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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

蜀道難

王安憶

  • 小說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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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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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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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蜀道難 王安憶 9686 2023-02-05
上   黑天黑水之間,霧氣在發亮。有一輪月亮,幾顆星星,許多許多燈光,人聲。   冷嗎?她朝他又貼近了一點。   不冷。他打了個哆嗦。   她轉過臉看看他,停住了腳步。她將他隨便搭著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然後緊緊地交疊在胸前,扣上大衣,壓住了圍巾。他看著她的額頭。昏黃的路燈下,額頭很光潔。她把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涼。   腳步落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沓沓著。霧氣從黑天黑水之間彌漫過來,清冷而潮濕。   能不能走快一點?她問。冷而濕的空氣浸透了大衣口袋,她手心對著他的手心,包住他的手,十個手指交叉著。她溫暖的五指貼住他的手背,他冰涼的五指貼住她的手背。   能。他回答。

  她轉過臉看看他,停住了腳步,用另一隻手拿過了他另一隻手上的旅行箱。   月亮暗淡了,星星消失了。燈光和人聲,還有船。   那是我們的船。她抬了抬下巴。   可不是。他抬了抬空著的手。   不,是那隻。她糾正他。   沿著江邊,沿著霧氣,很寬闊的路。很多的人,沓沓地走著。   到了入口處,突然阻滯了。扁擔橫七豎八地插在人群裡,包裹在人群頭上滾動。沿著江邊,沿著霧氣,仍有不斷的人沓沓地走來,阻滯在了這裡。   等一會兒吧!他說。   不。她說。   我們何必和他們去擠,我們並沒有什麼事。   不。她說。她擠進人群,把他拉了進來。前邊是一條扁擔,筆直地戳到了他的胸口。他只能牢牢地握住這扁擔,以此為支點來抵抗身後的壓力。他握著扁擔的手顫抖起來,眼看著那扁擔就要像一把劍似地捅入他的胸膛,他是連退路也沒有了。他喘息起來,他再走不動了,他必須要走。後邊的人不讓他不走,她不讓他不走,她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握著他的手。他覺出了這隻手的粗糙,有一排硬硬的繭子。這隻手忽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他失去了重心,不由地鬆開了扁擔。那扁擔從他胳膊邊上歪了過去。他站不住了,卻摔不下去,人群挾著他,她的手像一把鉗子一樣鉗住了他。入口通過,人群忽地膨脹開來。趁著慣性跑了起來。他跌撞了幾下,終於站住了腳,人群繞過他們跑去。

  歇一會兒吧。他喘息道。   她看了看他,終於允諾了:好。   船票呢?他忽然想起了,大聲地問。   在這裡呢?她放下旅行箱,從口袋裡掏出票來。   哦。他吐出了一口長氣,接過票,仔細地看著這兩張硬紙片,上面粗糙地印著一些字。憑著這票便上船了,渡到彼岸,是否太簡單了些。他在想。   走吧。她拿過票來,仍然放進口袋。天白了,水白了,前邊是碼頭。   好。他同意走了。   上船的路,是一條一條窄木條排成的。江水在木條下翻滾。江水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是濁綠的。像是走在一條一條的江水上,頭昏。   別看腳下。她囑咐道。   好的。他試著抬起頭看天,天,很遠,很高,無可依傍,腳軟。他又重新看腳下,一條一條濁綠的水從腳下過去。

  喂,看著我。她搖搖他的手。   他抬起頭側過臉看她,她的額頭在晨曦裡顯得有些蒼白,依然光潔,離他很近。他看見那額角邊,沿著頭髮,有幾顆細細的粉刺。心裡踏實了一些。終於找著了依傍。一條條的綠水走完了,上船了。換票。   四等艙,十個床位,佔了八個,只剩兩個上鋪了。幸而是挨在一起的,他的頭挨著她的頭。   我累了。他爬上床,床上只有一床墊褥,沒有毯子,也沒有枕頭,他便靠牆坐著。他的下鋪坐著一個幹部模樣的男人,在抽煙。   同志,您的枕頭和毯子在哪兒拿的?她問他。   拿著船票去那邊領,每人有一套。他回答,口音是南京。   她出去了。   他坐在上鋪。人,從門口來來去去。一個小孩子扒著欄杆站著,對著江水吐唾沫。江水白茫茫,天色白茫茫。白天白水之間,水平線,不知是明著還是暗著。

