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步步生蓮卷四:奪此千竿一池碧

第12章 第一四三章 海市蜃樓

  荒原古道,一支長長的隊伍蜿蜒如蛇。   遠遠看去像是一支軍隊。因為有許多身著衣甲、乘馬的士兵持長槍往來奔走;再走近些,看著像是一支商隊,因為隊伍中有許多大大小小各種規格的車子,有騾有馬有毛驢,甚至還有駱駝;再走近了去,看著又像是一支逃難的人群,破衣爛衫的窮苦百姓,綾羅綢緞的大戶千金,全都擠在一起,在荒野中慢慢行進著。有些西北大漢,大熱的天居然穿著一件破羊皮襖,身上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也就只這一件衣衫而已。   這就是程德玄和楊浩從北漢帶走的百姓,大多數看起來比中原的乞丐還窮的百姓,可是此時得知消息的北漢皇帝劉繼元,正在宮殿裡無比肉痛,這可是北漢國三分之一的人口啊。   烈日當空。空氣蒸騰,一陣風捲著熱浪襲來,讓人絲毫不覺涼爽。瞇著眼睛向遠處看,遠處的景物在氣浪中就像是水中倒影似的在隱隱波動。人們個個有氣無力,可士兵們仍在不斷催促著,士兵們現在都已知道皇帝陛下正在為他們斷後,正和契丹人苦戰,必須得盡快離開險地。但是不知就裡的百姓們不免怨聲四起。他們一面抱怨著,一面在宋軍的刀槍威逼下,繼續向前趕路。

  前邊一輛驢車陷住了,這條古道上,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此處有些坑窪,別處已經乾燥,這裡還是泥濘的,以致那頭小毛驢使盡力氣,也不能把車拉過去。百姓們從一旁走過,有些漠然地看著車子前邊拼命地牽著毛驢的老漢,以及車後使勁推著車子的一個婦人,沒有人前去幫上一把,他們本就是素不相識的。這種時候,人的同情心似乎也被疲憊和毒辣的太陽折磨沒了。   快點,快點,你們磨蹭什麼,趕快走。兩個騎兵發現有異,驅馬過來,長槍一橫大聲吼道。   那婦人快急哭了,可憐巴巴地解釋道:軍爺,不是小婦人不走,這車子陷住了。   楊浩馳馬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咦,是妳?   他看那婦人有些面熟,仔細一看,忽地記起她就是自己那日在鄉村搜索北漢殘兵時見過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也一眼認出了他,欣喜地叫道:楊老爺。

  楊浩翻身下馬,走過去道:不用叫老爺,叫一聲大人就成。大嫂,你家那孩子呢?   這時,車中有人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向車上看去,只見花布的簾子掀開了一角,一個小孩子蜷縮在車篷深處,只有兩隻眼睛亮亮的,用一種欣喜和孺慕的神情看著他,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髒兮兮的,還是像隻小狗兒,在他身邊,堆的全是罈罈罐罐。   狗兒,你們也被帶出來了?楊浩驚訝地道:來,大叔幫你把車推出去。   楊浩使足了力氣推車,可那車輪已經陷住,車上亂七八糟塞了好多東西也過於沉重,前邊毛驢一拽,車軸部分都有些扭動了,再要使力大了,恐怕車子就要四分五裂。楊浩在後邊根本使不上力,他臉上一紅,正想喊那兩個沒有眼力的士兵下來幫忙抬車。一旁忽地傳來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木恩,去幫一把手。

  楊浩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盤踞在一輛車中。頭頂有遮陽篷,四下卻是通風的。那大漢其實已經至少五十歲了,頭髮鬍子都是花白的,滿臉的皺紋好像刀削斧刻一般。之所以被楊浩一眼誤以為是個大漢。只因為這人的身量實在是魁梧高大。他盤膝坐在車中,卻給人一種泰山蒼松、東海碣石的感覺,孤傲而挺拔。   這人一聲吩咐。車旁立即繞過一條大漢。楊浩與那老人滿是滄桑透著睿智的眼神一碰,轉眼向那應聲的大漢望去,登時又嚇了一跳。大熱的天,這大漢光著脊梁,曬得黝黑的身子一團團肌肉賁起如丘,結實的好像鐵鑄的一般。   看他的身量,足有一米九上下,儘管西北地方百姓的塊頭兒普遍高壯一些,這人的身量也實在嚇人,尤其是他不止高大,而且健壯。和他那不輸阿諾州長的健碩身材一比,楊浩簡直就是楊柳小蠻腰了。

