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棲鳳樓

第25章 二十四

棲鳳樓 劉心武 9353 2023-02-05
   83   他本來無心去參加那個Party,但是潘藩告訴他,在那位沙龍女主人那兒,發現有本英文雜誌上有篇他的譯為了英文的小說;這令他很是吃驚,他問潘藩:是他的哪篇小說?那是本什麼雜誌?也不知潘藩是故意不說,以引誘他去參加Party,還是確實說不清,總之,這事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懸念;現在中國也參加了世界版權同盟,簽署了伯爾尼公約,國外翻譯他的作品,應該事先徵求他的同意,並且付他酬金才對啊!怎麼他自己一點消息都沒有?那邊竟連樣刊也不寄贈給他!不過,話雖如此說,他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國外翻譯這邊作家的作品刊載出版,並不是經常發生的事,更不是每個作家都能遇到的情況有這樣的事落在他的身上,還是挺能滿足他的虛榮心的。於是他答應跟潘藩一起去出席那個Party。

  潘藩買了自己的私家車,雖比不上閃毅、矯捷一類的富商,買不起豪華進口車,但在演藝圈中,潘藩所買的是金屬漆的桑塔那,也算出手不凡了。潘藩並沒有認真在駕校參加過培訓,但憑借其知名度,以及靈氣和勇氣,竟通過了路考,拿到了駕駛證。潘藩的宗旨是在駕駛過程中學駕駛,所以買了車後有事無事總愛開著車滿街跑,又特別喜歡為朋友熟人們熱情服務。   他上了潘藩的車以後,才意識到整個兒彷彿是在參加某部警匪片的特技表演;潘藩要麼在幾乎就要撞到前面車尾的情況下才緊急剎車,要麼紅燈早變綠燈,卻又愣發動不起來,差點讓後頭的車撞到自己的車尾車子上了二環路,潘藩把車開得飛快,扭頭跟他談笑風生,還淨揀些前些天險出車禍的事來說,嚇得他直攥拳頭猛冒冷汗

  總算平安到達亞運村。在一棟塔樓門前停穩。下車後潘藩笑嘻嘻跟他說:多玩玩!晚點兒不要緊!反正咱們有車!我把你送回去!他心裡說:謝謝,領教啦!就是出來沒了公共汽車也叫不到出租,那我寧願腿兒著回去,也再不能接受您的熱情服務了!   去乘電梯時,他又一次問:這位女士怎麼稱呼?   潘藩跟他說過,他總記不准。潘藩再次告訴他:大家都管她叫斯窩斯藝!   這聽來實在古怪。他便問:中文怎麼寫?   潘藩說:很容易第一個字,是沙漠的沙,加草字頭;第二個字是東西南北的西,也加草字頭莎茜嘛!   他想了想,便說:哎呀,這兩個字,各有兩種讀音啊!如果寫出來讓我念,那指不定念成什麼呢!   在電梯裡,他就想:莎字,可以讀成縮(莎草的莎),也可以讀成沙(莎士比亞的莎);茜字可以讀成欠(茜草的茜),也可以讀成西(西洋女人名字西茜的茜)這樣,莎茜兩個字,便可以有下列數種讀法:沙西、縮西、沙欠、縮欠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

  事後,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推敲並不好笑。這裡面似乎濃縮著莎茜這位女士特有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二十年前是絕不允許存在於這座都會中的   在對講器裡報明瞭身份後,門開了,他隨潘藩走了進去裡面已經有若干先到的來客潘藩給他介紹女主人,那女主人莎茜猛一看大出他的意料,並非徐娘而顯得出奇的年輕,完全是美國式的家常打扮,也就是說,那休閒服簡單到極點,上身就是一件尖下襬的淺藍色磨砂牛仔襯衫,領口下一連兩個衣扣都沒繫;下身就是一條洗得已經露出些經緯線的深藍色牛仔褲頭髮樣式完全像個中學生短髮在耳後紮成兩個抓鬏除此而外看不出一點裝飾物   女主人的穿著雖然簡樸若此,但那住宅裡面的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完全是美國紐約高檔公寓大樓裡那樣的氣派!

