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棲鳳樓

第6章 五

棲鳳樓 劉心武 14673 2023-02-05
   21   仰臥在他的那個床位上,枕著高高的枕頭摞,他翻看那個電影劇本。   《棲鳳樓》(暫名)   這是一個多麼俗氣的名字啊!原著不是這個名字,但倘若這部影片果然拍成並達到預期的效果,那麼,原著再版時,一定會改署這個名字!是的,人們將不大會注意,原著者是誰,編劇是誰,因為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演員的藝術。也許,現在人們進化到,可以注意攝影師,乃至注意出品人會注意文學顧問嗎?一笑,再一笑   記得那原著中,故事的背景,是一個三進的平房院落,外帶一個充滿太湖石的花園關於那花園的描寫,讓人聯想到蘇州園林獅子林,獅子林的特點不就是以堆砌的怪石取勝嗎?可是現在,背景卻變成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樓房。這顯然並不是編劇的創意,而是導演祝羽亮的想法,真不能一下子吃透這個想法,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出色的構想啊可是投資者主要是衝著祝羽亮掏錢的,因為對他有信心,所以由他去弄除了那麼一座有拱形壁柱的樓房,劇本中有很多情節是發生在玻璃花棚中,玻璃花棚難道比太湖石群更具視覺刺激嗎?依他想來,似乎恰恰相反,可是,祝羽亮偏讓劇本這樣地設置人物的命運空間

  原著中是四個主要角色,劇本亦然,但變化都不算小。   原著裡那宅院的主人,是個錢莊老闆,現在卻是一個軍閥。劇本裡把他塑造成一個富於感情的儒將。宅院裡的女主人,原來的身份是錢莊老闆的姨太太,現在自然成了軍閥的姨太太,這個角色相對來說,變化較小。原著裡的廚師,現在成了花兒匠,劇本對他的塑造,相對於原著,不僅大大地豐滿了,而且,有了質的變化。變化最大的,是原著中的管家,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現在卻變成了男人   他一邊讀著那劇本,一邊開動自己的電影思維,腦海裡彷彿掛起了一個銀幕,竟映出了聯翩紛繁的鏡頭   影片開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將軍凱旋歸來,並且,恰是女主角鳳梅的生辰,因此庭院和樓宇中都洋溢著一片喜氣客人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壽禮,鳳梅懶懶地道著謝,她對那滿眼的繁華與盈耳的喧笑都感到厭倦乃至厭煩在臥室裡,她撲到剛洗完澡的將軍懷裡,她問:這回住幾天?將軍愛撫著她:為什麼住幾天?不是幾天,是一個月!她狂吻著將軍的脖頸,將軍托起她的下巴:你這把烈火,非把我這乾柴燒成灰是不是?將軍是個大高個兒,很威嚴,但不是慣常電影裡的那種大胖子,相反,他一舉一動都透著儒雅管家在門外撳鈴,樓下大客廳裡,人們都在等待他們出場

  正當人們花團錦簇地圍著鳳梅說吉利話時,忽報帥爺禮到!原來是將軍的頂頭上司某大軍閥派副官送壽禮來了,那禮物實在太不一般:先是搬進了三盆臘梅,再後是六盆白梅,然後又是九盆紅梅而九盆紅梅的前八盆一樣大,第九盆則口徑大如水缸,其中所栽的紅梅,枝條椏杈恰構成了一隻鳳凰模樣!不消說,這是鳳梅的寓意,眾賓客無不稱奇道妙,鳳梅和將軍更是喜不自禁,正忙道謝,管家高聲報道:禮尚未盡!眾皆驚訝還有什麼可敵這鳳梅的重禮呢?帥爺副官這才宣佈:帥爺特贈花把式一人在鳳梅太太麾下效勞!人們紛紛扭頭觀望,於是,鏡頭移向客廳門口,果然,那裡肅立著一個男子,一身短打扮,如武師然,那便是帥爺與盆梅一併送給將軍愛妾的禮眾人或在大客廳中,用留聲機伴奏,跳西式交誼舞;或在小客廳中,由招來的女伶唱大鼓書為背景音,分為幾桌搓麻將鳳梅兩邊應酬,頗為開心;在大客廳裡,有女客問起鳳梅琴練得怎麼樣了?鳳梅說:不怎麼樣!眾女客遂要求她當場示技,她堅辭:你們非聽,就讓荷生按紹你們聽!通過客廳一隅兩女客竊語,我們可知荷生就是那個管家,是個中年男人,不僅能理家管事,更精通琴棋書畫,又不僅通國學,兼能弄幾樣西洋玩意兒,如奏風琴。風琴跟鋼琴不同,鋼琴要擊鍵,風琴講究按鍵;將軍經常不在家,用這樣一個男管家,能放心嗎?據說他是將軍正配的表親,對將軍和他表妹即將軍正配極為忠誠鳳梅招呼管家:荷生!荷生!要他來按風琴,荷生不知何處去

