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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覆手為雨

琅琊榜 海宴 11904 2023-02-05
  自從宣佈要去看庭生後,飛流就停止了今天邊玩邊練功的活動,在每個房間裡認真地找著。和所有小男孩一樣,飛流也是個很不會收拾東西的人,就算再喜歡的小玩意兒,多玩兩天,也仍然會不知不覺消失。按以前經驗,找不到的東西就不用再找了,因為過不了多久它自己又會莫名其妙地從某個角落裡冒出來。可是這次不一樣,就算飛流智力有損,他也知道自己不久前剛剛搬過家,不見了的那隻小鷹自己從新家冒出來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以還是要親自動手找上一找。   飛流,吃飯了喔。   不吃!   飛流啊,丟了就丟了吧,飯還是要吃的。庭生明天又不一定會問你這隻小鷹,就算他問,你也不用真的告訴他弄丟了啊!忘了藺晨哥哥是怎麼教你的嗎?不會說謊的小孩不是好小孩

  飛流惱羞成怒:還不會!   還沒學會啊?梅長蘇忍著笑柔聲安慰,沒關係,慢慢學嘛。我們飛流最聰明了,那麼難的武功都學得會,怎麼可能學不會撒謊。放心,如果藺晨哥哥嘲笑你的話,蘇哥哥幫你打他。   如果蕭景睿此刻在場,他一定會為江左盟這種教育小孩的方式而抗議,可惜他不在,所以飛流絲毫不覺得自己接受的教育有什麼不對,只是想起藺晨哥哥那副嘲笑的嘴臉,有些鬱悶地板起了臉。   快來吃飯了,梅長蘇走過去將少年拉回了房中,有專門給你買的三黃雞,來,先吃兩個雞腿。要不這樣吧,明天你也帶一件禮物送給庭生,不就扯平了嗎?   飛流嘴裡叼著雞腿,眼睛一亮:西莫(什麼)?   送什麼啊?我想想梅長蘇托著下巴,應該是要送你最喜歡的給他吧

  不行!   為什麼不行?   蘇哥哥!   你最喜歡的是蘇哥哥啊?那當然不能送了梅長蘇一笑,那送那件金絲背心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又不行?   不喜歡。   你不喜歡那件金絲背心啊?梅長蘇抿住嘴角快掩不住的笑意,可是飛流,你不喜歡那件背心是因為你武功高,不需要穿它來護體,所以才一直壓箱底。可是庭生不一樣啊,他年紀小,武功低,如果被人欺負,穿著那件背心人家打他就不痛了,他一定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飛流眨眨眼睛認真地想了一下,但對於梅長蘇的話他向來是只信不疑的,所以很快就點了點頭。   那件背心就放在你床下面中間那個箱子裡,晚上睡覺前把它翻出來,明天不要忘記帶喔。

  嗯!   解決了禮物問題,飛流的煩惱一下子就沒有了,生長期的少年胃口好,滿桌的飯菜他一個人就吃了十之七八,等他放下碗時,梅長蘇早已在一旁看了好幾頁書。   屋裡的火盆燒得很旺,飛流臉色紅撲撲的,脫去了外衣,只穿一件夾衫走過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他裘衣的軟毛玩。   這是飛流很喜歡的一種休息方式。   不過他沒有休息多久,就抬起了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梅長蘇。   去吧。梅長蘇淡淡說了兩個字,並沒有在後面加上不要傷人的叮囑。   飛流纖秀而又結實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中,房頂上隨即響起了異動,但並不激烈,而且持續時間很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少年就重新回到了房內,全身上下仍然十分潔淨,只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為了將來的寧靜,必須有一個嚴厲的開頭。無論來者是誰,都必須用血來記住,蘇哲的居處是比寧國侯府更加難闖的地方,要來,就要有留命的準備。   再過幾天,院子裡的機關就設好了,黎大叔他們也會搬過來住,梅長蘇剝開一個柑桔,餵了一瓣進飛流的嘴裡,到時候就不太有人敢來了,那樣好不好?   聽說以後沒人來了,飛流嚼著嘴裡的桔瓣,眸中有些失望的神色。   沒人來也很好啊,飛流可以安安靜靜地畫畫了,你不是很愛畫畫的嗎?   愛,也愛。   這樣啊,即愛畫畫,也愛熱鬧的話,那蘇哥哥想辦法,給你找機會跟蒙大叔交手,你想不想啊?   想!飛流的眼睛又亮了,張開嘴等著下一瓣桔子。   好了,吃完水果,準備回去睡覺啦。梅長蘇笑著推飛流起身,去吧去吧,順路告訴張嫂,也送些熱水過來給我。