  如今北京不少居民也很捨得在住宅裝修上下功夫,甚至極盡豪華鋪張之能事,但一是居室的空間感很難達到朗闊,二是終不免在模仿西洋景上暴露出酸氣土氣。莎茜女士這兒呢?首先,她的空間大。她是把這座高樓的第十五層整個兒買了下來,將六套單元打通,拆除了所有的承重牆,進行了一番地道紐約式的裝修。她用來當作Party主要活動區的客廳近八十平方米,地面是極光潤的人字形地板,上面鋪放著極精美的波斯地毯;由不同風格但總體望去又和諧的沙發與座椅分割為大、中、小幾個談話區;在這客廳的盡頭擺放著一架三角鋼琴;牆面保持素白,上面恰到好處地懸掛著幾幅大型的抽象派油畫;頂棚竟也一派素白,不搞繁瑣的吊頂裝飾和吊燈;整個大客廳的光亮全由若干落地式朝上放光的黑色燈具,以及沙發旁台座上的大型台燈提供;點綴其中的是若干大型的盆栽觀葉植物:鳳尾竹、散尾葵、巴西木、大葉綠蘿、朱蕉所有窗戶一律改成當中沒有隔柵的鋁合金邊框的整體大玻璃窗,此時將帆布型百葉簾一律收縮在一側,充分展示出這京城入夜後璀璨的萬家燈火

  女主人跟潘落和他打完招呼後,便消失在來客中。他感覺出,雖然潘藩把他介紹得很清楚,但女主人顯然此前並沒有聽說過他,沒有表示出一般禮貌以外的附加情緒,這多少令他有些掃興他本以為進來後便會被女主人哪怕是稍微單獨招待一會兒,他也就可以問問那本英文雜誌的事兒沒想到這個Party是地道美國式的,尤其是地道紐約式的;你進來以後一切自便,如果你誰也不理,那也行,你可以或在一旁沉思默想,或在主人開放的區域裡游來逛去如果你想跟誰對話,那你就走過去自我介紹;人家來找你,你可禮貌幾句便走開;你找人家,人家若是跟你禮貌幾句便離去了,你也不用介意人們隨意組合交談,可坐可站;似乎樂於站著聊天的更多些,尤其是站在那三角鋼琴和大玻璃窗邊也沒有人來特意招待你,勸你吃喝;喝什麼吃什麼也都完全是自助式

  潘藩先帶他遊逛。原來還有另一個中等大小的客廳,那就完全是另一種景象了!那裡面全是中式古典傢具與擺設。潘藩指給他看,哪幾樣桌椅是真正的明代傢具,如何的價值連城;哪一些是晚清和民國初年的;還有哪些不過是仿古的當代製品但所用的紅木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那間客廳的牆面、頂棚就都裝修成很複雜的中國風格,牆上有若干多寶格,每一格都擺放著些文物和工藝品;頂棚上吊下些非常雅致的宮燈有一面牆上掛滿京劇臉譜、灘戲面具以及中國少數民族的各式面雕;有一面牆上把一襲清朝婦女的衣裙撐開掛在那裡,是充當壁毯的意思;另兩面牆上則掛著些水墨畫和書法作品;地板上滿鋪著中國手織純羊毛毯;在中式書案邊還有落地青花大瓷缸,裡面插著若干卷畫軸整個客廳用大型的螺鈿鑲嵌出的《漢宮秋色》畫屏間隔為兩個區域總體而言,佈置顯得有些堆砌,色彩也過分強烈瑣碎有幾位客人坐在太師椅上說話,顯然並不是為了舒適而僅只是出於有趣;有幾位和他跟潘藩一樣,走動著參觀確實大有細觀靜賞的必要,有的古瓷和紫砂壺一望而知是精品;但也有若干令他感到觀之不快的收藏品,比如象牙雕的鴉片煙槍、緞面已然陳舊的三寸金蓮、花紋精緻的銅水煙壺、黃包車以及拖長辮子的黃包車伕的模型