  荷生帶那花把式去花棚邊的小屋,跟他說:帥爺想得真周到,我們的花把式死了半年了,你看我們這府裡,如今哪兒還有像樣的鮮花是帥爺今兒個讓你們拿來那麼多盆梅,這才有了點活氣兒荷生帶花把式在花棚裡轉悠,花棚裡一派破敗景象。花把式說:其實,我最拿手的,是養盆荷!到六月裡,您就等著看吧!荷生便說:府裡下人,都叫我荷爺花把式作揖道歉:冒犯荷爺,恕罪!荷生笑諒:不礙不礙,你果然能養好盆荷,倒是我的吉利我們怎麼稱呼你好呢?花把式說:你們如懶得賜名,就叫我旺哥吧荷生搖頭:不妥不妥你來此府,怎麼敢妄自稱哥?   鳳梅給客人們按風琴,奏一曲《鳳銜悔》,客問:誰譜的曲子?這麼中聽!鳳梅笑而不答   在三樓,將軍正配的佛堂,荷生正告訴他帥爺送來花兒匠的事,正配顯然比將軍要大許多,一副枯木死灰的模樣;樓下的《鳳銜梅》旋律隱約可聞

  客散燈闌,臥室裡,鳳梅正欲與將軍求歡,忽來電話,是帥爺急招,沒想到突發戰事,將軍必須出發。鳳梅大失所望將軍穿衣,恢復戎裝,鳳梅由怨生恨,由恨生怒,大發作最後,將那盆擺進臥室的鳳形紅梅摜出了窗外   冬去春來,鮮花不僅開放於棚中,亦不僅以盆栽陳列於室中,滿院春色,春光撩人,然而將軍卻被困於戰區,不得歸來。正配倒無動於衷,仍是每日吃齋念佛,鳳梅怎耐得寂寞?一日,鳳梅又要外出,荷生勸阻不成,只好再派馬伕丫頭,陪她出去;鳳梅不要他跟去,說:讓人看見,算怎麼回事兒?還當我是你老婆呢!荷生笑說:要去的都是熟地方,誰不知道我是大管家荷爺?鳳梅說:今兒個我非去個生地方!他們上了車,那是一種仿西洋式樣的彈簧馬車,鳳梅和丫頭坐進車內,馬車伕在車前馭馬,荷生便坐在車後的一個倒座上,與車內的鳳梅等脊背隔壁相對車行街上,鳳梅從車的前窗中指示車伕:甭去大柵欄!給我拉天橋去!車伕答曰:沒荷爺示下,小的不敢妄改路徑。鳳梅大怒:我是你主子,還是荷爺是你主子?我們倆誰個兒大?!給我往天橋拉!車伕為難,車停道旁,荷生跳下,趨前質問:怎麼一回事兒?於是鳳梅爽性推開車門,跟他大吵:我為什麼老讓你管著?!

  馬車竟到了天橋,在天橋一隅,鳳梅觀看拉洋片時,被偷去了手包;荷生苦勸,不聽,鳳梅又偏去看拉大弓表演,在那裡,遇到流氓動手動腳,這才感到此處確非善地。荷生斥退流氓,流氓棄鳳梅而猥褻丫頭。丫頭哭叫,荷生不得不亮出將軍府身份,但人群大亂,圍觀起哄者甚眾,正當危機之時,忽有壯士大喝,挺身解圍。流氓一見,頓時鼠竄,荷生定睛一看,大驚:怎麼是你?!原來那是花把式旺哥   鳳梅和丫頭狼狽地坐在馬車裡,馬車駛離天橋但馬車過大柵欄時,鳳梅卻要馬車拐進:去瑞蚨祥!荷生跳下車,氣急敗壞,要鳳梅回家,並命車伕不得違令,鳳梅卻主動跳下了車,丫頭不得不跟著跳下,鳳梅命令丫頭:跟著我!咱們自己走進去!扭頭便往街裡走

  荷生不得不跟著鳳梅與丫頭來到瑞蚨祥綢布店店主奉迎著,荷生跟他很熟,說,路上顛了車,太太要整整容來到一間極精緻的接待室,丫頭與店中僕婦伺候鳳梅洗手勻面趁店中人都不在跟前的空當,荷生勸誡鳳梅:咱們將軍不愛施威,私宅不設副官、勤務兵,您出來顯不出個軍威既如此,咱們更應謹慎從事鳳梅尖刻地說:少給他圓謊!咱們心裡都明白,那是怕他不在的時候,我戀上副官,要麼拿勤務兵解悶兒!也怪了,他就不怕你我也是看見你就起膩我算是當上尼姑了!荷生說:您這話罪過了!鳳梅先瞪眼:那怎麼著?又斜眼一笑:哼,我今兒個還真要罪過到底了店主引領夥計送來若干綢緞樣品,鳳梅漫不經心地挑選著:先一樣來一匹,明兒個送到就成!   出了接待室,在店堂裡,店主陪著他們,遇到若於熟人,相互招呼著鳳梅忽然挽起荷生胳膊,很親熱的樣子,荷生大驚,店主與眾熟人亦大覺意外,鳳梅卻朗聲說:我算是終生有靠啦!去哪兒也離不了你喲!

