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蜀道難

第2章 中

蜀道難 王安憶 9322 2023-02-05
  江岸漸漸高起。江面又窄了許多。天不亮,江鷗又在後甲板上飛了。牠們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去的?去到哪裡?在哪裡歇腳?牠們是不是昨天那一些了?   他說:是的。   她說:不是。   快到宜昌了吧?他問。   中午到。她說。   為什麼非要換船呢?好麻煩。   沒法子,葛洲壩沒合攏,過不去呢!   不會再是這條船了吧?   當然不會了。   這條船,好像已經住熟了。   我可不喜歡太熟的地方。我喜歡搬家,可是我們從來沒搬過家。我只好把傢俱經常換地方擺。   我不喜歡搬家。從我記事起,已經搬過五次家了。   其實我住的那閣樓裡並沒有什麼傢俱。   本來住富民新村一套房子,後來開銷緊了,就搬到淮海大樓的公寓裡。後來文化大革命,抄家,掃地出門,住在平安里的三層閣上。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落實政策還給我們淮海大樓的房子,只還了兩間。後來,哥哥姐姐要結婚,就和人家調了三處石庫門房子。

  爸爸要結婚,我讓他們亭子間做房間,我住閣樓。   石庫門房子條件差,不過能住開了,還是分開住好,大家客客氣氣。   很多人教我去和爸爸講,讓爸爸住到她那兒去。我知道她那裡是有房子的。我講不出,爸爸這麼大年紀再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我不忍心。據說她那兩個兒子強橫得厲害。   三處石庫門房子倒都是朝南的,面積也可以,還有天井。   憑良心講,她對爸爸比媽媽好。我要是男的,一定喜歡她。只不過,我們和她總歸親不起來。   不是自己的,總歸隔肉;自己的,再打再罵也親的。   我以前懷疑自己不是媽媽生的。我和媽媽一點不像,媽媽大眼高鼻,而我細眉細眼。可自從她來了,我相信了,我確是媽媽生的。

  血源的聯繫是很神秘的。我和我爸爸總搞不好,但是我的面孔和他一模一樣。   我確是媽媽生的。   早霞,很好的早霞,把江水照得五色斑斕,閃閃爍爍。   我們是不是吃飯去?他忽然很振作起來。   我,不太想吃。   我給你帶回來。他去了,沿著船欄。太陽升起來了,在他前面,他朝著太陽走了過去。   她轉過身,順著船欄背著太陽走去,走到樓梯口,她下了樓梯。這是散席五等艙,遍地躺著人,行李、包裹、竹筐,竹筐裡是小雞,嘰嘰喳喳地叫,淡黃色的毛球似的,擠來擠去。還有公雞母雞,還有一蒲包的螃蟹,嘁嘁咕咕地吐著白沫。她走過去,重新上了樓梯,走到甲板上。同屋的那一對年輕夫婦合披著一件風衣,摟抱著在看太陽。陽光落在女孩子捲曲的長髮上,像鍍了一層金,閃閃發光。她從他們身邊擦過去,看見男孩子正在親女孩子,女孩子撅著嘴,很不情願的樣子。她走進艙房,他已經等在那裡了,拿著一碗粥和一碟鹹菜,鹹菜上放著一塊麵包。

  快吃吧,要涼了。   不想吃。她坐在下鋪的床沿上。   我說你還是吃一點,比較好。   不,我吃不下。她轉過臉去,不耐煩理他了。   年輕夫妻進來了,打開大紅旅行包,拿出一包麵包和一瓶果醬,開始吃麵包。他們互相餵著,你吃我的一口,我吃你的一口。他看著他們,一直看到他們蓋上果醬瓶,提著照相機出去為止。   這兩個人挺有意思的。他說。   小市民。她說。   他們還是孩子呢!   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種了八年地啦!她轉過臉來,往後坐了坐,仰靠在牆上,頭正好頂著上鋪。她側面的線條很秀氣,只是稍稍顯得單薄了一些。   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見女孩子還臉紅。   你至多比他們大兩三歲。