  她進來了,兩條毯子搭在肩上,一手抱著兩個枕頭,另一手托著四個肉包子。   吃點東西吧?   不餓,想喝點湯湯水水的。他看那包子,包子的形狀很奇怪,不方不圓,歪歪扭扭。   她把包子在床頭小櫃上放下,順手拉開櫃門看看,裡面是救生衣,滿滿的。她把兩個枕頭都放在他的床頭:   把大衣脫了,躺下。   他順從地脫了大衣,解下圍巾,躺下了。枕著兩隻枕頭和兩條胳膊。   她坐在她的下鋪床沿,開始吃包子。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子,臉朝裡。   小孩子扒著欄杆,對著江水吐唾沫。走過來一個小伙子,站在小孩子旁邊,拿起照相機對鏡頭。風吹起他風衣的一個角。他放下照相機,把手插進口袋,那片衣角壓住了。他走過去了,小孩子也走過去了。下鋪那南京人站起身,走到門口,倚著門站住,擋住了白天白水。

  他移開視線。第一張雙層床的下鋪坐了一個婦女,抱了一個小小的女娃娃;上鋪放著一疊捆在一起的盒子,武漢特產;第三張雙層床鋪得很平整,領來的枕頭上各鋪了一塊自家帶著的花枕巾,有一隻鮮紅鮮紅的旅行包,還有一把三折頭的尼龍花傘;第三張床下,坐著她。她在吃包子,頭髮有些蓬亂,有些髒,受了潮,一股一股黏在一起,卻格外地黑了起來。沒有任何形狀,比短髮長,比長髮短,攔在耳朵後邊。消瘦的腮幫輕微而有力地嚼動著,然後,微微一伸脖子,嚥了下去。   廣播裡在說什麼,哇啦哇啦的。南京人從門口回來,從床上拿了什麼又出去了。她站了起來:   食堂開早飯了,有麵條,我給你買一碗。   有湯嗎?只要湯就行了。   她站在他的鋪前,拿起他的一隻手,搭他的脈,看自己的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看著她的服睛,很大,形狀也好,睫毛很長,眼角卻有了皺紋,眼瞼也有點鬆弛。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她放開他的手,摸摸他的額頭,然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你是累了。   她走了。進來一對年輕人,女孩子穿著大紅的羊毛開衫,裡面是高領的白毛衣,一肩蓬蓬鬆鬆的長髮。男孩子穿黑色皮甲克,琇琅架眼鏡。男孩子打開旅行包找什麼,女孩子將一面鏡子立在上鋪上,對著鏡子照。將頭髮攏到腦後,再把頭髮散在肩上:   你說,哪樣好?她問他。   都好。他說。   她反倒為難,把頭髮攏到腦後,再散開在肩上。   然後,他們一起出去了。她進來了,端著一碗雞蛋湯,手心裡捏著一塊牌子。   湯是用山芋粉勾的芡,黑而稠,雞蛋花滯在裡面,一動不動。胸口發堵。試著喝了一口,不曾料到,這般滾燙滾燙地直從胸口下去,像是燙開了一個出口,舒坦了一些。他感激地向她笑了笑。

  她將手裡的牌子扔起來,又接住:兩毛錢押碗費,吃午飯時去退好了。   門口忽然湧了很多人,擠在欄杆前。船動了,起錨了。   出去看看吧!她說。   好。他答應。爬下鋪,一隻腳踩在下鋪。一隻腳摸索著找鞋。她將皮鞋踢到他腳下,他踩住了一隻,又踩住了另一隻。   人,圍滿了船欄,他們在後甲板中間站著。江鷗飛著,太陽朦朦朧朧朧地出來了,投下淡淡的陽光。風很大,且涼。   他臉上的汗毛孔漲大起來,不再那麼白淨細膩。   她瞇起眼睛,眼睛紅紅的,像要流淚。她是個砂眼患者,他發現。   船開了。有人在講三峽的傳說,忒性急了。   串連的時候,她說,我們從韶山回來,到了武漢。有個同學提出要走三峽,去重慶,再去峨眉山。他說,峨眉山上有佛光。

  哦,佛光是不容易看到的,要好太陽。而峨眉山上難得有好太陽。   我們都要回上海。出來一個多月,身上長了虱子,想家想得要死。最後他一個人去了。   他看到佛光了嗎?   後來沒有再碰到他。聽說他後來去了江西一個林場,伐木時一棵樹倒了,壓斷了他的腿。   放樹是有講究的。它有一定的倒向,根據鋸痕。   江鷗跟著船,江岸很遠,慢慢地退。   前年,暑假裡,我們幾個同學結伴去了桂林。有一天早晨,我一個人出來散步。他說。   桂林,我沒有去過。她說。   我一抬頭,石林在我眼前,靜靜的。它們站出那麼多姿態,像是有著許多故事,像是活的。   大概真是活的。   人多的時候,它們緘默著,沒有人的時候,它們才活潑著。