  這大漢走到車子後面,上下一打量,腰一彎,肩膀便扛了車架。嘿地一聲沉喝,那車輪都被他扛了起來。他把車抬過坎去,又輕輕放下。看起來輕鬆自若,猶有餘力。車中的狗兒哎呀叫著,趕緊扶住了一旁搖搖欲墜的罈罈罐罐。   大漢咧嘴一笑,便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車旁,拿起大鞭一揚,趕著車兒往前走去。楊浩注意到,那輛車子是用兩頭健壯的騾子拉著的,車上只坐了那個頭髮花白的高大老人,而且車子過去之後,車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十多個粗壯的漢子,看起來都是他的僕從。這樣的派頭。此人應該是富紳豪商才對,可是看他衣著和車上簡陋的佈置卻又不像。尤其是他身後跟著的那些大漢,個個衣衫襤褸,實比乞丐強不了幾分。   好奇只在心中一閃,他便傍在車旁,一邊牽著馬走,一邊與那婦人聊起天來。原來這婦人夫家姓馬,丈夫早在兵災中死了,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她們母子是被程德玄派出的兵丁給勒逼出來的,她不得不從。卻又怕兒子被陽光曝曬,便向同村的這個老漢央求。在車給兒子留了塊地方。

  問明情形,楊浩便道:大嫂,這一路走,肯定要辛苦一些,但是一旦到了中原,要比這西北苦寒之地好得多。那裡富庶,隨便找點謀生的營生,你們的日子也比在這裡強的多。你們就安心地往前走,有什麼事只管跟我說一聲,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忙。   大嫂連連道謝,楊浩翻身上馬,就要往前邊馳去。車中狗兒急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勒住馬韁,彎腰笑道:狗兒,喚大叔做什麼?   狗兒眼巴巴地看他,卻不敢探出頭來,只道:大叔,你也要去中原定居嗎?   楊浩笑道:大叔不去中原,不過大叔會護送你們去。   喔   狗兒有此失望,想了想又問:大叔,你晚上可以來陪狗兒麼?狗兒還從來沒有離開村子,沒有看過外面的天地呢。這裡晚上好多人,好熱鬧,可娘怕走散了找不到我們的車子,從不許我四處走動。

  馬大嫂呵斥道:真是不懂事,楊老爺楊大人有許多事情要忙,一天下來不知有多累呢,哪有空兒陪你。   狗兒嘟起了小嘴,楊浩笑道:好,如果晚上有時間,那大叔就陪你一齊在這草原散步、聊天。   狗兒一聽笑逐顏開,按捺不住興奮道:好,楊浩大叔,狗兒晚上等你。   楊浩一笑,雙腿一挾馬腹向前馳去,遠遠看到那輛被十幾個粗壯大漢有意無意地護在中間的車子。他忽想起方才的猜疑,走近了去。側首望車中看去,只見那五旬老者從膝旁拿起一個羊皮口袋,擰開塞兒灌了一大口。看他嘴邊的水漬,似乎是濁酒而非飲水。   見楊浩向他望來,那老者微微一笑,楊浩說道:老伯是做什麼的?真是一副好身架。   老者淡淡一笑,說道:老漢是個苦命人,坎坷半生,只以養馬為生,卻不曾攢下什麼家業。如今被程大人遷去中原。呵呵,說不定會有幾天好日子過,老漢倒是歡喜得很。

  楊浩見他言不由衷,料他必定有所隱瞞,看來自己這支隊伍還真是龍蛇混雜,形形色色的什麼人物都有呢,他正想再拐彎抹腳地盤問一番,忽聽前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叫罵聲,便趕緊一撥馬頭向前趕去。   這一路行來,雖說是護送這些百姓往宋國去,迄今未逢契丹兵,也不曾遇過什麼盜賊,但是一路大事小情總是不斷,有人逃跑、有人鬥毆、有人落隊、有人生病,那些大兵哪是心平氣和跟人講理的主兒,但遇這種事,一向是不分青紅皂白,不分誰對誰錯,上去就飽以一頓老拳。為了少生糾紛,招致百姓仇怨。程德玄和楊浩兩位欽差天使跑前跑後到處解決糾紛、安撫百姓,可真是累的夠嗆。   一見前邊聚了人,楊浩怕是護送的百姓又與官兵起了糾紛,立即飛馬趕去。到了前邊,卻見幾名自己麾下的乓士正持槍圍著一個道人,范老四正大呼小叫地說著什麼。

