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棲鳳樓

第17章 十六

棲鳳樓 劉心武 5146 2023-02-05
   63   在藥浴池中濕了身,司馬山進了乾式桑拿浴間。這家高級俱樂部設施齊全,光是供人洗浴的就有藥浴、噴射浴、海浪浴、礦泉浴、桑拿浴等好多種,桑拿浴則又分乾式與濕式,乾式是以高溫紅外線照射,來搾出人毛孔裡的污穢,濕式是古典桑拿浴法,即將浴湯潑到灼熱的特殊石塊上,用那散發出來的蒸氣逼出人毛孔中的髒東西;當然,除了以上特色浴外,一般的冷水池、熱水池、高溫池、淋浴噴頭等設備的周到齊全,更不在話下。   司馬山開頭稱為羅總,如今稱為羅兄的那位合作者,拉他去濕浴;他曾有過幾次那樣的經歷,雖心知濕浴才是正宗的芬蘭桑拿浴,且收費高出許多,進濕浴間方能體現出一種內行派頭與財大氣粗的架勢,可是他實在難以忍受那越來越濃烈的熱蒸氣,所以這天他對濕浴敬謝不敏,一頭扎進了較為簡單的乾浴間。

  那高溫紅外線的乾浴間不大,頂多也就八平米的樣子,裡面順牆設有三排靠座凳。司馬山進去時,左右牆邊各有一位浴客,他進去後坐到了正對照射器的那面牆下的座凳上,一坐下便感到股股熱波迎身撲來,說實在的,並不那麼令人愉快,可是當今時興這玩意兒;誰沒進過桑拿浴室,那簡直便是六國土老冒兒   讓高溫紅外線照射著的赤條條的司馬山,隨著全身毛孔的綻開,思維裡流動著些什麼東西?   都是些碎片。令他氣悶的碎片。一九六四,那是多少年前?三十年前他隨四清工作隊進駐了那個村子連那麼精明伶俐的女婿都問:什麼叫四清?詞典上查得到嗎?再過三十年,更沒幾個人懂什麼叫四清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帳目說了歸齊,最較勁的是清帳目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這是一位揪出來的四不清幹部的反動言論,狠批了一溜夠!他算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典型對了,當年怎麼整治他來著?不交代?好,讓你站到火爐子跟前,把你烤熟了信不信?那算逼、供、信嗎?路線對了,怎麼著都不算!路線錯了,你不逼、供、信也白搭,是不是?怎麼現在這感覺,有點子當年讓那四不清幹部受烤刑的架勢?人這東西也怪了!當年是誰犯了事兒才烤他,如今,是誰有身份誰來烤這玩意兒,為了挨這一烤,還得花大把的票子那四不清幹部彎著蝦米腰,讓他臉對爐口子,他還是不老實那傢伙聽說如今還硬朗著呢!你看如今多少當年鬥人的人反倒接二連三地死了,可挨鬥的呢,奇了,越挨鬥挨得慘的,他倒反而死不了啦那挨烤的傢伙,不等於是讓他洗桑拿浴嗎?就是這麼個乾洗嘛!他毛孔一個個都放鬆了,髒東西都吐出來了,怪道如今反比別人硬朗!還有那個噴氣式,九十度大彎腰,當年那些個鬥人的法子,不是很像幫人練大雁功什麼的嗎?怪了怪了,當年給黑幫、走資派掛大牌子,戴高帽子,那被掛被戴的人多半覺得人格掃地,丟人現眼是不是?可如今,有回跟港台的人一起開那個會,人人發一個牌子,上頭寫著各人的名字,牌子雖不是太大,也不算很小,而且也是掛在脖子上,那麼耷拉在胸前嘿,人人都覺著挺體面呢!有人進了會場,在簽到處一時沒找到自己的那塊牌子,沒能及時掛上,那份著急啊!還有那回的涉外活動,一人發那麼一頂長簷帽子,怪模怪樣的,不也是人人爭先,末了沒領到的還牢騷滿腹人啊,人啊,真是大怪物