  此外還有兩個較小的客廳。一個裡面掛著若干當代中國民間畫家所製作的政治波普畫和玩世現實主義作品;比如一幅用極寫實的筆法畫著偉大領袖在檢閱紅衛兵,而所有對領袖歡呼的紅衛兵手裡揮動的,本應是小紅書,畫家卻都給置換成了可口可樂易拉罐還有一幅畫著幾個青年人在喝扎啤,可是他們個個都成了三頭六臂的樣子;另一個小客廳裡面卻保持著完全沒有裝修的粗糙狀態,一些工業用的電纜軸,大的豎放著當桌子,小的豎放著當凳子;屋頂上有幾個射燈,布出詭異的光影;相對而言,這裡倒更是一個可以促膝談心的地方   潘藩又將他引回到大客廳旁邊的餐廳裡,那是餐廳和廚房一體化的敞開式結構;廚房設備是極端地現代化;可是長餐桌上所擺放出的Party飲食,卻又極為簡單只有一大缽用土豆、胡蘿蔔、豌豆、蘋果製作的沙拉;一大食盤夾著火腿、吉士、西紅柿的三明治;一大盤從自選商場買來直接倒進去的炸土豆片;然後就是若干大瓶的可樂、雪碧和礦泉水;食具則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紙盤紙杯塑料叉;再就放著幾摞餐巾紙潘藩解釋說:很多人都是開私家車來的,所以不提供酒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應該是為了省錢。在吃上節省是美國人的習性,紐約人更是如此。

  他餓了,便自己動手,拿了些東西開始吃喝起來。一時也顧不得跟別的人互相認識,他把潘藩引到那間用工業電纜軸當凳子的客廳,兩個人坐在一處邊吃邊聊。反正主人不在跟前,到處人聲雜沓,估計別人也不會來注意他們聊些什麼,他便進一步打聽起這主人的來歷。   他先感歎道:哎呀我不能算孤陋寡聞的人了,可我也還是頭一回到這麼個人家來她怎麼這麼有錢?這個莎茜   潘藩笑道:你以為這就算北京城裡最有錢的人了嗎?她這不也還是跟好多家共住在一棟樓裡嘛!她這實在也還算不得什麼!真正有錢的,那是至少要一家一棟樓,有自己的私家花園的下回我帶你去一個那樣的人家!不過,我覺得她這兒挺有品味的至少是頗有情趣嘛!比如這間屋

  他便問:你上回告訴我,她是從美國回來,買下的這層樓她好像年紀不大嘛她怎麼在美國發了這麼大的財?   潘藩說:我雖然來玩過好幾次了,可從沒聽她自己透露過她的前史我也不能直接問她,對不?來這兒的人,大都跟我一樣,是輾轉介紹而來的我也跟你一樣,跟引我來的人打聽過實際上來這兒的人,出了門也常互相拼湊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大體而言,她原是一個越劇演員唱過《孟麗君》什麼的十來年前嫁了個美國商人,跟那人去了美國,住在紐約後來好像是,她那丈夫,在車禍國喪生了,她因而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她美國丈夫是個東方迷、中國迷、越劇迷聽到這兒,你大概覺得也沒什麼稀奇可據說她弟弟在美國開著很大的公司是一家中國公司!她的舅媽有一天在這兒露過一面據說是個局級幹部,而她舅舅據說級別還要高十來年前,中國人要跟外國人結婚,這邊的手續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可來這兒的人也有別的說法祝羽亮就跟我說過:她哪兒有什麼背景!她父母都是一般的小市民!那些個什麼叔叔舅舅嬸子舅媽,還有什麼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她去了美國,特別是有了錢以後,才陸陸續續有的反正,她就是她:莎茜!