  可是我聽人說,看長了,看多了,石林就像是一片石頭的墓地。   他突然緘默了。過了一會兒,勉強說:也許,是有一點。   她也緘默了,將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依然涼。   我們進去吧。他說,又加了一句:風太大了。   再站一會兒,風很清新。她說。   江岸近了,江面像是窄了。江鷗依然跟著船。太陽出來了。   進去吧,我累。他說。   好吧。她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   南京人躺在床上,看一本《收穫》。她下鋪的女孩子睡醒了,坐在床沿上織一件毛衣,花樣很複雜,叫什麼阿爾巴尼亞花,在上海,這是五年前的花樣了。   他爬上了鋪,她也爬上了鋪。他們倚牆坐著,她看著他的襪子,深藍的錦綸絲襪,乾乾淨淨,一點沒有挑絲。他看著她的襪子,絲襪,透明得像沒穿襪子,清晰地顯露出腳踝上一個褐色的疤痕。

  插隊落戶因水土不服,後來,變成了濕疹。這一塊,正爛在這裡,爛出了骨頭。她說。   這裡的肉少,一爛就露骨頭。他說。   我第一次看見人的骨頭,我噁心,卻想看。赤腳醫生不讓看,包上了紗布,我回去揭開紗布看。   要感染的。   留下了這疤。   幸好在腳上。   臉上也有,是夏天生癤子。她指了指臉頰上一塊淡褐色的斑痕。   幾乎看不出。   半年不敢吃醬油呢。   你也愛漂亮嗎?他看她。她沒有一點修飾,並不難看,只是想像不出她打扮之後,會是怎樣的。   愛得不知道怎麼打扮才好了,直到最後,才得出一個經驗,不打扮,以守為攻。她笑了。   他也笑。他看她的手,仔細地看。她的手不白皙,手背上是凍瘡留下的疤,一片連一片,深褐色的。他憐惜地握住了。   我挺賤,在安徽從來不生凍瘡,回了上海反倒生得一天世界。   那是因為,上海的氣候太潮濕。   我插隊的地方叫馮井。我到的那天,大家都來看我,活兒也不幹了。   鄉下人看上海人,就像看外國人。   太陽穿出雲層,把江水照得閃閃爍爍。   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同學走在淮海路上,聽有人叫我們大哥。我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一個大男人站在身後,他叫我們大哥。   大約是外地人。外地人都這麼叫,叫我們則叫大姐。   他說他從安徽來,找朋友。朋友沒找到,錢卻叫小偷摸走了。他向我們要錢和糧票。   那是要飯編出來的故事。你給他了嗎?   我總共只有一角錢二兩糧票,都給了他。我們同學一分錢也沒有,只好不給了。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她愛憐地看著他。   他開口討了哩。他不好意思地喃喃著。   你上中學的時候,我已經插隊了。她又說。   你吃了太多的苦。他說,看著她。   安徽是很苦,她避開他的眼睛,老鄉們用日本進口的尿素袋子做衣服。一般人還得不到,也是幹部的特權。有個順口溜是這樣的:隊長一條褲,花錢一毛五,後邊是日本,前邊是尿素。說著,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也笑了:這才是民間文學呢,作家們想不出的。   她大笑起來。   他也大笑。他們忽然興奮起來。   你插隊的時候,我們中學裡也不太平。統統到川沙勞動,一去就不讓回了,說要打仗,戰備,疏散人口。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我們在鄉下就盼著打仗,這樣就沒有戶口了,都可以回上海了。   半夜裡,忽然緊急集合,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再挾隻小板凳,跑步八里路,去公社看電影:《白毛女》。上面北風吹,下面我們抖索成一團。   那次,鄰莊十里堡來了電影,越南片子:《森林之火》。記得嗎?裡面有個老頭跳大神:天靈靈,地靈靈。我們走了十里地去看。那放映機是用柴油機發的電,柴油機不大靈,平均三分鐘斷一次片。   我們有個同學後來回了一趟上海,說上海真的備戰了。玻璃上貼了米字條,為的是飛機來轟炸,玻璃窗碎掉就不會有聲音,不會暴露目標了。   