  三樓佛堂中,荷生向表姐匯報鳳梅的反常行為,將軍正配諒解地說:你我之輩,當然難懂不過,他一去就這麼久,音信模糊,你細想想,鳳梅那麼個妖精,她怎麼打熬得住?連個墊背的都找不著!唉,花心癢痛啊阿彌陀佛!   二樓臥室中,鳳梅從床上跳起,春心蕩漾而無可排解,跑到窗前,猛推窗扉,窗外樹影婆娑、花徑迷離她忽然轉身披上大披風,跑下樓去   荷生去往花棚,旺哥不在所住的小屋,遂進大棚尋找旺哥驚訝地看到,旺哥拿著大頂,在花盆間倒立行走旺哥恢復直立,趨前問候,他上身光著膀子,荷生先責他成何體統!旺哥解釋,因為這花棚裡生著地炕,您多待會子也穿不住衣服,再,拿著大頂巡視盆中植株,是他的習慣,這樣能看清花盆中的根須是否健康荷生問他:你今兒個怎麼跑天橋去了?你出府怎麼沒跟我告過假?旺哥解釋說:實在是因為今天一早倒完幾十個盆。這左膀子後頭酸痛得狠我是去找您告假,怎奈您已經陪太太出去了我這是老毛病了,每犯,哪個大藥鋪的膏藥也不頂用,必得到天橋,從大狗熊的攤上求,貼了方好,這不,午巴晌貼的,現在已經沒事兒了轉動身子讓荷生看,左肩後果然貼著一帖膏藥荷生手指觸到旺哥皮膚,不禁說:怎麼你身上這麼涼?旺哥笑說:火力壯的人,身子反比常人涼不是!荷生已熱得滿頭大汗,揩汗說:這兒我沒法子待,快跟我出去!旺哥這才找褂子披

  荷生和旺哥出了花棚,夜空中傳來風琴的聲音   空蕩蕩的大客廳中,鳳梅睡衣外罩著大斗篷,坐在風琴前,如癡如醉地奏出《鳳銜梅》的旋律   佳音頻傳,帥爺一方終於大勝。將軍就要回來了在預定到家的那一天,荷生讓旺哥在樓前用一品紅、串紅、雞冠花、大麗花等堆出了一個慶功的花山,又在大小客廳及走廊中佈置了多種盆花,鳳梅對旺哥培植出的英國五彩月季甚為滿意餐廳中,按鳳梅的意思,佈置出了西餐格局但是在預定時間,到達的並不是將軍而是將軍派來的副官,稱將軍因故改在明日此時歸來,鐵定歸來鳳梅怨怒無處發洩,喝斥丫頭,責罵僕婦她回到臥室,看到一盆倒掛金鐘,嚷道:是些什麼鐘?!一點兒都不準時!捧起來就往窗外扔,沒想到旺哥恰從樓下過,竟一把接住了那盆花,鳳梅俯望,先是驚奇,然後仰頸大笑

  入夜,鳳梅孤身難眠   月黑風高,鳳梅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出那座樓她來到院中一隅的平房前,叩一扇門,門內警惕地問:誰?門剛開成一條縫,她便閃了進去   那是荷生住的地方,荷生大驚,鳳梅摟住荷生,抖動如風中樹葉,狂亂地說:我不行了,不行了救救我,救救我!我熬不過今晚上了!我這是受的什麼罪啊!荷生堅決地把她從身上剝離開,扶她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給她鳳梅捂著臉啜泣起來,荷生坐到她對面,一反常態,不是責怪,而是同情地說:我能懂,能懂你的苦處你靜一靜,靜一靜靜一靜,細想想,你就不糊塗了將軍是真疼愛你,你也是真愛咱們將軍的啊明兒個就回來了呀,你怎麼能糊塗呢?鳳梅喝著杯中水,忽然很是自慚形穢,很是感動,淚流滿面地說:我知道我這是下賤可我沒辦法,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是愛他,他要把我怎麼著,都成!可你替我想想,他總這麼樣,回來能待幾天?就算明兒個他回來,這回就常留了嗎?我總這麼一個人,淒淒苦苦地守在這麼個空樓裡,怎麼算個了?我但凡有點能耐,早逃出去了!天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男人,就是你一個啊!你怎麼就不愛我呢?偷偷地,也不?我怎麼就總愛你愛不起來呢?你教我按風琴,是你啟發了我,把一個現成的曲子改頭換面,譜成了《鳳銜梅》可這曲子好酸好苦啊!這曲子光讓我自愛,不能填滿我求男子情愛的欲壑!沒辦法,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我要你就算我們沒有愛,至少,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挺年輕、挺漂亮、挺風騷的女人,是不?那為什麼我們,兩個寂寞的孤鬼,不能上床睡睡覺?為什麼?!鳳梅說著又站了起來,荷生趕忙也跳起來,躲開她,連連擺手說:那是不可能的!那不行!實跟你說,我可並沒感到寂寞!你快回去吧!你回去!你放心,今晚的事,我跟誰也不漏窗外忽然有響動,荷生和鳳梅都悚然地凝在那裡,側耳細聽有貓叫,鳳梅釋然鳳梅恨了荷生幾眼荷生將她輕輕推出了門鳳梅往樓裡而去