  那道人看起來大約只有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削。看他面容清瘦,頭髮烏黑,一對總是睡不醒似的小眼睛,頷下一撇稀疏的鬍鬚,穿一件又破又髒的道袍,頭上挽了個懶道髮髻,用一根樹枝插著,有點像一個落魄的遊方道人。   楊浩飛馬趕到,高聲問道:出了甚麼事?   那道人見有人來,漫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待瞧見了他的形貌,那道人卻是一怔,他再仔細看上兩眼,那雙細細長長好像總也睜不開的小眼睛裡,忽然綻起凝若實質的兩點星芒,竟然有些刺眼。   可是楊浩卻不曾看到,他望著范老四問完話,再轉首向這道人打量時,老道人臉上驚異的表情已經隱去,那雙眸子也變得溫潤無光了。   范老四一見他來,忙拱手稟道:都監大人,我們方才頭前探路,見這個道人鬼頭鬼腦地躲在草叢之中,疑心他是契丹狗的探子,把他捉出來詢問時,他卻說是正在草叢中出恭,看見大隊人馬走來不敢現身,這才躲在那兒窺探。

  哦?楊浩疑惑地看了看那個貌不驚人的邋遢道人,又看看前後一望無限的曠野荒原:一個道人,獨自到這西北荒原上來做甚麼?   范老四道:屬下正有這個疑問,這荒野古道少有人行,真有人來時,至少也得幾十人同行才能安全,突然跑出一個道人,未免可疑。   那道人此時已聳起肩膀,向楊浩打個稽首,高喧道號道:無量天尊。這位太尉請了,貧道乃一苦行道人,天南地北,周遊天下,前幾日本隨一支商隊經過此地,卻被強盜襲擊,那些商旅盡皆逃去,貧道與他們失散了,這才迷路至此。貧道也是漢人,實非契丹奸細,還請太尉明察。   哦?楊浩仔細看看他,問道:道長何處修行?   道人把雞胸脯一挺,微笑道:心中有道,天下何處不可修行?

  嘿,那麼道長自何處而來?   貧道自來處來。   往何處去?   往去處去。   楊浩笑了笑,輕輕抬起右手,食指向下一點,淡淡地道:給我揍他!   幾個兵士立即丟下刀槍,上去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哎喲,哎喲,饒命啊,貧道這身子骨兒哎喲,可禁不起軍爺們的拳腳啊哎喲   老道被幾個大頭兵打得滿天星斗,蜷縮在地上正嚎喪似的叫個不停,忽覺身上拳腳停了,睜開眼睛一看,就見那位楊太尉蹲在他的面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老道結結巴巴地道:太太尉   楊浩用馬鞭輕輕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道長何處修行,自何處來?   貧道在太華山雲臺觀修行,自太華山而來。   往何處去?   往雁門關外紫薇山尋訪一位道友。   道長的尊號是?   貧道扶搖子。   呵呵,你瞧,早說人話,不就不挨揍了。   楊浩起身道:前方正有大戰,這關你是出不去了,且隨我這路人馬回返,一入我宋人完全控制的疆域,那時要往哪兒去都由得你。范老四,看住了他,不許這道人離開咱們的隊伍。說罷跨上戰馬揚長而去。   老道抽著涼氣。在眾兵士的訕笑聲中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看著楊浩遠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你這個妖孽,真下得了手啊。老道我今年活到九十九。還不曾被人這麼打過   楊浩馳馬奔回,程德玄迎了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浩勒馬說道:沒什麼事,就是遇到一個邋遢道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已命兵士看緊了他,隨咱們大隊前進,待進了咱中原地境再放他離去。   程德玄聽了讚許道:楊都監思慮很是周詳,咱們這趟差使看似輕閒,實則危機重重啊。   是啊。楊浩拭拭額頭的汗水。看著逶迤而行的漫長隊伍,眉心緊鎖道:已經出來三天了,也不知官家那裡戰況如何,真是叫人擔心,咱們應該走的快些,才能盡快脫離險境。   程德玄苦笑道:可是這速度已經不能再快了,天氣炎熱,隊伍中又有許多老弱婦孺,如果後有追兵還好,如今風平浪靜,強迫他們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趕路,這幾萬人怎麼肯?   楊浩搖頭嘆道:我倒寧可就這麼走下去,也不要真的有追兵趕來才好,不然咱們就是活靶子,帶著這麼多人,想擺脫契丹鐵騎的追蹤談何容易。   程德玄點點頭,心中隱憂漸起。已經離開馳馬原三天了,三天來風平浪靜,可越是平靜,他的心頭越是忐忑不安,如果官家獲勝,沒有道理不派人來通報戰況,東行路線是官家一手指定的,他不可能找不到人。然而。官家那裡始終沒有消息。