  飛流聽話站了起來,展臂抱了梅長蘇一下,到側院叫張嫂送水,自己也端了滿滿一盆回房,洗完臉腳,剛跳上床,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床下拖出一隻大藤箱來,翻了幾下,翻出一件金絲背心,手指同時還觸到一件硬物,好奇地掏出來一看,竟然正是庭生所送的那隻木雕小鷹。   一手抓著背心,一手拿著小鷹倒在床上,飛流有些困惑的睜著眼睛,可能是有些想不通這小鷹怎麼會跑到箱子底下去,在枕頭輾轉了兩下。   不過他也真的只輾轉了兩下而已。第三下還沒翻過去,人就已經香甜地睡著了。   次日早起,梅長蘇並沒有立即出門,而是在室內焚香調琴,耽擱了一陣,約莫估計靖王已經出完早操,處理過例行軍務後,才吩咐門外備轎,向飛流招呼了一聲走了。

  雖然現在的蘇宅與靖王府的後牆之間只不過一箭之遙,但要從前門走的話,必須出門左轉,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方能看見靖王府簡樸而又不失威嚴的大門。   門前落轎,遞了拜帖,靜候了片刻,一個軍尉模樣的人出來引他進去,靖王並未親自出迎,而是在虎影堂前等候。因為拜帖上有寫探望庭生的話語,所以那孩子也被叫來站在了一旁。這些時日不見,庭生長胖長高了不少,神情早不似當初的陰鬱畏縮,穿了一身潔淨合身的棉衣,雖不華貴,但看著就很柔軟保暖。他的眉眼並不是很像他父親祁王,只有抿嘴輕笑的樣子,會在人心裡激起一點熟悉的感覺。   梅長蘇和飛流的身影剛出現的時候,庭生就已經露出了笑意,不過他一向沉靜,近來又接受了相當嚴格的系統教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跳脫,所以一直安靜站著,等靖王與梅長蘇相互客套見禮完畢後,才邁前一步拜倒:庭生見過先生,飛流哥哥。

  靖王皺了皺眉,似乎很不願看到庭生向蘇哲跪拜,但一想人家畢竟是庭生的恩人,便也沒說什麼。   飛流在江左盟一直是最小的,所以被人喊哥哥的時候總是很高興,立即從懷裡拿出了那件金絲背心,朝庭生手中一塞:給你!   庭生只覺得滿手柔滑,抖開來看時,只認得是件背心,不認得是什麼料子織成的。但因為是飛流所贈,他仍然十分高興,展顏笑著道謝。   不過他雖然認不得,靖王畢竟是很有閱歷見識的人,只瞟了一眼,便認出那是件水火不侵、可防兵刃砍刺的江湖至寶金絲衣,眉頭立時擰了起來,對梅長蘇道:金絲衣是何等寶物,這份禮太貴重了,庭生不能收。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梅長蘇回了他一記表示奇怪的眼神,那是飛流送他的,殿下跟飛流說去。

  靖王一怔,轉頭看了看飛流陰冷著臉的樣子,想來也不可能跟他說得清楚,也只得悶聲不語,揮手請梅長蘇進廳。   梅長蘇出門時,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處理完軍中事務才來的,可此時一走進虎影堂,竟看到裡面還齊齊整整地站著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一大半是熟人,少有幾個不認識的,也俱是目光堅毅、身形挺拔的軍中豪士。見靖王進來,眾人立即一齊抱拳行禮。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靖王簡單地介紹道,想了想又勉強補充一句,是本王的朋友日後大家互相關照   是!眾將齊聲應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點頭為禮。朋友麼?也只能說是朋友了,總不能現在就跟手下宣佈他是我的謀士吧?   戰英,餘下的事情你主持商議吧。靖王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將軍下了指令,徐徐轉身面向梅長蘇,這裡正在議事,我陪蘇先生到書房敘話好了。

  梅長蘇微微頷首,兩人並肩從堂後穿出,踏上青磚主道。不知為什麼,他們一路上都是默默無語,誰也沒有找些話來活躍氣氛的意思。   其實去書房,根本不需要從虎影堂上穿過去,梅長蘇知道還有另外的路。但看這情形,顯然是大家議事議到一半時門外遞帖請見,堂上眾將好奇,想要看一看最近名聲大震的蘇哲是個什麼模樣,靖王這才特意帶自己去亮了個相。   只是不知道那一群猛將見到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會是什麼觀感,因為軍中的風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勞苦的嬌弱之人,想起當年聶叔叔剛入赤焰軍時,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擠,直到他一連指揮打勝了幾場硬仗後方才好些嗎?   運籌帷幄,摧敵肝膽。這位赤焰軍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卻又異常簡單。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壓在那單薄的背上,他拼盡全力將自己推入雪坑時說了這麼一句話。那雙清亮的眼睛裡只有期盼,沒有仇恨。