  我就是說兩三年以前的事。   有一次,我去看電影,坐在公共汽車上。我坐著,旁邊站了一個女孩子,一個比我大得多的女孩子。她忙著掏錢買票,背包從胳膊上滑落下來,正好擱在了我的腿上,我的腿一動不敢動,讓它停著,愣愣地看著它。它是紅的,羊皮的,帶著一個黃銅的搭扣。後來,她買好了票,把包提起來,背上了肩。它正好懸在我的鼻子前,我嗅到一股好嗅的香味兒。   我十一歲的時候,愛上了我們的大隊長,就是說相聲的那位。選舉,評三好學生,五好隊員,我總是肆無忌憚地投他的票。假如有人不同意,我就大聲地和人吵。他提的建議,我總是最熱心參加。那時候,都興養蝌蚪。我把媽媽給我買大餅的錢省下來,到城隍廟買了一瓶蝌蚪送給他。他不要,後來要了,卻要付我錢。後來,大家都笑話我們倆。他再不和我說話,我照樣和他說話,還投他的票。最後他火了,罵我神經病,從此,別人開始罵我花癡。

  這天,我遲到了,只看了半場電影。汽車乘過了站。   從此,我再沒碰到過值得我愛的男人。   後來,我慢慢地懂了這些。   後來,我認識了你。   你這樣的女人,我是第一次遇到。   我認識得太晚了。   我小時候,走過你們家的。你們家不是在城隍廟旁邊嗎?   是的。   我作興看到過你的。   你看到我也認不出我的。她說。   我記得那條街口有一個自來水龍頭,很多人用桶接水。   其中或許就有我。   那時你是什麼樣子的?   梳兩條長辮子,穿一件花布罩衫,戴兩隻袖套。背一個小孩。小孩的頭很大。我的水桶是放在一個小車子上的。小車子是爸爸做的,一塊板下面裝四個小輪子,走起來吱嘎吱嘎地響。

  是有人用小車子拉水。   或許我也看見你的。從上隻角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總是要看的。   對,走到那裡,總有很多人看,停下來看。   你那時是什麼樣子的?   那時候,我人很矮,還沒躥個子呢。倒是不瘦,戴一副學生式的眼鏡,老三老四的。   那時你有多大?   十三四歲吧!   那你一定不會注意女孩子。這種年齡的男生最討厭女生了。   那時你有多大了?   哦,我已經十七八歲了,我已經去安徽插隊了,我不會看見你的。她有點遺憾。   他也有些遺憾。說話的興致低了許多。   陽光照進艙房,暖和起來。南京人走進來,開始收拾東西,把剩茶潑掉,毛巾裝進塑料袋。快到宜昌了。

  年輕夫妻進來了,整理東西:一隻大紅旅行包,一隻小小的手提箱,全由男孩子提著,女孩子只拿了那把三折頭的傘和一隻錢包大小的手提包。走了出去。   四川女人放下孩子,一邊收拾一邊用嘴哄娃娃: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   織阿爾巴尼亞花的女孩子捲起毛線塞進手提包,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藤條箱和一個包裹,又抽出一條扁擔,輕輕鬆鬆地上了肩,然後對他們說:大哥大姐,要下船囉。   噢。他答應了一聲。首先站起身子,開始裝毛巾牙刷。   她默默地打開手提箱,收拾起來。   大姐,請幫個忙。矮矮的四川女人抱著娃娃走到她面前,說。   她直起身子,不明白地看著那女人。   幫我托一托娃娃,我把她紮在背上。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他已經接過了娃娃:   我來。   他托著娃娃的腰,娃娃手舞足蹈著,他把臉伸到娃娃面前,彈了一下舌頭。娃娃樂了,一絲黏黏的口水流了下來。   她把孩子不緊不鬆地紮在背上,說道:謝謝囉,你們兩個快點收拾,要上船囉。   好的。他回答,拉拉孩子的手。   兩人走出船艙,順著船欄向前走,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江鷗飛舞。   人,都從艙房走出了,擠在過道裡,樓梯上。一層層的頭,一圈圈的人。   看過那個電影嗎?《羅馬十一點》。他問。   很有點像那一條樓梯。他說。   這樓梯會不會塌掉?   不會吧。   要塌掉會怎麼樣?她惡作劇地微笑著望他。   他不響,臉色蒼白,眉頭微微地蹙起。