  他問:莎茜是她的名字吧,那麼,她姓什麼呢?我說的是她的中國姓   潘藩說:好像是姓唐,可是又聽有人叫她莎茜.湯她那死去的丈夫可能姓湯姆Tom   他笑了:本來莎茜這倆字就能有四種讀法,如果再加上她的姓又可以是唐又可以是湯,那就該有多少種讀法了?唐縮西,唐沙欠,湯縮欠,場沙西哎呀呀,真是太有趣了!他便又問:那她現在算哪國人呢?究竟是個什麼身份呢?   潘藩說:當然是個美國人啦!不過前幾天有個雜誌上有篇好長的文章,寫她如何向家鄉捐款,用來修復一個什麼古跡,稱她為愛國華僑   他說:華僑?中國人,住在外國,才能稱為華僑啊她現在不應該算是個美僑嗎?   潘藩笑說:現在誰還對這些個稱呼較真?你問她究竟算個什麼身份?說實在的,恐怕她自己也鬧不清呢!她肯定已入了美國籍,戶口在美國;可是她常住北京;當然她經常飛來飛去,國內國外,但是我的印象,起碼我認識她這二年,她待在北京、住在這個宅子裡的時間還是最多的人她原來北京也沒戶口她好像在家鄉開了個服裝公司,還有美容院什麼的,可據我所知她在北京還沒投資設點她說她喜歡北京,喜歡這兒的文化氛圍!她幾乎每個週末,至少每個月,要在這兒開Party,每次除了熟客,也總會出現新客   他說:廣交朋友啊三教九流   潘藩糾正說:NO!她這兒可並不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容納她這兒基本上是個熱衷西方文化的中國人圈子而且這兒不搞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堂,這兒標榜高雅,一切以西方本季,甚至本周的時髦文化為談資比如今天,就有個大的話題一會兒我們將集中到她這兒的視聽間裡,共同觀賞本季巴黎歌劇院新排的《俄迪浦斯王》,那是她一位朋友昨天剛從巴黎帶來的光盤,這光盤據說前天才首次在巴黎出售,並且是限量發售據說這回的演出是人偶同台,就是活人和大木偶一起在台上演出一會兒看吧!   他感歎道:北京已經有這樣的社群了嗎?如此高雅的西方文化鑒賞圈!這豈不是真地在進行文化殖民主義的滲透了嗎?   潘藩笑道:你這人!動不動上綱上線幹什麼?這總比擠在一個臭烘烘的屋子裡看西方毛片、黃帶強吧?也比那種唱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麼的卡拉OK更有意思對不?   他也笑了:我是在代盧仙娣上綱上線啊!她是常客吧?這個萬國通寶!她豈能放過這塊肥肉!   潘藩說:她呀,我還真沒帶她來過什麼萬國通寶,現在誰能萬國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北京這地方,如今是樓外有樓、池外有池啊!盧仙娣她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莎茜和這兒的Party我想莎茜對她這種人也不會感興趣莎茜說過,她的沙龍只向創造者開放,她歡迎能開花結果的樹木,而不喜歡寄生在樹木身上、靠吮吸樹木血液生活的木耳!哈   他便問:那麼,來這兒的樹木你大半都認識啦?   潘藩說:認識不少有民間畫家,他們的畫一般並不出現在公開的展覽會、畫廊或拍賣會上,而是通過這種沙龍,尋找知音和收藏者,也就是給予他們資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爾收藏一些,也介紹給其他外國人一些還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詩人,他們大都自稱後朦朧詩人,偶爾也在有人贊助的情況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書的方式,印一點詩集出來,賣是賣不出幾本的,他們主要是拿來送人還有就是搞作曲的、美聲唱法的歌唱者,搞器樂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腳舞的都有演話劇的,演電影的對了,祝羽亮來過這兒像你這樣的寫小說的,也有;不過我遇上的都很年輕,他們談吐間一般都根本不會提到你這種人,他們公開發表作品不多,可是給人的印象卻很高產對了,這個沙龍有個自然形成的特點,就是不談政治   他說:莫談國事   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氣為然:並沒有人出來禁止,我也從沒聽莎茜這麼要求過是來這兒的人確實對政治不感興趣也許他們的創作裡難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滲入,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潛意識裡的產物不是故意的!   他說:隔壁的那畫兒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畫風嗎?玩世現實主義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隱喻來吧?   潘藩說:我認識那兩個畫家,我覺得他們對現實政治並不感興趣他們根本不懂政治!