我們那裡,一到冬天,家家就合計,要出去討飯。一般總叫婦女帶著孩子去要,這樣容易要到。   我們在鄉下聽說,上海文化廣場火燒了。巧真巧,阿爾巴尼亞的一個歌舞團正要到文化廣場演出,這一下,只好不來了。   在那裡,要飯總能要到。人人都會給的,往人家鍋邊上一站,沒有不給的道理。因為人人都要過飯,自己沒要過,自己家裡人也要過。   後來,在鄉下待長了,學校裡也鬆了,不叫我們勞動,也不叫我們軍訓。天天睡在被窩裡,被子髒得要命,也不會洗。   我們大隊書記自己不能去討飯,就讓家裡人去蚌埠討,他一個人留下來帶大家救災。   後來,我們從鄉下回來了。   後來,書記下台了。   不曉得戰備怎麼又解除了。   因為他自己作主,把一頭病驢殺了分吃掉了。   後來才知道,是林彪搞的什麼一級戰備。他大笑。   她也大笑。他們都異常地興奮。太陽閃閃的,異常地明亮。   那時真沒出息,才下鄉三個月,就想家。他說。   為了離家近,我們都爭著去安徽,雖然那裡苦。她說。   不過,一回到家,就把想家那滋味忘了。我們都吵著要跟高年級的人去內蒙古,去黑龍江,好像越遠越高興。   我們有一個同學要走遠,他去了雲南。   結果哪兒也沒去成。   他一直沒回來。有人說,他硬讓人扣著結婚了。還有人說,他去了不到一年就出了國境,到緬甸了。   再沒見過他?他問。   再沒有。她說。   他不說話了。   她也不說話了。   那女人在逗孩子,說的是四川話: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唸到拐拐的時候,她把孩子舉起來,唸到彎的時候,又放下來,在孩子頸窩裡響亮地親一下。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不知是在說一道山,還是一條水。   喇叭裡哇啦哇啦地又在說話。是告訴大家午飯的時間和午飯的方式:在哪裡買飯菜票,然後在哪裡吃飯。   在閱覽室門口買飯菜票,排起了長長的隊,繞船大半周。   排隊嗎?他猶豫著。   當然。她說。   算了好嗎?反正,我們又他停了一下,又不餓。   我餓。她鑽進隊伍裡。身後迅速地排起一列長隊。   我去走走。他說。   你去吧。她說。她看著他走了,黑呢短大衣從他消瘦的肩上要滑下來,卻始終沒滑下來。他沿著船欄向後甲板走去,那裡,有一大群江鷗在飛。他消失在江鷗繚亂的翅膀裡。她轉過臉,看菜單:   炒鱔絲,九毛錢。炒肉片,七毛錢。炒腰花,七毛錢。紅燒魚塊,七毛錢。青菜,一毛錢。雞蛋湯,兩毛錢。飯   她心裡划算著買幾個菜,買什麼菜。   江面窄了,看得見江岸,有著樹。   我來排一會兒吧。他來了,站在面前。   就快到了,不必了。她高興他回來,微笑著看他。在室外的光線裡,他的臉色顯得蒼白。   或者,我到飯廳去排那個隊。他主動提議。   也好。她溫和地說。   終於,他們吃上飯了,一個炒鱔絲,一個青菜,一個湯。一人二兩飯。飯粒兒很硬,像是炒出來的。背後站著人,等著他們吃完了讓座。來不及品味。反倒吃得迅速而徹底了。走出充滿人聲和油煙氣的飯廳,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睡個午覺吧。她建議。   睡個午覺。他同意。   回到艙房,他把枕頭還給她一個,兩人各自躺下了,頭頂著頭。   那位母親用開水泡蛋糕餵那孩子。年輕的新婚夫婦在吃廣柑,用小刀在廣柑上戳了一個洞,用嘴吸。南京人告訴他倆:船到萬縣,要靠岸,那裡的廣柑又大又便宜,可以下船買一些。   什麼時候到萬縣?男孩子問,他手裡的廣柑已被他擠裂了,像個破皮球。   早了,後天呢。   想吃廣柑嗎?她輕輕地問他。   還好。他說。   有幾種水果,我從來沒有吃痛快過。比如,荔枝,菠蘿,還有廣柑。   還有幾種水果,你也許從來沒吃過呢,比如芒果。   沒有。不過,沒吃過也就不想它了。   也許。   我們插隊的地方,人們把生洋蔥當水果吃。   聽說,東北人把茄子生吃,當作水果。   我有個同學去東北插隊,在大煙泡子裡凍死了。   大煙泡子?他喃喃地說,他要睡著了。   就是暴風雪啊。她也喃喃起來。   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很小,跟媽媽上街,忽然迷失了。