  司馬山胡思亂想間,感到窒息。這的確很像是受烤刑   他從正面位置,挪到了一側。坐穩時,發現旁邊有人用他的官銜在招呼他那乾浴室裡只有朦朧昏暗的一派紅光他仔細辨認人用衣裝包裹起來時,反而好認,這麼赤裸裸的,彷彿冷藏庫裡那刮淨了毛的豬肉,瞧上去都差不多,頂多只剩下肥瘦的區別忽聽那人在說:我繳械投降嘛這才恍然,啊,這小子!   司馬山對招呼他的人,含含糊糊地點了下頭。他對這號年輕的暴發戶怎麼說呢?真是又嫉恨又羨慕唉唉,這世道,你光指著那份工資和那點子副食補助什麼的,不是過不上好日子,是根本你就沒法子過日子!光像那以往的一把手那樣,在規矩裡頭玩貓匿,像把桑塔那車裡頭裝修成那樣呀,在單位食堂深處弄出個比外頭高級餐館的KTV包房還舒服的窩兒呀,上四菜一湯時,那一道樸樸素素裡頭,就又有龍蝦肉條、剝好的蟹肉,又有白蒸帶子、清涮蟶子呀嘻嘻,那些海鮮都一色素白,不加任何雕胡蘿蔔花與翠綠菜葉裝飾,叫成樸樸素素,你說那不是很確切嗎?可玩那個貓匿,究竟沒啥意思,累不累得慌?還是乾脆,放棄政壇上的跋涉,去搞公司,當個董事長兼總經理算了!最妙的是以行政副職,兼董事長和總經理,還弄成一個合資性質!可關鍵是是怎麼能從銀行裡拿出錢來!你銀行裡的錢,就是拿來貸給人的嘛!你不往外貸,錢死在那兒,算什麼銀行嘛!貸款規定?誰能越過規定呢?咱們當然進入規定咱們是一元化對不對?到頭來你得聽一把手的吧?下級服從上級對不對?你再正行長,你既在這地面上,你也不能不聽一把手的,對不?你宏觀調控?你控得了別處,你控不了咱這地面!咱們有羅總,羅兄,羅老弟咱們還跟那個自稱鳳梅的女子搭上了關係那可是非同小可的角色!那主兒聽她的,一把手又寵著那主兒咦,別以為咱們沒能耐你是得繳械投降啊跟你說吧,你那個買賣,到頭來還是沒法子跟我們拼看胳膊怎麼扭得過大腿!跟你說白了吧你賠不起,可我們嘻嘻羅總,羅兄,羅哥們兒說得爽脆:甭說別的,光咱們能勾連上鳳梅女士,就憑這一條,咱就不怕賠!你們怎麼能打動那妖精?有什麼秘訣?嘿,這可不能透露!各人有各人過河的筏子,是不是?我讓你矯經理供出你那頭筆生意是怎麼做成的,你願意跟我說?

  坐在對面的一位浴客出去了確實,這乾浴間真跟烤刑室差不多你招不招?不招!不招!不招!哪個電影裡的?是呀那是哪年的事兒?跟韓艷菊坐在一塊,看那個電影那時候是真感動,不是假的出了電影院,一路走,一路講的都是看那電影的感想,怎麼向英雄學習?怎麼爭取入黨?哎,如今有幾個年輕人,能相信那真就是在談戀愛呢?當然,那時候不叫談戀愛,叫搞對象可是,到今天,哼,不是我陳士美,我也沒招成駙馬爺嘛!韓艷菊那副嘴臉!整個兒是面目可憎!當年她水靈不水靈?天地良心,當時光覺著她模樣兒順眼,當時真沒把模樣兒擱在重要的位置上,出身好不好?進步不進步?政治上有沒有前途?業務上有沒有發展?家裡負擔重不重?這些個都放在模樣前頭考慮,真的!什麼三圍,當時連那個概念都沒有可如今真是跟她混不下去了!她甭跟我前頭充真君子、大好人!真是怕我犯錯誤?她這幾年,也沒在規矩裡頭少撈!看她把那棲鳳樓裝修得那麼富麗堂皇她說得對,我是一點功勞也沒有,可她那苦勞裡,多一半還不是變相地假公濟私!她如今也真是開放得可以!頂撞就頂撞,生把暖瓶扔到窗戶外頭去,沒砸死人算是萬幸!她那點心思,什麼千條萬緒,歸根結底一句話,什麼世界上怕就怕,什麼凡是就要;凡是就要,她說話的那些個套路,倒還真有當年的水平,一句追一句,句句叮噹響可你現在說的那些個,不,吼的那些個潑話,對,潑婦罵街!你那個意思,還不是怕我真發了個百萬千萬的財,就都獨吞了嗎?對對對,理解理解我理解,你也不光向錢看,你確實也在向前看,你是要我走定從副局升正局,從正局升副部,從副部升正部那麼一條正道兒你說得也對,我是一口大棺(官)材!可我在這條道兒上走膩了!真的膩了!我不想那麼正兒八經了!好好好,反正我鐵了心了,踩出頭幾腳了,你也甭鬧了你又橫生枝杈不是?你懷疑我跟這娘們兒那娘們兒,都無大礙,你怎麼能疑到那鳳梅女士頭上?!就算我有那個賊心,我能有那個賊膽嗎?誰敢亂打她的主意?太歲頭上動土!作死呀我?