  荷生披衣出屋,仔細地四面觀望,又仔細地側耳諦聽,月高風靜   荷生躡手躡腳巡視到花棚外,隔著玻璃,他朝裡面望花棚裡,掛著一盞馬燈,光焰微弱旺哥光著腳丫,光著膀子,拿著大頂,在花盆間移動著   翌日,將軍凱旋而歸是夜,臥室中,鳳梅發狂地與將軍變換各種姿勢交合,不時發出暢快的叫床聲   將軍在超級享用中,不禁問:肉頭兒你就不能省著點嗎?我到底大你一半歲數,加上軍馬勞頓我倒願意,留些個勁頭明兒,後兒,再細細享受呢!這回我一連要待十天呢!鳳梅大動之後,揪著將軍頭髮,發狠地說:你們男人啊!你們一點也不懂得女人!將軍摟住她說:怎麼了,乖?鳳梅忽然跳下床,給將軍一個脊背,又忽然猛轉身,竟是淚流滿面,她說:我,不是明兒個,就是後兒個,就要來月經了將軍愕然   將軍又將出發,忽然正配派丫環來,急請他去一下將軍上到三樓,正配滿臉驚惶,告訴他,忽然發現室中保險櫃裡,少了一樣東西原來將軍雖與正配早絕床笫之事,卻一直尊為大姐,在重要的關鍵大事上,往往極言聽計從他們二人在這一場戲中的對話,讓觀眾意識到,他們當年的結合,是一種利益交換。當年正配的父親,即將軍的岳父,滅了一個土匪團伙繳獲了土匪頭子的金印,收編了該團伙,壯大了勢力,臨死前招贅下他這個女婿,才使他投靠帥爺時,具有自己的一方實力他娶鳳梅為姨太太后,雖情愛甚篤,重要的東西,卻仍由正配保管不想從未發生過的事,居然出現:保險箱中丟失了若干首飾,與那秘藏的金印!丟首飾事小,丟金印事大!在這場戲裡,將軍正配顯示出她的性格稜角,她對將軍說:只有荷生知道保險箱的密碼,可荷生我給他擔保!鳳梅在我眼裡是個妖精,可這金印失竊,與她無關!至於我身邊的丫頭僕婦,不能不疑,卻也難尋蛛絲馬跡將軍問:那會是誰呢?正配便指出:花把式旺哥甚有嫌疑!一是,前天他曾上樓,送來一盆剛好開花的佛蘭;二是聽荷生說過,曾在天橋見到過他,他去前也未曾告過假將軍便欲立刻招來旺哥拷問,正配老謀深算地說:這個旺哥聽說會些子功夫,身手不凡,不能大意。所以,應當多派副官、馬弁,趁他不備,先行擒拿;但審問時,應只留荷生在旁,因為金印的存在,不能外洩!將軍轉身要去下令,她又喚住將軍,壓低聲音說:此人係帥爺所贈啊!將軍驚問:那又怎麼樣?她轉身到佛像前,閉目捻珠,說:你忘啦?當年才投帥爺的時候,帥爺問過啊你岳丈,可傳給你一方金印啦?將軍聳眉鼓睛   將軍派副官和馬弁去花棚捉拿旺哥,旺哥反抗,有一番武打,花棚裡玻璃粉碎、花殘葉落,旺哥的身手確實矯捷凌厲,但畢竟寡不敵眾,終被擒拿旺哥被他們帶出花棚,一路掙扎,高呼:我犯了何罪?憑什麼抓我?抓他的人怕他掙脫,帶到庭院中後,便將他捆綁到了樓側的燈柱上   將軍與荷生來到旺哥面前;將軍坐到一把椅子上,荷生立於一旁;將軍揮手讓副官等走開;旺哥上身赤裸,露出一身腱子肉   將軍先好聲好氣地問旺哥,你姓甚名誰呀?籍貫何處呀?家中有誰呀?跟哪兒學的這養花的手藝呀?又拜的哪個門子的武師呀?旺哥答了幾句便憤怒地反問:我有何罪?先給我鬆了綁再說!   三樓上,將軍正配手捻佛珠,站在廊簷下朝下望;二樓,鳳梅亦聞聲出來,手持一柄團扇,在廊中朝下望   將軍雖是坐姿,卻是腰離椅背,挺直身板,腰佩長劍,手持馬鞭,一臉肅然地說:我今天午後便要開拔,沒有時間跟你繞彎子,咱們直人直話:三樓上大太太丟了首飾,裡頭還有一樣是特別的這府裡,唯你嫌疑最大因知你有武功,所以不得不對你來個出其不意、以多勝少你實說吧,可是你所為?你若承認,交出所盜,誓不再為,我一定既往不咎,你照樣給我養花;你若抵賴,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旺哥反駁申辯:誣我偷盜,證據何在?我如偷了太太首飾,一定早已逃走,豈有還在花棚裡弄花的道理?你殘害忠良,於心何忍?   將軍大怒:首飾定在你處!現在我未開拔,副官、馬弁守門圍府,你出入顯眼,自然是先佯裝弄花,等我一開拔,府中空虛,門禁鬆弛,那時你不溜才怪!   旺哥反斥將軍:虧你還是將軍!