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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荒園疑骸

琅琊榜 海宴 12854 2023-02-05
  在兩人敘談的過程中,天邊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彿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捲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至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迴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脣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裡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裡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瞭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乾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麼?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湧上來的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儘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儘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癒。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髮,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分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彷彿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志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面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髮、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只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媳婦,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志,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冽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麼?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只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只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麼?梅長蘇淡淡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於有後面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面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只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只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制,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掙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面,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是沒有否認,淡淡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梅長蘇一面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一面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長蘇的脣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地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命查案無數,迄今無一差錯。蘇先生若是再敢語帶質疑,夏冬必視為對家師不敬。   蘇某不敢,梅長蘇攤開雙手一笑,夏大師坐鎮懸鏡司,鐵面公正,人所俱敬,蘇某何等小子,豈敢擅加質疑?不過是聊著聊著,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這裡了。還請夏大人勿怪。

  蘇先生是國士,怎麼會對一向遠離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興趣來了?   梅長蘇眼珠輕轉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面前,明人不說暗話。像靖王這樣武功高,能領兵,又對嫡位沒有威脅的皇子,無論誰能把他拉到旗下,都會是一個強助吧?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怎麼,蘇某的話很好笑麼?   不好笑麼?夏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重新坐正身體,縱然你身負麒麟之才,有制衡天下之能,縱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幫,身邊耳目無數,可惜你查得清前塵舊事,枝枝蔓蔓,終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不盡然吧?靖王被陛下壓制,母妃在宮中又無特殊恩寵,他縱不想再添尊華,為了日後打算,也該趁著現在有用武之地時早下決斷。若是就這樣袖手一旁,等將來塵埃落定,只怕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夏冬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謀士之言,只論形勢利弊,不論人心。我別的不敢說,只敢在此斷言,無論你將來輔佐的主君是太子還是譽王,你都永遠沒有辦法將靖王收至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哦?梅長蘇微微一哂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勢在變,人心自然也會變,靖王多年鬱鬱不得志,若有好的機會,只怕也不會平白放過吧?