難道朝廷的大軍已經   他搖了搖頭,暗暗安慰自己:不會的,如果朝廷官軍真的大敗,那潰兵早就逃下來了,契丹人再兇猛,還能一口氣吃掉這十餘萬人馬不成?如此說來,兩軍應該仍在膠著對峙當中。這樣的話,自己率領這幾萬民眾,或可脫離險境,盡快進入安全地區。這樣一想,他忐忑的心又平靜下來。   楊浩提馬前後看看。微微皺眉道:程兄,此刻雖風平浪靜,但是一直沒有後面的消息,必要的防範還是要做的,你看,咱們的扈衛隊伍拉的太長了,還有,那些戰車也都混在百姓車隊之中,這樣一旦有人來襲,很難發揮作用。其實這些百姓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一個兵看他一千人,也不會有人敢反抗。咱們應該把兵力集中起來,戰車也集中起來,守住後陣。   程德玄雖有一手劍術,其實允文擅醫,並不懂兵法,還不如楊浩以前看看電影、電視耳濡目染瞭解得多些,聽他一說便道:官家差派給咱們這幾千兵,一是用來押送百姓,防止有人嘩亂,二來提防山賊土匪攔路搶劫,真要是契丹人追來,就咱們這三千兵縱有防備又濟得甚麼事?   楊浩道:真若有警,咱們這三千虎衛至少也能抵擋一時啊。若不集中起來,那可真是一盤散沙了。   程德玄搖搖頭,又點點頭,嘆道:好吧,就依你所說的安排吧,但願咱們這支人馬不要真的派上用場才好。      夜色深了,白天的酷熱一掃而空,草原上的風有些冷起來。這麼多人,而且許多是沒有遠行經驗的人。雖說已經是第三天了,把他們安頓下來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   楊浩去探望了押後陣的士卒,然後從三五成群聚成一堆,生起篝火煮食乾糧食物的百姓們身旁走過,向前邊行去。走不多遠,忽聽有人喚道:楊浩大叔。   楊浩止步轉身,就見狗兒蹦蹦跳跳地從一堆篝火旁跑過來,他的母親正在篝火用一口罈子煮著士兵分發的糧食,見兒子跑開,忙叫了他一聲,狗兒回頭叫道:娘,我跟楊浩大叔一起玩兒。   楊浩向馬大嫂招招手,說道:大嫂,叫狗兒跟我走走,一會兒我送他回來。馬大嫂應了一聲,又蹲到篝火旁。   楊浩牽住狗兒瘦弱纖細的小手,微笑道:狗兒,日頭一下山,可就是你的天下了,哈哈,你娘照顧你很累的,在她身邊可不許淘氣。   狗兒稚氣地答道:狗兒很聽娘的話,從來不淘氣。   是麼?方才我見有人在火堆旁休息,怎麼見你似乎在撩撥人家?   狗兒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楊浩大叔,你不知道,今天來了一個穿得怪裡怪氣的人,娘說他是個出家人,叫做道士,這個道士好奇怪的,大家走的時候他就睡覺,一邊走一邊睡,大家停下來時他還是睡覺,也想跟人要東西吃。方才火堆剛剛生起,他就躺在旁邊睡覺了,我拿小草棍兒搔他的鼻孔他也不醒。   哦?聽狗兒一說,楊浩便知道那人是誰了,早覺得這人有些怪異,如今看他表現,還真有那麼點江湖奇人的樣子。   江湖奇人,藝業會有多高,高得過程大將軍嗎?楊浩笑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道士側著身,手托腦袋睡得正香,一蓬山羊鬍子被風吹著,在火光中微微抖動。   楊大叔,我我肚子餓了。   楊浩回過頭來,牽起他瘦弱的小手,說道:你這幾天都吃甚麼?   狗兒興奮起來,扳著手指頭向他彙報道:這幾天吃了好多好東西呢,有饢、有饃,還有白米飯,好香好香,自從我爹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吃過這些好東西了,以前,過年的時候我總能吃一口的。   楊浩憐惜心起,說道:走,陪大叔去吃晚飯,大叔那裡不但有饃,還有肉呢,香得很。   他跟馬大嫂遙遙說了一聲,便牽著狗兒的小手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到了自己住宿之處,親兵已煮好了飯,饅頭、米飯、香噴噴的肉乾羹。狗兒見了饞得直咽唾沫,楊浩笑著叫親兵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來,一面吃,一面問道:狗兒,你一直只有小名嗎,你爹怎麼不給你個大號兒?   狗兒正在狼吞虎嚥,聞言停下筷子,黯然道:我爹說,家裡窮。叫狗兒好養活。爹說,等我長大了再給我起個好名字,可是後來亂兵殺來,爹就死了   楊浩看著他,其實狗兒眉清目秀,看著非常招人疼。只是由於只能夜晚出現的怪病,皮膚過於蒼白,貧困的家境,弄得他有些營養不良。