因為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後能做什麼,聶真並不強求。   可是逝者不強求,生者卻不能遺忘。   蘇先生不舒服麼?靖王的聲音從側邊傳來,臉色這麼白。   沒什麼,只是覺得今日,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幾分。   那是當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招手從遠處叫來了一個值守的兵士,吩咐道:去搬個火盆,送到書房。   兵士領命而去,梅長蘇微笑道:多謝。   我的書房一向不生火,忘了先生怕冷,所以疏忽了。靖王的聲音平靜無波,聽說先生最近有喬遷之喜,沒有上門恭賀,請見諒。   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說的?   不,是景寧。   哦,梅長蘇恍然地點點頭,難怪我剛才在虎影堂看見他。   靖王霍然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我指的是關震啊,他現在到你麾下了?   靖王雙目炯炯,鎖著梅長蘇的面容看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口氣: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   景寧公主頗受聖寵,也算宮內一個重要人物,關於她的一切我怎麼可能不查一查。不過我也只知道她與這個年輕鏢師之間有戀情,至於兩人是麼遇見的,還沒查出來。   靖王嘆口氣道:這妮子膽大,趁著隨皇后到佛寺守齋進香,關防不如宮裡嚴謹時溜了出來,誰知遇到幾個登徒子,是關震給她解的圍   這也算是一段奇緣吧!梅長蘇淡淡地評論道:景寧公主把關震薦到你的麾下,真是聰明至極。因為太子、譽王勢不能全存,她不敢冒這個險。何況關震不是長袖善舞之人,到那兩邊去都無可用之處。只有殿下您這裡的軍功,是可以憑實力掙的。只不過就算殿下你再關照,關震與公主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景寧已經十七歲,拖不了多少年了   過兩天,我就會派關震去山北剿滅巨盜,一點一點地開始掙吧,靖王的目光穩穩平視著前方,關震也是個癡情的拗性子,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景寧遇上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靖王此語,只是感慨,並非問話,所以梅長蘇沒有回應。轉了一個彎,書房已在眼前,火盆倒是提前送來了,只不過沒搬進來多久,室內的清寒尚未完全驅散,所以梅長蘇找了個離火盆最近的靠椅坐了,抬頭無意中瞟見靖王的目光從南窗下的那張舊椅上掠過,心裡突然一酸。   那才是以前習慣性要坐的位置,只是現在物是人非,縱然自己想要去坐,只怕景琰也不肯。   安坐奉茶,一應禮數盡到後,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   譽王暗示我想辦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處理你儘管放開手腳,不必顧念他。   靖王冷冷地道:我本來就沒準備顧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聖旨吧?梅長蘇不以為忤,語氣仍是平和,過了一夜,可有什麼想法?   懸鏡司轉來的證據已經足夠了,此案並不難審。靖王辭氣凜凜,慶國公不僅僅是縱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軍侯,有獲恩赦之權。   犯人命案滿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並非親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舉,有他的密函為證。   密函非他手書,仍是他府中師爺所為。   這位師爺昨晚已被我請來,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麼硬骨頭。   真的是客客氣氣去請的麼?梅長蘇目露讚賞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懸鏡使的證據鏈中還少了這位師爺,下手疾如風雷,搶得先機,蘇某佩服。   靖王面上卻毫無自得之色:那是因為慶國公以為這封密函已毀,並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則早就滅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過,慶國公一案若是處置嚴厲,各地有了血債的,多半會被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門押案不收,現在卻不會了,你有信心處理這後續的大麻煩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事不可為?   