竟滿肚子的雞雜狗碎!你搜出真贓來,再給我定罪不遲。怎麼能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實對你說,莫說是你那老婆的金銀珠寶,就是你這整府的家財,加上你這將軍的官位,在我眼裡,糞土罷了!   將軍騰地躍起,揮鞭狠抽了旺哥幾下忽然發現一旁的荷生竟始終一言不發,遷怒於他,喝道:荷生!你怎麼回事兒?給我細細拷問!   荷生與旺哥對視荷生問:旺哥是你幹的嗎?是你你就認了吧!硬挺著,是沒用的!將軍嫌他一點沒有威嚴氣勢,斥道:我是讓你跟他協商嗎?我是讓你拷問!把鞭子塞到他手裡:給我抽!   旺哥與荷生對視,荷生持鞭的手哆嗦著將軍怒吼:抽!給我狠抽!荷生對將軍說:我我還沒打過下人將軍逼近他:那就從今兒個打起!怎麼,難道是你跟他合夥幹的好事?!你今天怎麼了?不聽我的啦?   荷生抽了旺哥幾下,旺哥挺身承受將軍嫌荷生不狠,大叫:使勁兒!給我抽出討饒的聲氣來!荷生突然搖動腰身,發狠地抽打起旺哥來,旺哥卻緊閉雙唇,雙眼甚至是含笑地望定荷生   旺哥的倔強,進一步激怒了將軍,他一把推開了荷生,拔出佩劍,用劍尖劃著旺哥鼓凸的胸脯,立刻皮開肉綻,創口中溢出鮮血荷生呆立一旁旺哥卻依然一聲不吭   三樓迴廊上,正配閉眼念佛,手捻佛珠   二樓迴廊上,鳳梅用齒尖啃著團扇,讚歎道:這才算條漢子啊!   忽然兩個僕婦帶來一個捆住的丫頭,趨前,將丫頭推地跪下為首的一個僕婦報告說:老爺,荷爺我們奉太太之命,搜了廚房和下房現從她的肚兜裡,搜出了這包東西荷生忙接過,打開,遞給將軍打開的手帕裡,是些首飾將軍拈出一樣,恰是金印在強刺激中,將軍不由分說,舉劍朝那跪地的丫頭刺去而荷生忍不住過去用衣袖為旺哥的胸脯揩血,說:冤枉你了   花開花落群燕翔舞於樓頂之上月圓月缺夏天到了鳳梅一人閒閒地走過庭院,庭院中陳列著一些盆荷,都已抽葉含苞,只是尚未有開花的鳳梅來到花棚附近,草坪上,旺哥一身短打扮,正練武術,是器械功,使用的是三截棍鳳梅坐到一張長椅上觀看   旺哥收式完成後,趨前行抱拳禮:太太!鳳梅說:啊,現在我們將軍對你是萬分信任啦連刀槍棍棒都敢讓你舞啊!這就叫不打不相識嘛!她讓旺哥坐長椅另一邊,旺哥說:不敢!有話您吩咐鳳梅命令:讓你坐哪兒你就坐哪兒!為什麼不聽招呼?旺哥就離她盡量遠地坐下了鳳梅說:我們將軍那麼摧殘你,你竟然還留在這兒!要是我,早走了!不能明辭,那就暗逃!你告訴我,我們這兒有什麼讓你留戀的?旺哥說:實話實說,讓我留下的,是這個花棚如今能有這麼個大花棚,進花種花苗花肥花土花盆花砧木又不惜價,能讓我們花把式這一行過足癮的地方,不多了鳳梅吃驚:為這個,就值得挨了臭揍還留下?你不是武藝也好嗎?光這一身武藝,也夠你滿世界混事由了!旺哥微笑,無可再答鳳梅說:將軍在你胸脯上劃拉的血口子,好利落了嗎?旺哥答:長好了,沒事兒!鳳梅說:真的嗎?留下大疤瘌了吧?你解開衣服,我看看!旺哥頗吃驚,為難鳳梅嗔怪:主子下了命令,你還要她等著你慢條斯理的嗎?旺哥猶豫   將軍正配和荷生也在庭院裡散步他們站在一盆荷花前那大太太望著新躥出的荷葉說:可憐見的好嬌弱我看明年別再在盆裡養了,鑿個荷花池吧!荷生望見了遠處長椅上的鳳梅和旺哥,滿面警惕   旺哥解開了衣服,露出結實的胸膛鳳梅用纖纖玉指撫摩著那胸上的傷痕,不由讚歎:好一條漢子!那天我在樓上,都看見這滿胸的血了你居然一聲不吭!   荷生欲往花棚那邊,大太太卻對他說:跟我去廚房吧這幾天新廚子的素齋飯一點不對我口味,咱們拿出點威嚴來,跟他當面再說清我的要求,要麼他小心伺候,要麼讓他走人!你看什麼啦?荷生掩飾:沒什麼一對蝴蝶兒剛飛過去咱們去廚房吧!   旺哥扣衣服紐袢,鳳梅竟有點戀戀不捨,旺哥堅決地都扣攏了鳳梅說:你給我培養的那盆《鳳銜梅》,長得怎麼樣了?帶我進棚裡看看!旺哥答:就快成形了過兩天我就給您搬過去,您天天賞鳳梅堅持要先看,旺哥不想讓她進花棚去,說:要不,我給您練套拳看吧?鳳梅說:拳等一會兒看,先看盆景!   荷生把大太太送上樓,趕緊往花棚這邊來半道上有僕婦向他請示,他不得不急急指示   花棚中,《鳳銜梅》盆景前,是一株三角梅,主體彎成了鳳凰狀,鳳嘴處恰好開出一串紫紅的三角梅鳳梅驚歎:太好了!旺哥隨口答道:承您誇獎!