她哭啊,哭啊,不知怎麼,她知道媽媽也在哭,哭得比她還凶。後來,終於找到了。媽媽不哭了。卻衝過來,重重地打她:死鬼!死到哪裡去了!拉著她就走,街上的人多,擠不動,媽媽回過臉來還是罵她。然後便醒了。夢醒了,卻留下了一肚子的委屈。媽媽死後托給她的所有的夢,都充滿了這種違背她心願的情緒。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悶悶地下了鋪,穿上鞋。她嘴裡發黏發澀,想吃廣柑。她一個人走出船艙。太陽沒有了,江鷗盯著船飛。   她沿著欄杆走去,閱覽室開著門,她進去了。有一沓《文匯報》,最近的一張是五天之前的,是他們出來以後的第三天。她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她家附近的電影院在上映美國電影《摩羯星一號》,還有《李清照》。忽然,她在電影欄目裡看到了一則啟事,她臉紅了,又白了。她抬起頭看看周圍,然後小心而迅速地把這張報紙從報夾裡抽出來,匆忙地疊起來,塞進了口袋。她又翻看了幾張報紙,然後走出了閱覽室。她對著石峭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張報紙揉作一團,扔了下去。報紙落在江上,散了開來。她閉起眼睛。   喂,你在這裡?他來到她身邊。   她睜開眼睛,天色越發暗了。   我做了個夢,他猶豫了一下,夢到上海了。   她轉過臉,看著他:我也做了一個夢,夢到媽媽了。   上海在開輕工業品展銷會。   媽媽打我。她直盯著他,他側過臉,躲開了她的目光,看那江水。   你媽媽經常打你嗎?停了一會兒,他問。   經常。她的心情始終很煩躁,從來不笑。   這就奇怪了。   她說她累,上班、下班擠公共汽車,要擠一個半小時。這怪我嗎?回到家,爐子滅了,又要生爐子,我們那裡直到現在還要生煤爐。這怪我嗎?錢沒了,電燈帳又來了,這怪我嗎?四個小孩了,又生了個弟弟,這就更不能怪我了。她奇怪地笑了一下。   上海的公共汽車是很擠。能擠死人。上海的生活節奏也太緊張,喘不過氣來。人太多了,南京路上,人都走不動。   我們家七口人,住一點點大的地方。   眼睛裡到處是人了。   他們還要吵!吵起來沒個完,什麼話都罵,摔東西。   夫妻間能這樣吵還算不錯了,怕就怕連吵的心情也沒了。   他們吵了以後,晚上睡在一起,互相撫慰,那造作的仇恨終於化成柔情,他們互相撫慰。可是,我們呢?我們孩子呢?誰來撫慰我們?   苦了孩子了。   從此,我們認為我們的父母是不和的。我們看到他們在一起就緊張,看到別人家父母和睦的樣子就羨慕得心酸,自卑得抬不起頭。可是誰知道呢?我們的父母給別人看起來,一定也是和和睦睦的。她又笑了一聲。   苦了孩子了。他又說。   天暗。江岸慢吞吞地擠著江,江水在急湍地奔流,船在江上走。   後來我插隊去了,其實我們六七屆有百分之四十留上海的,而且我是老大,家裡平均生活費不足十五元。可我還是走了,卻又不捨得走遠,去了安徽。   不過,終究是回來了。   說實在,我內心裡並不是那麼想回來。可是大家都回上海,連已經上調了的還千方百計回來。而我,始終在農村。似乎不回來不合時宜了。   有時候,是這樣的。   大家都想回上海,我就以為我也是想回上海呢!   從後甲板伸延過來一支隊伍,沿著船身,排隊買晚飯票了。他們看著這支逐漸伸延到身邊的隊伍,覺出了疲倦。   想吃晚飯嗎?她打起精神。   不吃也罷了。   也好,還有兩個肉包子呢!   肉包子。冰冷冰冷,奇形怪狀。他對著它凝視了一會兒,下決心咬了一口。   她平靜地咀嚼著,然後微微一伸脖子,嚥了下去。   艙房裡沒有人,都吃飯去了。最後走的是那個織阿爾巴尼亞花樣的女孩子,她順手帶上了門。屋裡,只有他們倆。   她猝然站起身來,丟下吃了一半的包子:抱我!抱住我!   他抱住了她。   抱緊,再緊一點。   他緊緊地抱住她,聽得見她的骨頭響了一下,她的骨頭常常會響。她有關節炎。   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說:抱我,抱我。   他撩開她受潮的頭髮,吻她耳後,這是尤其白皙的地方。   我愛你。沒有你,我不行。真不行。   我們非這樣了嗎?我們非這麼做不可了嗎?