梅長蘇今天登門,本來還有鼓勵靖王不要畏難的意思,但現在看來,此人視艱險如平坦的毛病還保留著,根本用不著他來鼓勵。   殿下如此自信,雖然可貴,不過在處理具體事項時,還該有微妙的差別。梅長蘇正色勸道:豪門大族們雖一向各自為政,但那是沒遇到需要聯合的情勢。殿下在處理不同的案子時,如能恰到好處地出現一些偏差,有的護著,有的輕一點,有的卻要重一點,這樣一來,各豪門之間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規律,結盟就結不成了。剎住土地兼併之風,又不引起豪族們大規模的聯手抵抗,穩住農本,減少流民,讓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預期發展,就必會使他對你刮目相看。   聽他這一席話,蕭景琰神色震動,沉吟良久,低聲說了一句:先生所言極是,我只知一視同仁,說不定反而達不到效果。   梅長蘇一笑,順便又道:既然譽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別太冷了,偶爾遇到他的人犯事,挑兩個出來輕判,以示回應吧。   靖王濃眉一挑,奇怪地道:他本該全力維護慶國公才是,怎麼會拿自己手裡的肥肉,來向我這塊硬石頭示好?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他根本擰不過陛下的心意。梅長蘇伸出手在炭火上烤著,眼中亮光輕閃,沒了慶國公,又知道了謝玉在敵方陣營,不由得他不心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你可是非常重要的。   為了讓我顯得很重要,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筆地折了慶國公,又揭露了謝玉,靖王冷淡地哼了一聲,真是多謝了。   怎麼,殿下不願意記我一功?   我只是不想讓人覺得我跟譽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譽王,誰的身邊我都不想站   雖然是有些委屈你,但我保證不會有什麼過分的事讓你辦。再說你被壓制多年,大家應該能夠理解   我並不在乎世上的人怎麼看,靖王的牙根微微咬緊,視線有些不穩,可是死去的人應該也是有英靈的,我不想讓他們看到這樣一幕   梅長蘇胸中湧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穩了好久才再次出聲:魂靈是不會只看表面的,他們知道你的心,何況這些都只是權宜之舉。   其實我都明白。是我自己的選擇,談不上委不委屈,靖王深吸一口氣,我會照你的安排去做,放心吧。   梅長蘇安然一笑,揭過了這個話題: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選擇輔審的三司官員嗎?   靖王點點頭。   殿下定好人選沒有?   請先生指教吧。靖王很乾脆道。   梅長蘇從懷中摸出一頁對摺好的紙來,遞到靖王的手上。蕭景琰打開細細看了半日,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幾個人選,殿下覺得如何?梅長蘇候他靜靜想了一陣,方緩緩問道。   很好。靖王簡潔地評價道。   這些人,殿下值得大力深交。梅長蘇笑了一聲,不過他們將來,卻絕不會是殿下的羽翼。   聽他這樣說,靖王並沒有驚奇的表情,反而頷首贊同,顯然早已領會到了梅長蘇言中深意。   謀士中,殿下有我就夠了,軍方更是毋庸費心,宮裡有景寧公主,她不太惹人注意,反而是個強助。至於朝中我認為殿下不需要羽翼,因為越早有羽翼,就會越早被太子、譽王忌憚,殿下所需要的,只是純臣而已。梅長蘇語調低沉,卻字字清晰,純臣越多,權謀就越少,殿下也有更多的空間可以守住真性情。何況與這些人相交,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這些人都很難上位   在太子和譽王那裡的確如此,我希望殿下可以改變這樣的狀況。這些人不缺才幹,也不缺智謀,他們只缺機會。依他們的品性,將來雖不願黨附,但卻會感念知遇之恩。殿下只需要與他們真誠相交就行了,如果想算計他們什麼,讓我來做。   你靖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這原是謀士的本分。若讓殿下親自去搬弄是非,我還不放心呢!   我明白了靖王似乎想起什麼似的,低聲道:那天你投書讓我到積雲樓去坐上半日,就是因為這個   沒錯,梅長蘇一笑,你們已經認識了?   是。