鳳梅猛然撲到旺哥懷中,將他攔腰摟住,吻他的脖頸,迷亂地說:這才是真的鳳銜梅真的真的旺哥推開她,正色道:太太!您這樣,不光將軍不容,我也不容!鳳梅用拳頭擂他的胸:為什麼為什麼?我愛你愛是無罪的!   傳來荷生的喚聲:旺哥!旺哥!   旺哥迎上去:在這兒啦!走到荷生面前:荷爺!太太來檢查那盆《鳳銜梅》啦   鳳梅氣急敗壞地把那三角梅做的盆景推倒:難看!什麼東西!她氣沖沖地跑出了花棚荷生與旺哥面面相覷   夜,鳳梅一人在大客廳中,她不用電燈,點上許多的燭台,煩悶地坐在風琴前,狠踩踏板,狂按琴鍵,奏《鳳銜梅》琴音越來越怪,最後竟猶如鬼哭狼嚎終於,她跳起來,拿起一把斧頭,猛劈風琴門口,衝進了還沒扣完大褂衣扣的荷生   次日清晨,大太太在樓前上馬車鳳梅忽然也走出來,招呼:荷生!給我也備車!我隨姐姐一塊去廟裡燒香!   廟裡,佛堂中,鳳梅虔誠地雙手合十,苦苦念佛香煙繚繞中,可見她淚掛雙頰她的靈魂,在焦灼中渴求著安寧,在縱慾與斂欲的交迫中掙扎   寺廟一隅,松林中,鳳梅與大太太並肩緩行大太太藹然地對她說:鳳梅,我明白你你不要怪他他混事由也不容易,不去打仗,不到場面上應付,怎麼往上發展?我知道,你也猜出來了他外頭還有窩兒,窩兒裡還有鳳啊燕啊香啊玉啊的這是他這樣的男人的常情!可你要明白,這個你要懂,他還是把咱們這兒,當正經的家!守守空房算得了什麼?他一回來,頭一樁事,不就是摟你香你?你替我想想,他回家來了,我房還不是空的?這都是命!神佛要這樣,我們只能認命!你細想想,你命不賴啊!比我是強多了!你要是能生下個一男半女的,你就更厲害了!你那個慾望,強到那個份兒上,不是我踩咕你,你那不成了窯姐兒的心思了?別嫌我話難聽你是中了邪啦!今兒個你能來燒香破邪,也算你的造化一貫桀驁不馴的鳳梅,竟低下了頭來   明媚的夏日,鳳梅請來了許多的女眷,在庭院中賞盆荷眾女眷發現,大太太與鳳梅竟一同出面做東;親如姊妹地招待大家,都不禁竊語稱奇   各色盆荷爭奇鬥艷,或艷紅,或嫩粉,或純白睡蓮中亦有奶黃的   鳳梅招呼大家吃庭院中的燒烤自助餐大太太辭曰:我是吃齋的阿彌陀佛聞不得這些氣味,罪過罪過恕我不奉陪了鳳梅笑吟吟地對她說:姐姐且上樓歇息,這裡自有我照應   眾人皆歡客廳中,或跳舞,或打牌迴廊裡,或逗鳥,或閒談鳳梅蝴蝶般飛舞其間,心情大暢   三樓,大太太佛堂,她對荷生說:想是我的虔誠,感動了神佛沒想到鳳梅簡直變了一個人!荷生說:是呀她跟我說,她想透了,人生的樂趣,本來很多,不應自尋煩惱,倒是應該自己找樂!你看,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反正,我們又不缺錢,她要辦開銷更大的仕女聚會,我也能給她安排將軍回來,一定大喜過望!丫頭來說:太太請荷爺下去,說要荷爺教她彈琴呢!荷生與大太太相對一笑,荷生說:就去!   大客廳中,若干女客圍在琴邊,問鳳梅:風琴呢?鳳梅說:風琴哪有這鋼琴好聽!如今不再時興風琴啦!可這鋼琴比風琴難彈多啦見荷生一下樓,她爽朗地招呼:荷生!快來!給我們示範一曲!   荷生先試了試琴,一組琶音後,便緩緩地奏出了《鳳銜梅》的旋律   花棚中,旺哥拿著大頂,巡視在花盆間,聽見傳來的琴音,感到不同以往,他正立過來,側耳聆聽   一曲未完,鳳梅伸手弄亂了琴鍵,說:不要這個,彈別的!   將軍副官走進客廳,趨前報告:將軍今晚拐到通州巡視,明天一早到家!鳳梅大喜,推開荷生,坐到琴凳上,彈起了歡快的練習曲,眾賓客不等曲終便鼓起了掌來   入夜,鳳梅在樓門口送客,臉上充滿幸福感您走好!再來啊!   掉雨點了,鳳梅與荷生回到客廳僕婦走淨後,鳳梅對荷生說:謝你了!真的,謝謝!荷生:謝什麼?鳳梅:謝你所做的一切特別是那一晚我荒唐地闖到你屋裡你拒絕了我謝謝,謝謝你的拒絕是的,你真跟那些荷花一樣出於污泥而不染!難怪將軍信任你!你讓我懂得了,除了情慾,生活中還有許許多多值得我們追求、享受的東西還有那天,我從樓上都看見了,將軍錯怪了旺哥,逼你鞭打他,你的不忍之心,在好多的小地方都表現了出來,讓人感動真的,為什麼權勢、金錢、美色,都不能讓你失去一顆善心,一顆乾乾淨淨、透明的心啊!你臉紅了?你別害臊,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明白嗎?