  那就全完了,全完了。   他不響,昂起頭,看那上層樓梯,一樓梯的人,正往下看。   我們回房間去等吧!他說。   也好,總有得下船的。她同意。   兩人走回了艙房,艙房裡沒有人,一地陽光。她關上了門,陽光關在了外面。   只有我們自己了。她說,看著他。   從來沒有這樣清靜過。他說,茫然地環顧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總是有那麼多眼睛窺視著我們。   難得會這麼清靜。   吻我。她說。   他吻她。兩人偎依著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一柱陽光透過小圓窗照進來。   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吻我。她說。   我簡直是瘋了。他說。   我也快瘋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吻過我。   你推我。

  可是推不動。   哦。他又吻她,她也吻他。   我看見你一個人站在籬笆那邊,我知道我媽媽找過你了。我好憐惜你。他使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多虧你媽媽找我,否則我永遠不會知道。我,原來,是愛你了。她使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其實,這和別人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們倆的事啊!我們倆的!他使自己更激情一些。   多虧他們,否則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喜歡你,喜歡看到你,喜歡聽到你。你和病人說話,有時候是多麼冷漠啊,這冷漠我也喜歡。她更緊地去抱他,使自己越加的感動起來。   船,嗚嗚地在叫。   我喜歡你穿護士服,這和你的臉色很配。你總是那樣從容不迫,有些傲慢。好像什麼都沒看到,可是什麼都做到了。   多虧他們窺視我們,議論我們,否則我就要錯過這愛情了,我唯一的,唯一的一次愛情。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早一點到我們醫院裡來!   多虧四人幫倒台,退休可以頂替。   你乾脆不來也就算了。   爸爸原本是不肯退休的,是我硬和他吵,還和弟弟吵。弟弟也要頂替。他自己不用功,考不上技校。我很不容易才到了你們醫院。   你爸爸是什麼樣子的?我怎麼一點不認識。他鬆開了她。   你當然不會認識,他是看大門的。她也鬆開了他。他們面對面站著,那麼近,能看到對方瞳仁裡的自己。瞳仁裡的自己有點怪,兩頭尖,中間大,有點像鐵勺背上映出的臉。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看著眼睛裡的自己。   哦,我想起來了,我們的門衛是個很負責的老頭,對人很和藹。   他退休了,沒什麼可負責的了?他就參加里弄組織的交通糾察隊,每天到馬路上去維持交通秩序。   他們往往比交通警還認真負責,這些老頭啊,挺可愛。   他們很寂寞。   他們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面對面地平靜地交談著。   船停了,馬達聲停了,嘈雜的人聲隨之而起,開始登岸了。   門,推開了。進來一個服務員,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彎下腰便掃地。地板黏嗒嗒的,掃不起灰來。他倆走了出去。   扁擔,包袱,擠壓著,爭先恐後著。   樓梯上的人慢慢地向下旋。   長長的木板,在明晃晃的水上,被人踩得顫顫悠悠。   終於走了過去,到了岸上。一上岸,人們便撒腿跑了起來。由不得不跑,他們也開始跑。   別,別跑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卻停不住腳步,大家都在跑。   跑什麼呢?她拉著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跑。可是大家都在跑,於是,她便以為這是一定要跑的。   直到看見前邊那幾十輛汽車時,他們才明白跑的目的了。人們爭先恐後地上車。他們爭先恐後地上了一輛車,坐著了位子。車子滿了,一車子不相識的人。同艙房的那幾位一個也不在了。   車開了,開上了山。盤著山,繞著一個山谷,山谷裡飄著白雲。   這車會摔下來嗎?她問他。   不會。他皺皺眉頭,不去看她,看窗外。   那山谷是深不見底的。   