當時枯坐無聊,他又很招人眼目。靖王在椅上舒展了一下身體,人家到慶雲樓都是吃飯,只有他把店方的採買叫上來,一項一項地問柴米油鹽肉菜蛋的價錢。由不得我不注意到他。   戶部掌管國庫錢糧,本就關係國計民生。可惜現在已被樓之敬攪成一個大染缸了。能真心實意關心考察物價走向,紮紮實實做事的人,竟只餘了他一下。若非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出身高貴,只怕也早就被排擠出去了。梅長蘇感慨道:你們那天相識後,聊得開心嗎?   甚是投契。靖王深深看他一眼,樓之敬捲進那樣的命案裡,尚書只怕做不了幾天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殿下覺得呢?   沈追現在是三品侍郎,再升一級領任尚書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譽王的人,你想推他上位,做得到嗎?   就是因為他兩邊都不靠,這個機會才能落到他的頭上。梅長蘇的笑容很是篤定,當然現在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把握也有幾分。譽王多少年才等到這個機會,一定會瘋狂阻止太子重新推一個自己的人上去。而太子這邊也一樣,樓之敬倒了已是一個莫大的損失,若是讓譽王趁機上位豈不損失更大?兩人互不相讓,自然漁翁得利。   是啊,情勢如此,還有你推波助瀾,沈追實在有幸。靖王仰首笑了一聲,不過先生也確是神鬼手段,不愧麒麟才子之名。   梅長蘇面上泛起一絲苦澀,垂目不答。才氣麼?誰又真的比別人都強,只不過這些年殫精竭慮,只想著這一件事,自然就會周全許多。   不過沈追也確是一股清流,推他上位,實我所願。靖王凝目過來,拱手為禮,先生的體念,我也領情。   梅長蘇欠身還禮,又道:沈追只是第一步,再過些日子,吏部和刑部都會出缺,我看重的人,全在給殿下的名單上。還請殿下借著同審一案的機會,一來相交,二來品察,還要給他們機會多立功勞,讓皇上對他們也留下好印象。這些都聰明人,殿下是不是有意分功提拔,不用明說他們也會心知肚明。   沈追的機會已是難得,怎麼吏部和刑部也會出缺?靖王剛問了一句,突然想起戶部尚書樓之敬倒臺的根源就在於這位蘇哲隨手買了個園子,腦中立即明白了過來。   短時間內還不會出事,殿下靜下心先辦侵地案的差事吧。梅長蘇眸中微露厲辣之色,等過完新年,我再請何敬中和齊敏,跟他們的主子一起入戲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只因為是從梅長蘇口中說出來的,便似有風雷湧動,容不得人輕易置疑。靖王凝視著面前清雅素淡的書生,想起自他入京後明裡暗裡掀起的波譎,心中不免感慨。只是不知道這位才縱天下的江左梅郎,怎麼會如此心志堅定地選擇了自己?真的只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扶持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可以得到更多的倚重和更高的地位嗎?   殿下今天的軍務特別得多麼?梅長蘇彷彿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將手籠進袖中,閒閒問道:我來時已不算早了,卻看到你們還議事未完。   例常事務處理起來很快,今天耽擱,是因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來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這位高大人今年的運道還真不錯,梅長蘇不由笑道:不過這次不是我給他找的麻煩了。到底是什麼事呢?   不是什麼費腦子的事情,要動用蠻力罷了。靖王道:東郊山區最近出現一隻怪獸,驚擾山民,報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們武力有限,竟捉牠不住,所以來我這裡借些兵將。本來也不是難事,不過我們想商議一下,怎麼能夠設伏活捉這個怪獸,好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縱然是郊外,畢竟也是帝都王城,怎麼會出怪獸?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後,不要忘了讓我開開眼界。   靖王挑了挑眉,沒想到蘇先生竟也是有好奇心的   難道在殿下眼裡,蘇某就只有滿腹陰沉壞水嗎?梅長蘇自嘲地玩笑了一句,因為覺得足部發僵,便起來踱了幾步,走到西窗旁,順手想摸摸掛在窗旁牆上的朱紅鐵弓。   別動!靖王立即叫了一聲,梅長蘇一驚停手,略一沉吟,慢慢將手臂放下,也不回頭,口中低低說了一句:抱歉。   靖王也覺有些失禮,訕訕解釋道:那是朋友的遺物,他生前不太愛陌生人碰他的東西   梅長蘇神情漠然地點點頭,未予置評,站在窗前出了一回神,什麼也沒說,便很突兀地表示要告辭了。   