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轉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雖然她不忿靖王蕭景琰多年來一直固執冥頑,但最起碼他對長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極為真摯深沉,從未曾因為怕受牽連而力圖劃清界線,這讓夏冬在心中對他保有了一絲敬意,因此對蘇哲冰冷的揣測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可是梅長蘇的胸口卻因為她的反應而柔柔的一暖。雖然他剛才說那番話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誤導這位懸鏡使,讓她以為自己日後與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為了拉攏和算計,從而不會多加關注,可看到立場明明是在祁王與林氏對立面的夏冬,對於靖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不忍口出惡言,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陣感動。   蕭景琰十二年的堅持和隱忍,無論面對再多的不公與薄待,他也不願軟下背脊,主動為了當初的立場向父皇屈膝請罪。他是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大將軍,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譽王都會十分願意收納他成為羽翼;他是戰功累累靖邊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頭軟言懺悔,皇帝也必不至於硬著心腸多年冷淡,有功不賞。然而這一切看似容易的舉動他一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詔命,奔波於各個戰場之間,偶有閒暇,大部分時間也只在自己的王府與城外軍營兩處盤桓,遠離皇權中心,甘於不被朝野重視,只為了心中一點孤憤,恨恨難平。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帥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長蘇準備鼎力扶持的未來主君。   江左盟宗主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掃過昏暗欲雪的天際,看著那一片烏沉沉厚實暮雲中細細的一條亮線。為了靖王,要拉攏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雲南穆府已勿須再多費心,而下一個,就是懸鏡使夏冬。   當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鋒大將聶鋒,因主帥惡意驅派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不全。這個結論是所有聶部遺屬們心頭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來源。執手送別的英俊檀郎,歸來竟是零碎殘軀,半幅血袍。縱然師門威名赫赫,縱然懸鏡使身分眾人敬畏,也難抵她年年清明墳前孑然孤立,四顧茫然,對鏡不見雙立身影,憑肩再無畫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這個結不解,懸鏡司便永是林氏的死敵。只是舊案早已定勘,懸鏡首尊夏江雖已歸隱,但仍然在世,要想解開這陳年血結,卻又談何容易。   唯今之計,只能徐緩圖之。   聽說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經遇襲?梅長蘇笑著提起另一個話題,景睿那日回來身上帶傷,侯府裡上上下下都嚇了好大一跳,長公主命人請醫敷藥,可算是鬧得雞犬不寧不知大人的傷好些沒有?   男孩子受點傷算什麼?長公主也太嬌慣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傷不重,早就好了,有勞先生過問。   可是新傷初癒,行動之間總有關礙。方才我家飛流無禮,還請見諒。   提起飛流,夏冬眸中掠過一抹武者的熱芒,道:令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我今日落敗,倒也心服口服。不過請他也不要鬆懈,我懸鏡門中向來敗而不餒,夏冬日後勤加修習,還要來再行討教的。   梅長蘇微笑不語,渾似毫不擔心。飛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無旁鷙,玩的時候也練功,練功對他來說就是玩,加之武學資質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懇,也難追上他的速度。   夏冬飲畢杯中餘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擾了。先生所託,必盡力而為。日後你想做什麼,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夏冬還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縱有通天手腕,也請莫觸法網,莫逆聖意。否則懸鏡司堂上明鏡,堂下利劍,只怕容不得先生。   夏大人良言,自當謹記。梅長蘇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囑咐,蘇某敢不投桃報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奸未必奸,想來既是朝中顯貴,又可通達江湖,毫無痕跡地驅策死士殺手者,能有幾人?   夏冬心頭一震,霍然回過頭來,卻見對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寧,就彷彿剛才所說的,只是一句家常絮語而已。   面對她質詢的目光,梅長蘇卻絲毫沒有再多加解釋的意思,青衫微揚,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輕飄飄說著請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閒語。   多年懸鏡使生涯中,夏冬不知遇到過多少重案疑雲,所以很快領會到他的意思,見對方無意深談便也移開目光,不再追問   飛流的身影在旁邊樹枝間閃了一閃,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雖然面無表情,但眼中的神氣,分明是很歡喜客人終於要走了。夏冬回眸看著他俊秀單純的臉,突然腳下一滯,一股疲憊之感湧上心頭。   手上的一樁大案尚未開審,而京城裡的波瀾洶湧,則更是方興未艾,彷彿要席捲推毀一切般,讓人感覺無力抗拒甚至躲避。   夏冬覺得此時的自己,竟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聶鋒的臂彎。      因為職位特性,懸鏡使的行動一向低調隱秘,夏冬回京之後也並無張揚。但對於有心人而言,卻也不難探知她的行動。不過對於明裡暗裡的諸多雙眼睛,夏冬並沒有刻意神秘,皇宮、寧國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開出入了這三個地方之後,便深居簡出,一直待在懸鏡司的府衙之內。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預想中將隨著夏冬回京而引發的侵地案風暴並沒有立即炸響,然而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更是令人難熬,慶國公柏業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據太醫透露,他這可不是在裝病。   