌失措。張秀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才七歲,不懂得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和媽媽,還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個廣場上去參加批鬥會,先是揪出部長和一些副部長、局長、副局長來,然後就揪黑爪牙,裡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場面嚇壞了,因為每個黑幫都被剃了光頭、掛上了大黑牌,並被噴氣式地撅著。像她爸爸那樣的黑爪牙,當晚還是許可回家的。媽媽見他回來,光流眼淚,不敢多說話。哥哥姐姐被迫表示劃清界限,搬到學校住去了。這天晚上樓裡發生了大騷動,有個被揪的黑爪牙想不開,自殺了。第二天爸爸去部裡以前,全樓已經都知道了這自殺的事。媽媽望著爸爸,驚怕擔憂得以至於哆嗦起來。爸爸卻冷靜地對媽媽宣佈說:我不會。只有那麼三個字張秀藻至今回憶起來,那神態語音還清清楚楚。接著,他問張秀藻:你還有多少塊糖?張秀藻那時有個糖罐,她便打開蓋子,數了數說:二十六塊。爸爸彎下腰,摸著她的頭說:這糖,都留給爸爸吃吧。一天一塊。張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說:幹嗎一塊?爸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塊都行。吃完了,咱們再買呀!媽媽聽著只是擦眼淚,爸爸卻冷靜到極點地說:咱們家以後沒錢買糖了。這糖給我留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來了你餵我。一天一塊都太浪費了。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紙全剝了,扔了,把每塊糖全用小刀切成兩半。這樣,我就能一個半月裡全有糖吃了。說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晚上回來,俯首讓張秀藻欠起腳,餵他那半塊糖吃他沒有自殺,沒有神經錯亂,沒有沮喪,沒有妥協。等這一切都成為過去,當他們搬進這三間北房以後,當二十英吋的日立牌彩色電視機運到的頭一天,他們全家不止三口,因為哥哥、嫂子正巧回來探親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當電視中恰好出現了糖果的畫面時,張秀藻不由得引動爸爸去回憶:爸,您還記得那時候,您白天挨鬥,晚上回來,我喂您吃糖的情形嗎?媽媽一聽這話眼睛就紅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只等他開口;爸爸卻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問張秀藻:你把今天的晚報給弄到哪兒去了?

  張秀藻的爸爸張奇林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說實在的,她不太理解他。他的內心裡究竟都裝著些什麼?同樣,張奇林也未必理解女兒,特別是今天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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