靖王只當他是因為自己不許他碰鐵弓而著惱,心中也有幾分過意不去。但如果要道歉的話又是不可能的,何況林殊的鐵弓,也確實不能讓人隨便亂摸,當下也只有當做不知,起身相送。   兩人並肩走出書房,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梅長蘇好像不想開口說話,靖王又不擅長隨口打哈哈,就這樣一直默然無語地走到演武場旁邊,兩個人才一起停下腳步。   其實通向大門有一條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邊。但兩人之所以會這樣有默契地一同選擇反方向來到此處,是因為他們都猜到飛流一定在這裡。   靖王是軍旅之人,他的王府與其他皇子府不同,內院隔得很遠,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占地極大,除了有步兵的數個演武場外,還有練習騎術的馬場。   此刻中央武場裡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熱鬧來形容。飛流雖僅僅是個護衛,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氣,不僅沒有半點遜色於梅長蘇,甚至對於某些武將來說,那個文弱清瘦的書生勾不起他們的太多關注,反而是一身奇詭武功屢戰高手的飛流更讓人好奇。   所以原本負責招待飛流的庭生早就被擠到了周邊,團成一圈兒向飛流挨個兒挑戰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戰將們。   從飛流毫無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當高興。因為在江左盟的時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難得會有這麼多人一起陪他練武,更別說這些陪練的人武功都還不錯,而且全都非常正經,沒有一個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見到靖王走來,眼尖的人已閃開一條路,紛紛躬身行禮。靖王看梅長蘇沒有別的表示,便揮了揮手道:你們繼續。   這時輪到機會與飛流交手的,是一對使長槍的孿生兄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看服色應是校尉品級,都生得高壯結實,一柄槍舞得虎虎生風,配合得也極是默契,若放在戰場上縱馬殺敵,當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面對武學高手,這點步戰的底子就不夠了,飛流又不是會因人而異手下留情的人,一上來就把人家兩兄弟左一個右一個給拋到了場外,臉上還同時繃緊了一點,大概是覺得這一輪的對手太弱不好玩。   這樣的就別下場了,讓殿下看點精采的!隨著這粗獷的一聲,一個體形魁偉卻又不笨重的身影出現在飛流面前,手執一柄長柄彎刀,濃眉大眼,神威凜凜,還未出手,已有先聲奪人的氣勢。   戚將軍!戚將軍!周圍人群立時大躁了起來。   四品參將戚猛,是跟隨靖王多年的心腹愛將,軍中也甚受擁戴,他一出面,氣氛自然更加熱烈,熱烈到連飛流都感覺出這個人應該不是平常之輩,所以眉宇間泛出一絲歡喜的氣色。   在一團加油聲中,靖王穩穩地負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   因為他知道戚猛根本不可能是飛流的對手。   果然,一開始飛流因為對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很感興趣,所以放過了幾招,等後來看清楚了之後,掌風就突轉厲烈,饒是戚猛功底深厚,兼天生神力,也根本抵擋不住,連退數步,拖刀背後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環扣一震,竟飛出一柄刀中刀來,疾若流星,出其不意地直撲飛流面門而去。這一招是戚猛的殺手鐧,也曾屢敗強敵,助他立了很多戰功。不過對於飛流來說,這種級別的攻擊根本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隨手一撥,就把那把飛刀擋射到一棵樹上釘著。戚猛雙眉一皺,大喝一聲出!刀背一抖,又是一道亮光閃過。   梅長蘇容色未改,但黑漆漆的瞳孔已在瞬間劇烈收縮了一下。   因為這一次,那柄飛刀竟是直衝著他的咽喉而來的。   若是以前的林殊,這樣一柄飛刀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但如今全身功力已廢,只怕一個尋常壯漢也打不過,想要躲開這如雪刀鋒自是絕無可能。   既然躲不過,那又何必要躲,所以梅長蘇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飛流的身影此時也已化成了一柄刀,直追而來,但終究起步已遲,慢了一步。   