看他的樣子,有點像小羅蔔頭兒。楊浩便微笑道:別難過了,要不大叔幫你起個名字。   好啊好啊,狗兒的眼睛亮起來,趕緊端著飯碗跑到他跟前坐下:大叔,你給我起個什麼名兒?   嗯楊浩看看眼前篝火飛騰的火焰,說道:你呢,天生奇病,只能夜晚出來,永遠也不能見日光的,在你的生命裡,最難得的就是光,所以你就叫馬燚吧,這個燚字是四個火,補一補你命中不足。   馬燚狗兒喃喃地重複了兩遍,忽地抓住楊浩的手,興奮地道:大叔,我記住了,以後我就叫馬燚,你能不能教我,我的名字怎麼寫?   楊浩順手抄起一截木棍,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馬燚兩個字。狗兒匆匆把碗裡剩下的幾個飯粒全扒拉到嘴裡,然後撿起一支木棍,趴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學著,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顯得特別的認真。   小傢伙,睏不睏,我該送你回去了,要不你娘會擔心的。   狗兒仰起臉笑道:我不睏,白天睡的已經夠多的了。他跳起來,指著遠遠近近的人群,快樂地道:我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有這麼多人陪著我,有這麼熱鬧。   楊浩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拉著這個寂寞的,很容易為了一點小小滿足而快樂的小東西,走上一個高坡,並肩看著那條火龍似的長長隊伍,然後轉向東南方向,把他抱起來,指著遠處道:狗兒,你看那邊,我們會走很遠很遠的路,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然後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池裡去。   那座城池叫開封,當整個天下所有的國家都進入黑夜之後,那裡的燈火卻像天的繁星一樣多,那座城,是全世界第一座不夜之城。那座城裡的人燒火做飯,是不像咱們一樣用柴火的,而是用一些黑色的石頭。你說好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每天晚上,那裡都有許多許多,比咱們現在還多十倍的人,穿著鮮豔的衣服,走在熱鬧的夜市上,到了那裡,你永遠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寂寞,哪怕你天天都只能晚上出門,一樣會看到集市、店舖、酒樓、茶館徹夜開張,和白天一樣。在那裡,你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朋友,再也不用你娘陪著你,提著一隻燈籠,走在寂靜的村子裡,一個人半夜去爬樹   狗兒忽閃著一對大眼睛靜靜地聽著,眼睛裡越來越亮,他輕輕地問:大叔,那兒就是大宋麼?   楊浩一隻手臂抱著他,他那瘦小的身子,輕得就像抱一隻貓兒毫不吃力。楊浩微笑道:是的,那兒就是大宋。普天之下最富饒的地方。   那大叔為什麼不去那裡住下呢?   呵呵,那裡雖好。可是大叔還有很多事要做呢。等大叔了了在這裡的心願,也許會去那裡定居的。   楊浩的目光慢慢轉向東方,笑容漸漸消失,眼睛朦朧起來:老娘楊氏、大良哥臊豬兒。還有那惹人疼的羅冬兒,那一副副鮮活的面容,好像在夜空中一一浮現。正在向他微笑著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自己的淚水。懷裡的這個孩子,雖然永遠只能活在夜幕下,但是他童稚的心靈從來不曾染過塵埃,楊浩不想讓他知道世上還有那麼多殘酷的事、醜陋的心   狗兒被送到了他的母親身邊,也許是因為周圍有太多的人,是他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這麼多的人,也許是因為楊浩今晚告訴他的關於外面世界的那番話,他興奮的睡不著覺,一直拉著母親的手,向她述說著楊浩告訴他的一切。他很驕傲,因為他現在知道了許多許多母親不知道的事情,他比自己的娘還有見識。他知道這天下很大,乘著車騎著馬也要走很遠很遠。