當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這真是個怪地方   潘藩便說:走,轉一轉,我給你介紹幾個有趣的人   他便隨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裡,這才發現還有挺大一間屋是專門的健身房,裡面排列著不下七、八種的健身器材,敞著門,顯然是對外開放的;但跟著就發現那邊有兩扇門是緊閉的,那裡面想必是這宅子的非開放區了這時人們陸續往那邊的視聽間裡走去,他們便也隨往   那個視聽間令他歎為觀止。整套最高檔的視聽器材;光是放音設備就有很多種,有前置音箱、後置音箱、懸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迴環立體聲音箱那放像的螢幕極大,他都估計不出那尺寸來   人們開始紛紛落座在室中的轉角沙發椅上   這時女主人走過來特意招呼他,他說:你這兒真棒!   女主人笑得很潑灑,說:你那篇小說挺有意思!不過結尾我不喜歡!   他這才想起所為何來。潘藩替他說:他想借那本雜誌看看   女主人對他說:你可以去鋼琴邊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給你   潘藩便陪他回到那個大客廳,三角鋼琴邊有個放樂譜和雜誌的帶萬向輪的不銹鋼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雜誌那是一本英國出版的《ENLOVNTER》雜誌,他曾聽人說起過,該雜誌專門譯載非英語的文學作品原來所譯的是他五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細看期數,是頭年出版的,那時我國尚未加入世界版權組織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因為該雜誌該期介紹了十多個非英語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頭條,後面的作者簡介也還客觀準確奇怪的是這樣一本舊雜誌怎麼會被莎茜找出來翻看,並扔在了這裡?   那邊視聽間傳出來巴黎歌劇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聲音渾厚雄奇   這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   他直起腰,朝窗外望去。馬路上一邊是相銜的汽車白色前燈,一邊是相追的紅色汽車尾燈,紅白兩條光影逆向扯動著;座座高樓的燈光窗影猶如凝固的焰火,其間有霓虹燈在閃爍掃瞄,有射燈將整棟建築物赫然凸現   他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這座大都會,在這同一時空中,還存在著林奇,存在著老豹,存在著紀保安和他的奶奶以及父親,存在著王師傅這些不同的存在,現在又都在做什麼、想什麼呢?   他癡癡地倚窗凝望。萬丈紅塵,泱泱眾生;明潮暗流,相激相蕩;誰主浮沉?期盼無涯    84   城裡平房小院的那間書房沒法使用了。天氣越來越冷,他不願費事生火爐,但不費事的電取暖器又並不能使整個屋子升溫。於是他決定回到城郊的單元樓裡去。   他本想把已寫好的一些手稿帶過去,可是臨到出門時又決然放棄。整個夏、秋他可謂一事無成。他所寫的那個開頭,似乎積蓄著好強勁的動勢,彷彿往下一瀉,便可望形成一座壯觀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終沒有形成為什麼?因為他總是剛剛寫到這裡,心靈便忽然受到那裡的刺激,於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體困境而轉移   沒有辦法。這由他固有的氣質使然。   固有的?為什麼說是固有的?   難道說,是一種宿命?從父親的精子與母親的卵子相結合,從胚胎細胞的第一次分裂開始,也就是說,從遺傳基因的呈現開始,個體生命的某些特性,不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性的東西,便開始定向發展?   個體生命的早期心性發展,固然不能視為一種宿命,但是每個人童年生活環境及所被動遭逢的烙塑,又豈是能自我選擇、主動逭逃的?   這樣,當每一個體生命以成熟的身軀和定型的性格氣質、心理結構、思維定勢、情感取向走入社會時,他的人性是不是已然不可改變?   對於每一個體生命而言,最大的問題是他不能單獨存在,他必得與另外的人,一起存在於這個世界。但自我與他人,永遠構成著一對矛盾。宗教,社會革命,都是因為要試圖解決這一矛盾,而出現的。宗教往往強調為他人犧牲自己,大體而言是試圖用愛來彌合人際衝突。革命則往往強調對人性的改造,希望最後每一個體生命雖形態可以多樣,但就人性而言則能達於一個統一的標準,當然是極其美好的標準;為此革命不惜使用強制手段。