當然。   摔下去,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不理她了,從窗戶外收回視線,看前邊。前邊是一個四川老鄉,戴著一頂黃軍帽,帽圈下露出一塊禿斑。   車盤著山,圍著山谷,繞了一圈又一圈。山那邊,是長江,白白的,在太陽下發亮。   車盤下了山。停了。下車,再跑,跑到江岸,排起長長的隊,等上船。船要過兩個小時才開。前前後後的商量著,輪流去吃飯。   我餓了。她說。   我不想動,很累。他說。   可是,我早上也沒吃飯啊!   我給你買回來了,你不願意吃。他有點動氣。   那時我不想吃。她也動氣了。   我現在也不想吃。他聲音高了。   我現在一定要吃了。她聲音也高了。   莫吵囉,莫吵囉!後邊的一個老太太說話了,她正在吃一塊乾餅。你們都去吃飯,我給你們看東西。莫吵囉,莫吵囉!   她轉過身走了,他也只好轉身,跟著走去。   碼頭附近一溜飯鋪子,紅漆小矮桌擦得乾乾淨淨,有餛飩,有小面麵,有包子。   你吃吧,我在這裡等你。   為什麼?一起吃一點兒好了。   我吃不下。   難道連一碗餛飩也吃不下?   你不要勉強我好嗎?   我從來不曾勉強過你。她自個兒走進了小飯鋪子。他等在一棵樹底下,開始抽煙,火柴全受了潮,擦不著了。   同志,給你個火。身後有人說,是個老大爺,守著茶攤子,送給他旱煙袋。   謝謝囉,他學著四川話謝他。他看看茶攤子邊的板凳,想坐,又不好意思。   同志,你等人唦?   等人。   你坐著等就是囉。   我不喝茶。   不喝茶也可以坐的唦。   謝謝囉!他感激地坐了下去。   同志,你是來看三峽的啦?老頭挺囉嗦。   是啊。   來得好哇!再晚些日子,葛洲壩合攏了,三峽就莫得這麼好看囉。他說。   哦。   你是從上海來的吧!   你老怎麼知道,我臉上又沒刻字?他回過頭來,笑著問,笑得有些緊張。   刻字我倒認不得囉。我看你說話像上海人。   你老去過上海?他像是鬆了一口氣。   我不去,上海沒得耍的。他輕蔑地說。   是啊,沒得耍的。他附合著,他看見她過來了,便站了起來,迎上去。   她不理他,只顧走,他跟在她後邊。   你怎麼不說話?他終於忍不住了。   為什麼要說話?她說,把他噎住了。   你的脾氣有時叫人受不了。他說。   這有什麼奇怪?老姑娘嘛!她笑。   你過去並不是這樣的。   你對我瞭解得很不夠啊!   也許是這樣。   你後悔了?   誰後悔了?   你。這一路上,你一臉後悔的樣子。   後悔?後悔又有什麼用?他也笑了。   是的,沒有用了,沒有一點用了。   並不那麼絕對。   當然。你可以去向領導作檢查,接受處分。   假如只是領導就好了。   別的也好辦。你跪下來,求你那個麗麗,還是娜娜的原諒她戛然而止,驚惶地抬起眼睛看他。   他也驚惶地看她,他們沉默著。似乎是,一個什麼默契,被她觸動了一下。兩人站了一會,同時轉過身,默默地向回走去。   上船了。重新換船票,進了艙房。又是完全陌生的一屋子,上次同屋或同車的,一個都不是了。   他們倆得了一個上鋪和一個下鋪。挨著他們雙層床的是一對夫婦,也是新婚,卻不如那一對年輕了,穿著也守舊了一些。   他們再沒有說話,他在下鋪上躺下,她走出了房間。太陽西去了。   江面窄成長長的一條,江岸聳起高高的石峭,峭壁把世界隔成了一條狹狹的走廊,船在其間小心翼翼地前進。甲板上站滿了人,要過西陵峽了。   山崖是光禿禿的,雖說有樹,也很凋零,偶然有一兩座小房子,卻只看見一個人,在高高的山崖上,像是在砍柴。他直起腰,朝著船使勁兒揮手。   對面來了一艘船,嗚嗚地鳴叫著,與這船相擦而過。這是從朝天門碼頭開來的。   航道狹狹的,而又懨懨的。   她站在甲板上看著高高的峭壁。   他躺在床上,從門裡望著高高的峭壁。   船在狹狹的,懨懨的航道裡走。   西陵峽到了,屋裡的人全跑了出去,把個船欄圍得黑壓壓的。他再看不見什麼,只看見擠擠的人頭上灰壓壓的峭壁。有人在講西陵峽的故事。   她回來了,臉頰叫風吹得發紅,嘴唇卻發青。她在他床沿坐下,幫他蓋好毯子。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   船過西陵峽。   沒有人了。她說。   只有我們自己了。他說。   都去看三峽了。   其實,三峽也就這麼回事。   沒來過,總想來看看。   看過以後總有些失望。   還是不錯的吧。   總沒有想像中的好。   等一會兒過巫峽時,我們出去看神女峰吧!   好的。他握著她的手,手小小的,卻有一排堅硬的繭子。   她握著他的手,手很軟和,指甲剪得乾淨而整齊。   你幹過很多活兒吧?他問。   很多。擔糞,鋤地,挖河,打場,拉犁,拉耙,就用肩膀拉。   在醫學院,每星期六下午義務勞動,我們搬過磚。