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她連連地說,箍緊了他的脖子。   他停止了吻她,被她箍得氣也透不過來。   門開了,他們猝然分開。南京人進來了。四川女人抱著娃娃進來了,小夫妻進來了屋子裡坐滿了。   南京人拉開拉線廣播,正播相聲,姜昆和李文華的。   他們上床,躺下了。頭頂著頭。   你喜歡相聲嗎?她問。   假如好的話。他回答。   我不喜歡,油腔滑調的,淺薄。   也許要有一些淺薄,總是那麼深沉,人也受不了。   只有一次聽相聲,我笑了。   侯寶林嗎?   不,是我小學裡的一個男生。他是大隊長,功課好,有頭腦,神情總是很嚴肅。他和另一個男生說相聲,他說相聲也那麼嚴肅。沒有人笑。   你為什麼笑呢?   我不能讓他失敗,我就拚命地笑,笑得眼淚也滾出來了,笑得我真地想笑了。你在找什麼?   煙。   在這裡,喏,還有火柴。   謝謝。   小心,別燒著了毯子。我發現你開始抽煙,是在汽車上。   在徐家匯終點站,兩輛空車並排著,你上了一輛,我上了另一輛。   你的車亮了燈,我的黑著。   你能看見我,而我看不見你。   我看見你在抽煙。後來,我的車亮了。   我的車走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煙,究竟來自哪方面的快感,味覺?嗅覺?   我並沒有癮。只是好像,有時候,手裡必須要有一件東西,可以做一個動作。他抽煙,煙,裊裊地升起了。   她看著那煙。   南京人在講那神女峰的故事:西天瑤池宮裡的仙女,愛上了大禹。   四川女人糾正他:你在說啥子呀!是西天瑤池宮裡第十幾個仙女,為了幫助大禹治水,留在了人間。   我們莊上有個地主婆,自殺了。   煙,抖動了一下。   留下了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開頭的幾排針腳,嶄嶄齊的。然後就越來越亂。越來越亂。   不要講了。   亂得不成路數了。她還講。   求你,不要講了。   我仔細看那鞋底。其實,這便是她的遺書了。那針腳是一種文字。   還沒完嗎?   其實,那並沒什麼意思,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就是針腳。   他忽然躍起,異常靈活地爬下了鋪。   你去哪裡?   上廁所。他跑出門外,立即傳來嘔吐聲。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進來了。   屋裡的人都看著他。然後,四川女人開口了:這位同志是暈船了吧。   沒什麼,不要緊。他爬上了鋪。   我有暈海寧。南京人在手提包裡尋找著。   我說那位女同志!四川女人對她說。   她不得不欠起了身子。   你給你男人打點開水去。   不用了。他說。   你們晚飯也沒去吃,這不行。四川女人說,越空肚子越要暈。   是啊!她從床上爬下來,拿起茶缸出去了。   可是,食堂裡的飯太難吃了。新婚的女孩子說。   難吃不去說它了,還要排這麼長的隊。南京人說。   同志,我有兩塊雞蛋糕,你吃了吧!四川女人走過來了。   不,不,我們也有!   客氣啥!出門在外,都是一家人。   吃廣柑吧!新婚小夫妻送過來幾個廣柑。女孩子把廣柑放在他的枕頭邊,手碰到了他臉頰。白嫩的無名指上,戴了一個細細的金戒指。他微笑了一下:   謝謝。   她回來了,端了一茶缸的開水,站在他床前,臉對著臉。   吃藥吧。她奇怪地笑著。   我並不是暈船。   可你還是吃下去好。   那又何必?   也許他們會去叫醫生。   我倒想吃一隻廣柑。他從枕邊拿起廣柑。廣柑是溫熱的,散發出沁涼的香味。   不,你要吃藥。   他只得吃了下去,他犟不過她。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睡得很沉,還打起了呼。   船在黑天黑水之間走。   夜裡,有一隻公雞喔喔地啼了起來。有孩子哭,然後母親哄孩子,喃喃地唱著什麼。公雞喔喔地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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