但令人惆悵的是,至今還沒有一個宗教能使全人類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個哪怕是在許多方面獲得相當成績的革命,能以宣告它對人性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這裡,他有一種悲愴感。為全人類。為多種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懷。為多次以崇高的理想召喚過無數志士的社會革命   他什麼手稿也沒從那個平房小屋裡帶出來。他走出胡同,來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無當的思緒裡,忘記了招手叫出租車;他就那麼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   寒風吹過來,他拉緊呢絨法蘭西帽的帽簷,豎起羽絨服的領子,把手插到衣兜裡,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他那大而無當,然而卻貫通於他滿腔熱血的那個思緒   是的,他需要重新開筆。他必須孜孜以求,來探索這個大而(是無當?)的問題嗎?   他承認,不用去解剖比如說韓艷菊、司馬山、印德鈞、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為例,在某種大的生存環境裡,在某些個體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態情勢中,甚至在帶威懾性、強制性的壓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性組合,或許,不,不是或許,而是幾乎一定會: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藏、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則得以釋放、活躍、濃釅、昇華這便是得到改造了嗎?個體生命便融入到群體中不再有軒輊了嗎?但為什麼,一旦那外在的環境發生變化,一旦個體生命有可能與外在因素抗爭,特別是在威懾性、強制性的壓力消失後,那個體生命的人性組合,便往往復歸原貌呢?人性,究竟是可改造的,還是到頭來並不能重塑的呢?   他對所寫出的東西,不能滿意。怎麼只寫出了狀態,而不能深入到那內裡?什麼是內裡?心理活動?不僅寫出人物的邏輯思維,還寫出人物的形象思維;又不僅寫出人物的理性,還寫出他那非理性的意識流動;這便算寫出了心靈?然而心靈依然並不等於人性;比如說《石頭記》裡的林黛玉,她的心靈不消說是美的,然而,她的人性呢?需要研究的還有,《石頭記》往往並不是依賴直接的心理描寫,更缺乏直指靈魂的精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狀態的描摹,甚至僅是白描,怎麼竟也能使我們為人性的揭櫫與拷問而戰慄呢?如何才能運用方塊字的諸種奇妙組合,使現代中國人在閱讀中,能為自己和他人的人性而產生出哪怕些微的顫抖呢?   一股強勁的冷風撲了過來,鑽進他衣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這也使他聯想到那湧動在每一個體生命深處(究竟在哪兒?)的人性,具有與這冷風同樣的無孔不入的執拗與鋒利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衝撞,窮追其根源,最後的底牌,恐怕還是人性的搏擊!   他到馬路邊,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   他回到他那郊區的住所。他的郵箱爆滿。他把滿抱的郵件抱上樓,用鑰匙打開他家的單元門他發現還有一封信是從門縫裡塞到他家的   他坐到沙發上他首先看那封從門縫塞進來的信;信沒有封口;是用電腦打出來的,內容很簡單:芳鄰:我家將於近日開始重新裝修,屆時將不可避免會發出種種噪音,這會給您的生活帶來一定的干擾,先此深致歉意!當然我家會盡量他沒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張信紙飄落到了地面   怎麼又要裝修?在他記憶裡,這家人已然裝修過至少兩回了;偶爾進去過,已似星級賓館的景象怎麼還要更上一層樓?非要達於總統套房水平才心滿意足嗎?   猛地有衝擊鑽鑽孔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坐在那兒,任全身在噪音中酥癢暖和過來   他想,我將重新開筆!我將再次從從什麼地方寫起?我曾寫到過什麼?在那未曾帶過來的手稿上?   這時,那家人停止了使用衝擊鑽;然而又開始錘擊起什麼地方來   他聽到一種遙遠而又緊迫、熟悉而又陌生的連續性聲響   砰!   砰砰!   砰砰砰砰!              1996年2月8日寫完於安定門綠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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