另一件眾人意料中的事也沒有發生,被謠傳內定為郡馬的那個人依然在寧國侯府中當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訪後的第二天派人遞了封信給他,也不知這些人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閉門思過的太子表現極為良好,雖然因為真實原因被掩蓋的緣故,他不便公開向郡主道歉,但太子東宮的人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會側身禮讓,姿態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讓一團火氣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兒來,雙方的關係也由此未能公開惡化。越貴妃被降級之後更是苦情戲做足,迅速的衰老與憔悴令皇帝心中漸生憐惜,怒氣已不如當初之盛。   就在這樣凝滯沉悶的局勢下,已成為京都名人的蘇哲卻悠悠然地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邀請幾個年輕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門。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粉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面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只有那順著坡地起伏築起的外牆,仍然牢固地圈著這所已久不見人氣的小小莊園。   莊園的正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弧形花圃的輪廓,只不過圃中早已沒有花朵,只餘下蔓蔓野草,焦黃一片地向四處延伸。   可是就在這片乾枯雜亂的荒草中間,卻極不協調地站著幾個華衣美服之人,全都東張西望地,彷彿在欣賞四周衰敗的風景。   如果不是抬頭可以看見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說話的這人是在冬天裡也很耍帥地拿著把扇子的國舅府大公子,沒想到金陵城區裡還有這麼荒涼的地方,蘇兄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話的青衫人面帶苦笑,我只是託了一家商行,說要在城裡買所園子,那家老闆就薦了這裡,說是極好   極好謝弼像是回音壁般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呆呆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半塌的花臺上。   他說極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錢了?江左盟已經富成這樣子了?言豫津用三階式的問法,明顯地表示著自己不以為然的觀點。   我我派了飛流來看過,他也說極好   極好回音壁再次悠悠響起,飛流的身影像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從前面一閃而過,消失在東倒西歪如迷陣般的假山群中,看來正玩在興頭上。   言豫津雙手抱胸,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文秀的男子。託商行買園子,只派了個孩子來看一眼就付款,這便是麒麟才子的作派?果然與眾不同   其實這裡也不算太糟啦,梅長蘇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適,好些年沒人住,荒廢成這樣也不奇怪。只不過要請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罷了,收拾出來應該很漂亮的,再說飛流也喜歡你說是不是,景睿?   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說話的年輕人嗯了一聲,算做回應。   怎麼了?謝弼湊了過來,明明是蘇兄買園子被人騙了,怎麼看起來你比他還要沮喪?   言豫津用餘光瞟了好友一眼,沒有像以前慣常的那樣跟謝弼一起逗弄他,而是慢慢用扇子敲打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閒閒踱步四處走動,好像是想把這園子再看清楚些,可只走了十來步,突然啊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向活人神秘失蹤之處奔了過來,蕭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個趕到,口中同時大叫著豫津!豫津!   這裡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拉我一把   被蕭景睿抓著手腕從地下重新拔出來後,國舅公子華貴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滿了黑黑的塵土和枯黃的草屑,蕭景睿用手幫他前後撲打著,撲出漫天的粉塵。   是口枯井啊,看著陰森森的謝弼小心翼翼地扒開漫過井口的荒草向下張望,井臺全都塌了,難怪你沒注意到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時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著頭髮裡的草莖,臉拉得長長的,真是倒楣死了!   蕭景睿卻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如果是蘇兄,他一定什麼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像看著一隻白眼狼一樣,恨恨地道:什麼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個沒良心的   梅長蘇也過來幫著他整理周身,溫言問道:人傷著沒有?   不會不會,像我這樣的高手,哪有這麼容易傷著?言豫津呵呵一笑,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揮了揮手。   那是,謝弼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他很擅長抓住什麼東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樹人院裡經常看見他這麼吊著   飛流不知什麼時候也到達了現場,眼睛睜得大大地瞧著全身髒兮兮的言豫津,看得他全身不對勁兒,自我感覺更加狼狽。   荒園中不知哪裡會有危險,大家出去時還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蕭景睿叮囑了一句,又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蘇兄,你踩著我們的步伐走。   你也太小心了,謝弼嘲笑道:再荒敗的園子也只是個園子而已,哪有處處是井的?   小心無大過,梅長蘇笑著替蕭景睿辯護道:方才草雖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會失足。這裡被草掩著,高低不平,的確該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長的人說話分量就是不一樣,眾人聽從他的建議,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剛才沒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麼逛,也不過到處都是一樣的荒涼。