種過樹。   我們隊的牛太少了,只有十一頭,人卻多。   好多同學都溜,我沒溜,也就幹了一小會兒。   牛草不夠,要上南邊去買。兩人一掛平車,走著去。夜裡,就睡在板車底下,鋪一條被單。走路時,把那被單用竹竿挑起來,像一張帆。   後來,畢業了。   後來,招工了。   我分在了上海。   我們大隊十五個知青,才三個名額,爭得要死。   好多人羨慕我。   那兩個同學上調了,分在縣裡百貨公司站櫃台,我簡直都不願意上街買東西了。   其實,都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眼便看到底了。   沒想到,四人幫打倒以後,我回了上海,而他們永遠留在了那縣城裡。   我爺爺總歸說:否極泰來,苦盡甜來,樂極生悲,悲極生樂。   我爸爸總歸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誰也不能總佔上風。   天色昏昏,過巫峽了。   高而陡的崖峭默默迎面而來。到了跟前,卻神奇地讓開了,默默地擦肩而過。回頭看,沒了來路;朝前看,也無去路。巫峽沉默地迎面而來,擦肩而去。   人群騷動,神女峰到了。人們踮起腳,仰起脖子,在那一排十二座山峰中尋著。哦,那最高的一個便是了。   並不像神女。他說。   你想它是,它便像了。她說。   她像是很肅穆的。   也秀麗。   他們看著神女峰,它越來越像是個神女了,甚至裊裊婷婷起來。   天漸漸黑了。   山崖忽然劈開了一線,一股活騰騰的流水湍湍地流入長江,給這狹狹的石壁注入了一泓生氣。彷彿這才想起,在這狹狹的石壁外面,還有個偌大偌活潑的世界。   我有些餓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不餓。她說。   你能不能陪我吃頓晚飯?謝謝囉!   她笑了起來:實話告訴你,我餓得快不行了。   你剛才不   我剛才什麼也沒有吃。   為什麼?他感動地抱住她的肩。   沒有你在旁邊,我什麼也不想幹。她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我也是。他看著她的眼睛,從她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我們永遠在一起。   當然。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坦然地在一起過。   我總是憧憬著我們在一起,看一場電影。   還有散步,胳膊挽著胳膊。   現在我們在一起了。   在一起,原來是這樣的。   他們偎依著向前走去。兩岸黑壓壓的懸崖,像兩片高而深的黑影,挾持著船,挾持著他們倆。   排隊,買飯票,買菜,買飯,等位子。然後,他們坐下了,吃飯。吃得很香。   是真餓了。她說。   真餓了。他說。   咱們這樣在一起,要是被人看到,他們會說什麼?   這裡有很多人。   不,他們並不看我們。   他們不認識我們。   假如我們領導看到我們,他會怎麼樣?   他會沉下臉,然後,談話。   他還會給我們兩張青年宮的聯歡票。跑去一看,原來是婚姻介紹所辦的聯歡會,他要給我們一個找對象的場合。   你受委屈了。他憐惜地看著她,又在她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我早習慣了,這是個老姑娘,這是個老大難,快幫她想想辦法吧,怪可憐的。   可我知道,可憐這個詞兒對你不合適。   是啊,你知道。她感激地看著他,又在他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你看,那個女孩子,短短頭髮的。   看見了,怎麼了?   我差點兒以為是二十九床了。   二十九床?她有點茫然。   二十九床。開膽囊的那個女孩子。活脫是一個人,不過,她不可能好得這麼快。   哦,是那位。   還沒拆線呢。   快吃吧,有人等著呢!她催他。   他們趕緊地吃完,站起身擠出了飯廳。閱覽室開著門,裡面有雜誌,還有報紙,他們在門口不約而同地站了一下,又不約而同地走過了。   喂,他站住腳,商量地說,咱們非這樣不行了嗎?   是的,她站住腳,和藹地說,對於我是這樣。   他們站著,互相看著,看著對方的眼睛,對方瞳仁裡的自己,不太像了的自己。   船在崖的影裡前進。   他在抽煙,輕煙裊裊升著。上鋪沒有一點動靜,像是沒人睡著似的。她蒙著毯子在哭泣。   瞿塘峽在人的夢裡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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