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要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他還知道河那邊有一座城,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座晚上像白天一樣熱鬧的城市,到處都是燈火,像天的繁星一樣多。   他眨著眼睛,看著天上閃閃的星辰,心想,那不就和神仙住的天宮一樣了麼?   對了,娘,還有一件大事呢,我現在有名字了,是楊浩大叔給我起的名字。娘,娘?   小傢伙坐起來,嘟起了嘴巴,因為勞累了一天,馬大嫂隨意地應付著他的言語,此時竟已沉沉睡去了。   晚上,才是他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他最精神的時候。他沒有睡意,一個人站起來,跑到篝火堆旁,從篝火裡抽出一根燃了小半的樹枝,揮滅火焰,就在火堆旁,歪著腦袋興致勃勃地寫自己的名字:馬燚,四個火,大叔起的名字真是好聽。   啊,啊那個睡得像死豬似的道人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打著哈欠道:小女娃兒,人家送妳個名字就這麼開心啦?妳可要小心嘍,這天下啊,有許多壞人呢,別被人把妳哄去賣啦,妳還歡天喜地幫人家數銀子呢。   睡覺吧你,走路都會打瞌睡,現在你倒有精神了,楊浩大叔是好人,才不會害我呢。你說楊大叔的壞話,我不理你!狗兒說完,負氣地一扭身背對著他,又在地上寫起了自己的名字。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重又躺下,枕著手臂翹著二郎腿兒看著星空,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老道修了一輩子道法,還是頭一次見著這樣的奇事,既遇到了這樣的奇人,老道不妨隨他行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說不定老道能因此能得窺天機呢。純陽子那老妖道,嘿嘿,就讓他在關外多等幾日吧,他都活了這麼久了,總不會說死便死,眼前這個楊都監,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吶。      天剛亮,士兵們就催促大家起身,吃過早飯啟程上路,每日的行進過程是枯燥無味、乏善可陳的,連士兵們都麻木了。無論前後,都是茫茫的曠野,這裡的土壤似沙似土,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一些貼著地皮生長的矮小灌木,一路行來,偶爾看見有幾隻野羚在山野間吃草,也被這大隊人馬驚動,跑得不知去向。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日上三竿時,人人揮汗如雨,連騎在馬上的士兵都有些受不了了。楊浩和程德玄並肩站在路邊,手搭涼篷向遠處看著,說道:程大人,再這樣下去,白天沒辦法趕路呀。你看如果白天找個遮陰的地方讓大家休息,夜晚趕路怎麼樣?   程德玄道:幾萬人馬。夜間怕是看顧不來,尤其是婦人、老人、孩子,還有些人患有眼疾,夜晚看不見東西。說起來容易,真要夜間行軍,訓練有素的軍隊還成,這種烏合之眾   他剛說到這兒,忽地有人驚呼起來,那驚呼聲好像傳染一般,迅速彙聚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程德玄唰地一下拔劍出鞘,四顧喝道:出了甚麼事?   一名士兵指著天空,驚訝地大呼道:大人,快看,快看,天上,是咱們的人馬。   甚麼?程德玄仰頭看去,只見白茫茫的天空中一陣波動,一副有些模糊的畫面漸漸清晰起來。那畫面是活動的,巨大的,扯天蓋地,佔據了畫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道山梁,從山梁望下去,是無數的宋軍和契丹族的勇士在忘我廝殺。那景象太鮮明了,就像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場大戰,殘酷、慘烈,卻沒有一點聲音,所以也更顯得詭異。   海市蜃樓!楊浩驚叫出來,程德玄本來也有些驚怔,聽他一喊,不由暗叫一聲慚愧。海市蜃樓這種奇象,他曾在古籍中見過記載,但是親眼看到這還是頭一次,所以方才一見竟也有些失神,還道是什麼妖物作祟,幸好不曾說些什麼,要不然倒顯得自己孤陋寡聞了。   