  坐在司馬山一旁的矯捷也出去了司馬山這時忽然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是的,身上的毛孔不僅都張開了,而且也都吐穢了一個人在那乾浴間裡,也不那麼憋悶了他爽性躺在了長條浴凳上忽然想到,不知羅兄現在從濕浴間裡出來了沒有,大概是沒有,肯定沒有,那可是個會享受的主兒如今還是他埋單,今後,公司一拉起來,我就也可以埋單了嘻嘻,這個色鬼!他怎麼說的?這裡頭的按摩室,有人來查,便是同性按摩,沒人來查,便大都變成了異性按摩他可是指路明燈啊!得記住他的話:千萬別亂打主意瞎伸手!據他介紹,這裡的按摩女,有的確實是不能胡惹的,有的可以一般性地挑逗,佔一點小便宜只有那麼兩位,是能跟你來真格兒的,不過,出場費可不低,除非是她看上你了,那就不僅不要你的錢,說不定還倒貼!據進來時候羅兄的情報,今天兩位裡只來了一位,人稱賽麻姑,別看年過三十,風韻極佳羅尼應允,桑拿完了,沖個溫水澡,便一起去按摩室,一定把我引到那賽麻姑的床位上是呀,我司馬山苦熬了這麼多年,也該鬆快一陣了!

  赤條條的司馬山胡思亂想至此,肚臍眼底下不禁騷動起來    64   他本以為汽車會再次開出三環,並從某處開往四環以外,沒有想到汽車卻從三環進入了二環,並從二環徑直駛向了市內   他忍不住問富漢:咱們還先去別的地方?   富漢沒答話,可是他從前面的反視鏡裡,能看到富漢臉上的微笑,那微笑的含義是:您甭著急,這就快到了   車到崇文門花市附近,停在了一個街口,富漢請他下車,他遲疑:這兒?可富漢扭頭恭敬地對他說:您先下吧,這兒車不能久停他只好先下車再說。誰知他剛下得汽車,富漢便一溜煙把車開走了,令他大吃一驚這算怎麼回事兒?不讓我見老豹啦?那也不能這麼涮我呀!   他一扭頭,忽然,一張熟悉的臉,就在他眼前王師傅!

  果然是王師傅,王師傅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正在對他說:我送你去   你?他這一驚更非同小可:您什麼時候也跟他們富漢?   王師傅引他往街口裡頭走了幾步,那裡停著幾輛三輪車這幾年在北京市內某些地方,都有這種旅遊三輪車,一般都拾掇得相當乾淨,有舒適的座椅與遮陽蔽塵的篷罩,有的還裝飾著一些個民俗性的圖案掛件原來那其中有一輛是王師傅的,王師傅請他坐上去,他有心理障礙,那三輪車多半是境外的來客僱用,收費比出租車貴許多當然王師傅不會問他要錢,可人拉人,這王師傅耐心地等著他上車,他想了想,坐了上去王師傅便登起那三輪,轉瞬拐進了一條胡同   他在車上問王師傅:您是什麼時候,跟上老豹他的?   王師傅憨憨地說:沒幾天我覺著登這三輪,比看那廁所好再說,這回,我算是真有自個兒的住房啦!雖說是一小間,可那是間正經房子,可不是你那回瞅見的那三合板攔出來的窩兒

  他便不再追問下去。他心裡很是震動。為什麼到頭來,王師傅投奔了老豹?   三輪車在如蛛網般的胡同裡轉悠了一陣,然後停在一條很窄的胡同裡一個小院門前,院門洞開著,粗略地望過去,那是很平常的一個所謂胡同雜院,門洞裡堆著些雜物,內影壁下面便是公用自來水管   他下了三輪,王師傅藹然地對他說:您自個兒進去吧就在北房   他便進了那個院子。他在門洞裡遲疑了數秒。再一扭頭,門外已經沒了王師傅和他的三輪車。   有個婦女端著鍋到自來水管那裡接水,並沒有偏過頭注視他。   他管自往裡走。院裡蓋了許多小房子,留出的通道很窄。南房、西房、東房以及附屬的小房子裡都住著人,顯然是些很一般的市民他從容而好奇地朝北房走去。

  他還沒走近那北房,北房的門開了,一個高瘦的男子迎了出來正是老豹!和他根據潘藩所講述而想像的完全吻合   雍老師吧?恭候您好久啦!   老豹!你好你好!   他們的手握到了一起。是的,老豹的手腕子很細,手指頭很長,可是,那手彷彿是鋼鐵鍛造的,一握之間,便感受到了超人的力度   他隨老豹進了屋。是很普通的一種居家景象。進門的那間算是餐廳兼容廳吧,佈置得沒什麼特點。當他和老豹落座在一套陳舊的轉角沙發上以後,再留意用眼睛搜索,這才發現在屋角有一隻挺高的青花大磁瓶,至少該是晚清的東西吧,落地擺放著,展示出這住房主人的某些歷史背景或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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