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後角門,兩扇門板居然是關著的,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鎖著。除了飛流,沒有人想要重新穿園走回去,於是走在最前面的謝弼便伸手拉門,誰知一拉之下,整面門板齊齊脫落。   天哪,爛成這樣,大概只有那幾間青磚房子還是好的吧?言豫津搖頭道:簡直無一處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門窗怕也要換,縱然沒朽,也實在過於髒汙了。謝弼也道:蘇兄是什麼人,怎麼能住這樣簡陋的園子?聽說東城有個不錯的   算了,梅長蘇微笑著截斷他的話,錢也付了,還說什麼?就像豫津說的,我們江左盟還沒富到那樣子,可以在京都城內買幾個園子來空放著。   謝弼忙道:東城的園子不需要錢,殿下說   謝弼,蕭景睿有些厭煩的道:這些事蘇兄自己會打算的,你說那麼多做什麼?   謝弼心頭微惱,正要還嘴,梅長蘇已插到兩人中間,玩笑道:這園子再不好,既然買了,我無論如何也得住,要不盟裡的弟兄們該罵我亂花錢了,你們也不忍得看我挨罵吧?嘴裡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思忖謝弼方才所說的殿下,到底是哪個殿下。   這園子要修得能住人,只怕要一個多月呢。言豫津笑道:不過反正蘇兄也不急,景睿也不希望你這麼快搬出來,你看,今天不過出來看看園子,他就一副離情依依的樣子了。   蕭景睿抿著嘴角,並沒有反駁言豫津的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問道:蘇兄真的非要搬出來住嗎?   看來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陣子了,總在府上叨擾,我也不安穩。梅長蘇凝望過來的目光很是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又異常客氣。   雪廬是客院,又不會干擾到主屋,有什麼好叨擾的。蕭景睿悶悶地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爺和長公主不會計較,但總有些不方便   這句話雖然說得簡單,但語中深意自存。在場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將來遲早是某一宮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哪裡不方便,一時間不由得全體默然無言。   搬出來住也好,反正又不遠。對我來說,到此處看望蘇兄反倒比去謝府更加方便,半晌後,言豫津方一聲朗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不過這裡雖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園子,單你和飛流住怎麼成?還該添些婢僕護衛才是。   我素來不喜被人貼身侍候,飛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不過灑掃庭院的粗婢男僕倒確要雇幾個,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護衛嘛,一來有飛流,二來還有幾個朋友在京城駐留,可以請來客居。   言豫津想起護送他入京那四個高手還沒有走,心中頓時明白,便不再多說什麼,低頭撣了撣未能拍淨的衣襟,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麼了?梅長蘇立即察覺有異,忙問道。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我的翠月玨   啊?蕭景睿與謝弼都知道翠月玨對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貴,齊齊搶上前一步,你會不會沒帶出來?   翠月玨是鑲在這腰帶上的,腰帶還在腰上,怎麼會沒把它帶出來?去找你們前我還摸過它言豫津說著說著,臉色已有些發白。   梅長蘇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何寶物,但看眾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脫落了。我們趕緊沿著你今天出來走過的地方找一遍,只怕還能找著。   對對,蕭景睿附和著,撫拍好友背心勸撫,今天找不著也不打緊,重賞懸尋,一定找得回來。   言豫津心中憂急,不願多說,回身跨過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後門,重新進入到荒園之中,沿路撥草翻石,仔細尋找。   梅長蘇小聲向蕭景睿詢問了翠月玨的大致樣子後,三個人也挽袖躬身,幫著一起查尋起來。飛流掛在一處高高的樹枝上晃來晃去,好奇看著底下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畫面。   這一趟荒園返程要比來時多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凡是印象中踏足過的地方統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垃圾翻出了一堆,卻沒有半點翠玉的影子。   最後,大家直起已有些痠痛的腰,目光同時投向了一個地方。   那口荒草間坍塌的枯井。   不會這麼巧吧?謝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進這井裡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經沒水,只怕也有很厚一層淤泥   蕭景睿皺了皺眉,用手肘頂了二弟一下,轉身笑著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輕鬆的口氣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麼打緊的,我這就下去,一定給你找出來!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個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經弄髒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蕭景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衣服算什麼?下面黑,我晚上的視力比你好,再說你大少爺不是最怕蛇嗎?這草深濕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話音剛落,他就接收到來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視目光,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梅長蘇在旁輕聲道:景睿,現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別理他了,謝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繩子來,不管誰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梅長蘇攔了下來。   飛流已經去找了,他動作比較快剛解釋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過來,手上果然拿著一卷粗實的麻繩。   蕭景睿搶先伸手抓了過來,將其中的一頭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處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也沒有客氣,只是伸手幫他檢查繩結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輕聲說了一句:要小心。   