可是那些士卒,尤其是那些百姓,大多卻是不知海市蜃樓為何物的,有些百姓驚叫著天兵天將,便匍匐在地磕起頭來,許多士兵也張慌失措,指著天空大叫:我們的人馬怎麼在天上?還有契丹狗,出了什麼事?   程德玄蹙眉喝道:鎮靜,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可是他能喝止的,不過是身邊幾個人,一條長蛇似的隊伍,到處都在驚呼喊叫,哪裡能制止得來。   楊浩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抬頭看著,不知那海市蜃樓的奇景什麼時候就會消失。天幕上,契丹人正在逐步佔據上風,宋兵在一步步退卻,拋下無數屍首,畫面始終是從山梁向下俯瞰的,就像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山谷中、山腰上雙方大軍的生死拼搏。   忽然,一面大旗緩緩地倒下,大旗就是矗在山梁的,所以這面大旗一進入畫面,便籠罩了整個天幕,整個天空中都是那面杏黃邊的宋字大旗,大旗緩緩倒下,便見無數的契丹人手舉彎刀像狼一般朝山上奔來,然後一隻鳳頭戰靴重重地踏在那面倒下的旗幟,一個身影慢慢閃現,佔據了整個天幕。   先是苗條的背影,然後她慢慢轉過身,只見她身穿著魚鱗鎖子甲,腰繫八幅繡鳳戰裙,胸前一方亮閃閃的護心寶鏡,兜葵、護項皆飾銀狐尾,頭頂銀盔一束雉羽飄揚。肩上睚眥吞肩獸,後襯半壺雕翎箭。那柳眉杏眼,櫻桃小口,雙眉之間一點朱紅,嫵媚中自有一股凜然不可欺犯的威儀。此刻。因她站在近處,真是腳踏大地,頭頂錐羽直抵蒼穹,像極了法天象地的神界大聖。   許多百姓唬得連連叩頭,直呼觀音娘娘顯聖。   只見這位女將一雙秋水似的明眸似乎眺望著遠處的什麼,她微微一笑,把手一揮,許多契丹勇士便撲上山來,如狼似虎地向前縱躍而去。   天空中又是一陣氣紋波動,那個妖嬈女將的影像開始扭曲起來。依稀還能看到向前撲去的契丹勇士隊型一陣雜亂,緊接著便是火光,天上著了火,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滔天烈焰吞捲著一切,那個妖嬈且不失英武的女將也漸漸消失在火光中   程德玄長長吁了口氣,轉首笑道:楊都監真是好見識,我於古籍之中,也曾見過這樣的記載。據說世間有大蜃,能吞吐雲霧,幻化亭臺樓閣,人物車馬,方才你我所見,想必楊都監,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般難看?   楊浩鐵青著臉色道:程大人,這海市蜃樓,其實並非蜃妖吞吐幻化而成,而是天氣炎熱,氣浪蒸騰於空,便像一面鏡子,把一個地方的景象倒映於空中,投射到另一個地方被人看見。   程德玄奇道:喔,竟是這個原因麼?楊都監真是博聞,程某還道一句話沒說完,他的臉色忽地變了:楊都監,你是說?   楊浩沉聲道:不錯,方才天象所演,都是真的,而且它剛剛正在發生。   程德玄臉色倏然大變,神情凝重地道:楊都監,你是說我軍敗了?   楊浩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未必,應該說我軍退了。   程德玄微微一怔,便明白了這一字之別意味著多麼大的不同,敗是迫於敵人武力被動退卻;退是完成阻擊任務主動轉移,兩者豈可同日而語。然而,楊浩怎麼知道宋軍是退而不是敗?   他驚疑問道:楊都監,方才在海市蜃樓中所見,我軍明明潰敗,你說我軍是退而不是敗,依據何在?   楊浩道:就憑天上的那場大火。   火?   不錯,這火從何而來?契丹人沒有理由放火,在穩佔上風之時,大火並不利於他們進攻,那麼這火便是官家叫人放的了,目的何在?阻敵而已。你看那糧食,本非易燃之物,卻燒出這般氣勢,必然是潑了油的。若非我軍已有心退卻,而是戰陣之上倉促敗北,哪裡能燒出這麼一片潑天大火?   程德玄受他一言提醒,不禁大喜道:不錯,不錯,楊都監所言甚是。既然我軍乃主動退卻,想來傷亡損失是不會大的。   楊浩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這幾日行程卻實在不快,除非契丹人不肯追來,否則只消派一支輕騎,咱們卻往哪裡走呢?   程德玄一聽,頓時呆立當場,滿腔喜憂盡皆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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