飛刀的刀柄,最後被抓在了靖王的手裡,刀尖距離梅長蘇的頸項,不過四指寬度,但方向卻稍稍偏了一些,即使靖王不出手,想必也只會擦頸而過。   梅長蘇輕輕地向飛流做了一個手勢,什麼意思沒人看得懂,只能看到飛流停止了一切動作,安靜地站住。   戚猛抓了抓頭,呵呵笑了一聲,道:失手了失手了,你們讀書人沒見慣刀啊劍的,嚇著了吧?   梅長蘇面如寒霜,目光如冰針般地鎖在了戚猛的臉上。   這一幕在軍中並不罕見,對待新人,對待外軍轉調來的,對待其他所有沒好感的人,常常會來這麼一著下馬威,如果對方表現得好,就可以得到初步認同。   林殊以前也幹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年,當父親把一個四十歲還在兵部任閒職的瘦弱文士引入赤焰軍擔任要職時,年少氣盛的少將軍就曾經故意震斷自己的劍,讓一塊劍鋒碎片飛向那個單薄的身影,以此來試驗他的膽量。   那一次,父親的軍棍罰得格外重,幾乎打得自己三天起不了床。   梅長蘇相信靖王一定記得這件事,記得當時父親訓斥自己的話語。   在行刑的現場,身為當事人的聶真並沒有說一個字來求情,因為他知道,林殊挨打的原因,不是因為挑釁他,而是因為當他挑釁自己時,祁王殿下就站在聶真的身邊。   就如同當那柄飛刀射過來的時候,靖王就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雖然戚猛沒有惡意,雖然他的目標絕不是靖王。但他畢竟是將利刃刀鋒,朝向了自己主君的方向。   如果靖王一直安守現狀,如果他的未來走到盡頭也只是一個大將軍王,那麼這一幕可以一笑置之。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是這樣了。當他的雄心和志向指向大梁最至尊的寶座時,他就必須有意識地培養自己屬於君主的氣質,那是一種絕不允許以任何方式被忽視被冒犯的氣質。   看著靖王陰沉的如同鐵板一塊的臉,原來還笑嘻嘻的戚猛感覺越來越不對了,漸漸心慌的他,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左前方。   靖王麾下品級較高的將軍們都站在那個地方,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緊張,其中一個人暗打手勢,示意戚猛跪下。   是末將魯莽了,給先生賠罪,請先生念我粗人,不要見怪。戚猛想了想,以為靖王動怒,是因為愛重蘇哲,惱恨自己對他無禮,所以立即從善如流,向著梅長蘇作了個揖。   不用跟我道歉,梅長蘇冷冷一笑,說出的話就如同帶毒的刀子一般,反正丟臉的是靖王殿下,又不是我。   他沒有理會自己這句話引發的騷動,兩道目光依然寒意森森,從戚猛的臉上轉移到了靖王的臉上:蘇某本久慕靖王治軍風采,沒想到今日一見,實在失望。一群目無君上綱紀的烏合之眾,難怪不得陛下青眼。朝著靖王殿下的方向扔飛刀,真是好規矩,可以想像殿下您在部屬之間的威儀,還比不上我這個江湖幫主。蘇某今天實在開了眼了告辭!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時,戚猛的額頭已掛滿了冷汗,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靖王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面沉似水,在場的人全都噤若寒蟬,陸陸續續跪了一片,連不太明白的庭生也被這氣氛嚇到,悄悄跟著跪了下去。所以當梅長蘇帶著飛流旁若無人地直端端出府門而去時,竟無一個人敢攔住他聲辯。   因為大家都意識到,蘇哲的話雖說得難聽,卻沒有一個字說錯。   雖然說比武較技,測試外來者都是慣例,但靖王在場和靖王不在場,那畢竟應該是大不一樣的。   殿下,最後還是靖王府中品級最高的中郎將列戰英低低開口,屬下們知錯了,請殿下息怒,屬下們願意認罰。   戚猛一個頭猛叩下去,顫聲道:請殿下責罰。   靖王的目光,冷冽地向四周掃視了一遍,見眾人全都低頭避讓他的視線,才轉回到戚猛的身上。   梅長蘇用最尖銳的話語,為他留下一個大課題整飭內部。因為一旦選擇了那條至尊之路,隨之而改變的東西會比想像中的還多,在借侵地案取得其他資本的同時,他必須想辦法把靖王府的上上下下,也鍛造成一塊堅實的鐵板。   靖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肩頭的沉重,但他的腰也因此而挺得更加筆直。   戚猛無禮不恭,狂妄犯上,重打二百軍棍,降為百夫長。戰英,你監刑。   只說了這一句,靖王轉過身子,大踏步離去,將一大群不知所措的手下,丟在了校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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