嗯。蕭景睿口中答應著,回頭看見梅長蘇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問道:蘇兄,你在幹什麼?   拿乾草和木棍做個小火把,你一起帶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東西也清清楚楚的,他們都說我像個貓頭鷹呢。   梅長蘇噗哧一笑,搖頭道:不是給你照明用的,這井看起來不淺,而且井口被野草遮蓋,氣流一定不暢,下面必是汙氣渾濁,如果你下去後火把不能繼續燃燒,人就不可以久待,否則很容易窒息的。   言、謝二人嚇了一跳,忙一起蹲下來幫著拔草,很快簡易火把就已紮好,梅長蘇從飛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點燃了火把,蕭景睿擎在手中,慢慢從井口吊了下去。謝弼和言豫津緊緊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向下放,梅長蘇則俯身在井口,隨時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玨既然是能鑲在腰帶上之物,體積就不會大到哪裡去,故而蕭景睿下去了很久,只聽見他不停地叫著向下放向下放,似乎還一無所獲的樣子。   停,已經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後,井下又傳來蕭景睿的聲音,被長滿青苔的井壁一回音,聽起來都有些變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會兒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們看見火熄了別著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脣,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正想再說,感覺到肩上一重,有隻手壓了上來,回頭一看,撞上梅長蘇微含笑意的眼睛。   別擔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穩,應該沒事的。   看著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了視線,低聲道:景睿本是最愛乾淨的人   不過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長蘇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那個翠月玨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點點頭,那是家族的傳代之物,祖父臨終前給我的   所以啦,梅長蘇笑意微微,幫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東西,對景睿來說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顏一笑,趴在井口大聲朝下喊道:景睿難得有向我獻殷勤的機會,你再加把勁兒啊   去死!底下傳來笑罵聲,等我出來再抹你一身泥!   梅長蘇被兩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謝弼也邊笑邊搖頭,氣氛一時輕鬆了好些。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下面一直窸窸窣窣的,好像沒什麼發現的樣子。   景睿,找不著就上來吧,也不一定是掉在這裡面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會兒蕭景睿的聲音甕甕地傳來,可是餘音未落,繩子突然一陣搖晃,同時便聽到他在下面啊地一聲驚呼。   怎麼了?言豫津大驚,將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大聲喊著:景睿!景睿!   井下停頓了一下方有回應:沒什麼   沒什麼你鬼叫嚇人啊?言豫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對謝弼道:咱們拉他上來!   先不慌,蕭景睿急忙出言阻止,還有地方沒有翻過,馬上就好   梅長蘇輕聲勸道:別著急,有事景睿會說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個清楚。   言豫津擰著眉頭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聽到下面再次出聲:拉我上來吧!   上來自然比下去容易許多,眨眼工夫蕭景睿的頭就冒了出來,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兩隻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悶不作聲地抓過他一隻手,用自己衣襟的內側粗魯地擦拭著,反而是謝弼問了一句:找著沒有?   蕭景睿將另一隻黑黑的手舉起來,十指蜷著,握成一個拳頭,再慢慢攤開,掌心上躺著一小塊裹滿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這裡了,謝弼從袖中摸出手帕,將翠月玨擦拭乾淨,遞給言豫津,後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進懷裡。   找到就好了,兩隻臭鬼,快回去洗個澡吧!謝弼鬆了口氣,一人背後拍了一掌。   二弟,蕭景睿轉過頭,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們回去洗澡,但要麻煩你去京兆尹衙門跑一趟了。   京兆衙門?做什麼?謝弼沒有聽懂。   報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驚,言豫津失聲道:你剛才叫那一聲,就是因為發現了屍骨?   嗯。   那你還不趕緊上來?   我當時看見另一邊枯葉上,好像有一點綠光。翠月玨這麼小,要是我先出來讓人起屍,它一定不知會被翻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罵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屍謝弼的臉色微微發白,聽著都怪嚇人的,你膽子真大,還能在下面多待那麼久換我早就爬出來了   你能跟景睿比嗎?他好歹也是半個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轉移了攻擊目標。   是,我是最沒用的官場中人!謝弼自嘲了回了一句,聳聳肩,走吧蘇兄。   蕭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蘇兄去哪裡?   去京兆衙門報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嗎?   謝弼挑了挑眉,大哥,這園子現在可是被蘇兄買下了,出面報案當然他才是最合適的吧?   謝弼說得對,梅長蘇的眼尾淡淡地掃過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確該走一趟。   蕭景睿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全身又臭又黏的十分不舒服,便不再多說。一行五人分成兩撥,出園後就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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