從今,我不是要愛你,而是要敬你!你願意跟我握手嗎?就像大哥哥跟小妹妹那樣地,握手荷生和她握手,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鳳梅跟他道晚安,款款地上樓去了荷生望著她的背影,似頗感動   夜,風雨漸大,盆荷的花葉在風雨中搖曳   電光閃爍,鳳梅在雷聲中驚醒忽然她感到電光中,窗外有怪影閃過,她跳下床,到窗前厲聲問:誰?什麼人?她驚恐地去掛電話,掛給荷生:荷生!荷生!沒有回應她脫下睡袍,穿上衣衫,拿上手電筒,走出臥室,到旁邊丫頭睡的屋子裡,喚著丫頭的名字:小紅!小紅!她用手電照小紅的床鋪,被亂枕斜,竟無人影暴雨如注,她回身取出雨衣,登上雨鞋,打著手電,下樓而去   鳳梅來到荷生住處,用力敲門無人回應她對門內喊:荷生!荷生!出事了!有賊!快讓旺哥出來讓旺哥抓賊,保咱們平安啦!   閃電中,鳳梅回望樓宇,確有賊影在三樓迴廊中閃動她陷入極度的恐怖之中她繼續敲門,門仍未開惶急中她決定直接去叫旺哥   大雨滂沱,雷聲隆隆鳳梅磕磕絆絆奔往花棚邊旺哥的住處旺哥住的小屋,門邊窗戶露出昏黃的燈光,鳳梅看見,臉上現出欣慰的表情   鳳梅跌跌撞撞地掙扎到了旺哥的小屋前,她嘶啞地呼喚著:旺哥抓賊呀但雨聲轟然,毫無效應她敲門時,雷聲大作,亦無作用她把臉湊到窗玻璃上,看旺哥是不是也睡死過去   鳳梅看到了什麼?她臉上先是極度驚詫,後是極度恐怖,再後是極度迷亂,再後是極度瘋狂   在那小屋裡,旺哥自願地讓人綁在柱子上那用馬鞭抽打他的人,抽完了,撲上去,摟住他,如醉如癡地親吻他那帶傷的胸膛當親吻到他嘴唇時,旺哥也狂熱地回應兩個人,都赤裸著身體那虐待並親吻旺哥的,不是別人,正是荷生!   鳳梅手中的手電筒掉在了地上她倒退著離開那間小屋在一個驚雷中她回過身來,仰天狂笑   閃電中,三樓迴廊中的賊影清晰可見   三樓,驚醒的僕婦被一雙手扼住了喉嚨大太太剛從床上坐起,一個麻袋已套住了她,隨即一雙手按倒她,用枕頭將她悶死   鳳梅癲狂地往樓裡跑,半路遇到盆荷,她先是扯拔花葉,後用力地將其扳倒,一盆又一盆   三樓,一雙手麻利地開啟了保險箱掏出所有東西閃電中,那顆金印分明地呈現出來   鳳梅獰笑著,用蠟燭在客廳中縱火窗簾、沙發、桌布相繼被點燃,火舌迅速蔓延開來鳳梅坐到鋼琴的,瘋狂地擊鍵   三樓也有人縱火,火焰與煙霧冒出門窗,因為有迴廊,雨水並不能及時澆熄那火勢   一幅怪異的景象:大雨急驟,那座中西合璧的樓宇卻被內部的狂焰照耀得恍若恐龍的骨架這時電影聲帶卻沒有了風雨雷電的聲音,只有清麗的鋼琴曲《鳳銜梅》,並很快變為了有龐大的交響樂隊伴奏的鋼琴協奏曲   劇終    22   這座越來越趨國際化的都會,如今有了夜生活。出現了若干極為豪華的俱樂部與夜總會,你只要有錢,可以從傍晚便進去消磨。一般是先到餐廳去用餐,最時髦的是潮州菜和韓國燒烤,或許還有西餐;用完餐多半到夜總會看演出,演出的很大一塊必是時裝表演,不至於搞笨拙的三點式泳裝,所穿的種種新潮衣裝多半都很有文化意蘊,但大腿多半會很充分地得到展示,上裝會很透很露,時裝小姐會一直深入到看客的沙發前來,冷面停留,再傲然轉身,再貓步遠去從夜總會出來,有的就去KTV包房卡拉OK,等洋酒喝得微醺乃至爛醉了,則去洗澡;也有先洗澡再卡拉OK的。洗澡一般是先藥浴、噴泉浴再桑拿浴再淋浴;浴後多半要進按摩室,據說異性按摩已然給予平反,故可在其中充分享受來自異性之手的柔美呵護按摩完有去休息室在皮躺椅上小寐的,有去打台球或去玩電子麻將或電子橋牌的;到零點以後,則陸續去吃宵夜大約凌晨三、四點鐘,才回家睡覺。據說一夜中全活的消費,在一萬二千元人民幣左右。   是些什麼人在這樣的場所中消費呢?這樣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如果說只是極少數,那為什麼這類的場所數量增加得這樣快,而且一個更比一個豪華氣派呢?法國巴黎,豪華俱樂部不也就紅磨坊麗多那麼兩、三家嗎?這座中國都城高檔通宵娛樂場所的滋生卻頗有點雨後春筍的架式   他不能認知這種現實。   他也不能認知從《棲鳳樓》這個電影劇本裡所讀到的非現實。   可是,他憬悟,那些豪華的一夜消費下來上萬元的俱樂部所構成的現實,與這即將拍成的電影《棲鳳樓》裡所展現的非現實,卻本是同根生,而且,不但不相煎,倒是互為補充,相映成趣的!   他雙手插進褲兜,行走在空曠的大街上,心裡彷彿橫梗著一個異物。也許那異物不該橫梗在心裡,而應該吞落在胃中他到頭來有能力將它消化?   他知道,向祝羽亮他們詢問:這個故事究竟發生在哪一年?那軍閥究竟是哪兒的軍閥?以及:那時候的北京宅院會有那樣一些景觀嗎?裡面的生活、民俗、人際關係的細節,有根據嗎?人物對話裡使用的若干語彙,難道不是有點太現代了嗎?特別是:難道說,到頭來人的生存狀態,就是那樣地性而上嗎?都必將遭到嗤鼻;他能想見,不僅祝羽亮,便是盧仙娣,也能正告他:藝術就是藝術,藝術不僅不必鏡面式地反映現實,也不必更不可能再現歷史;藝術展示人生,人的存在,人的慾望,以超越政治、社會的詮釋角度,深入到生命本體的內核,方屬上品   遠處,一個娛樂城的霓虹燈閃爍著掃瞄式的白光,並有綠光構成的翅膀在扇動,但近處包圍著他的,卻是晦暗、寂靜與淒清那樣的夜生活,不屬於最廣大的普通市民是的,今後在遠處,也可能會有一部叫《棲鳳樓》的影片,在一個金髮碧眼為主的參與者聚集的電影節上,獲得某個獎項(最佳女主角獎?),但這邊的普通市民,或者根本無緣看到,或者終於看到,卻並不能體味出其中三昧   如果,這部電影不是偏偏選取了他所熟悉不僅是熟悉,而是,一部分生命已經寄寓其中的那個院落,那座中西合璧的舊樓來作為實景拍攝,他的思緒,也許便不至於這樣地搖曳波動、翻騰激盪吧?   砰砰砰霍木匠揮錘敲釘窗上的木條霍木匠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使勁前伸的雙唇在那響聲之下,在那臨時監獄裡,每一個肉體的深層奧秘,到頭來都是鳳梅式勃動的慾望,以及荷生式隱蔽而怪誕的宣洩嗎?   夜涼襲人。他豎起了外套的領子。不知不覺地加快了步伐。忽然自驚:我這是往哪兒走呢?我要往哪兒去?   他臉上浮出了一個微笑:不過是,讀完了一個電影劇本,一個商業電影劇本,一個希圖打進西方電影節和發行網絡的電影的藍本,一個跨國資本操縱下的電影生產的頭一個腳印   何必那樣認真?那樣較真兒?那樣牽心掛肺?那樣必欲消化?   但是,當他拐到另一條街上時,他仍舊不能完全拂去心上的陰影。   在僻靜的街道上,偶爾駛過一輛小汽車,多半會是出租車,奇怪的是出租車裡多半還坐著乘客他想不出這時候坐出租車的會是些什麼人   一輛公安部門的巡邏吉普不緊不慢地從他身邊駛過。開頭他沒有在意。但是,後來他發現,那輛吉普車在駛離他幾十米後放慢了速度,甚至一度停了下來不過,警察並沒有跳下車來再後來吉普車朝前開走了   他在便道邊上往前走,他發現前面馬路上,靠著馬路邊,有一個移動的人影;顯然公安巡邏車裡的警察一度注意觀察了這個人,不過,大概終於認為構不成問題,所以就沒下車干預這會是個什麼人呢?   那人漸漸近了在路燈的光照下,那個逼近的人忽然呈現得很清楚,但一瞥之中,把他嚇了一大跳鬼?!   那是一個向他移來的背影!   幾秒鐘後,他才驚魂稍定。他看明白了,那是一個在馬路上倒退行走的人啊,是的,記得前些時在什麼報紙上看到過,說是哪國有個什麼人,用倒行的方式鍛煉身體和意志,竟在公路上連續行走了十多公里,因此被載入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當那倒行者移動到他身邊,並繼續向他身後移動時,他不僅不再恐怖,而且,一瞥之中,倏地感覺到,有一種熟悉和親切的因素襲來他站住,扭回身,細看,那倒行者身材頎健,穿著一身深色的運動裝,腳上是一雙如今城市裡很少見的布製靸鞋倒行者頭髮豐茂,眉毛粗黑,眉稜突出,顎骨見角,鼻大唇厚尤其那一雙放射著咄咄冷光的眸子,彷彿是能將所有暗夜中的藏匿物全都自動吸入的黑洞倘是別人,一接觸那雙眸子便很可能會不寒而慄,但他卻由之做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他不由得迎面跨步上前,驚呼熱中腸   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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