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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章 情歸

不請郎自來 席絹 5838 2023-02-05
  雖是初秋了,但京城依然燥熱,動不動便汗流浹背,教人慵懶得不想動上一根手指頭,只想泡在冰水裏甜眠。   但能說不動就可不動,鎮日教人扇涼消暑的,是那些好命的貴婦,不是她這個總以一雙大腳天足跑來跑去的牙婆子。   元初虹算是與家人在開平定居了,但因工作的緣故,不時東奔西走。官牙做出了一番成績,官夫人間口耳相傳,只要是府裏缺了人,再遠也要她送過來。這也是她現在會在京城的原因。開平城的都司夫人要她給京城的娘家兵部侍郎宅邸送一名精做北方麵食的廚娘、十名俐落的雜役,以及四名十到十四歲的小書僮。車行了二十天,終於將人送抵。   這三天她住在侍郎府的小客房,協助她送來的人早日把工作做上手,並等待當家主母的評定。要是有不合意的,她得帶回去。

  雖然她不做京城的營生很久了,但這裏畢竟有一些她送過來的同鄉,她趁機一一去拜訪。轉了一圈回來,就讓老夫人的丫鬟領到其院落陪著喝茶。   她是一身的汗,見到那些坐在亭子裏清涼無汗、穿著貴氣、談笑自若的貴夫人們,不免有些侷促,站定在亭子外,沒有踏入,朗聲道:   見過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初虹給大家請安!   老夫人輕嗯了聲,喚道:怎地不進來?日頭毒得很,曬昏人的。   初虹一身臭汗,不敢汙了夫人們的香氣。她指著亭子邊緣的欄杆:我就坐那兒吧。   才落坐,一名長得粉白芙蓉面的少女便開口了:   元姑娘,聽大姊說,你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哪?可否說來讓我們聽聽呢?   元初虹一楞,沒想到今天的話題會繞在她身上。前年的冬天,她千里追情的事件讓夫人們傳成了可歌可泣的纏綿大戲,簡直比什麼西廂記、倩女離魂、秋胡戲妻還讓她們津津樂道。

  那些夫人們聽慧兒轉述還不夠,總追著她問一些細節,並且還以正義自居,勒令那壞人姻緣的金牙婆搬離開平城,再也別教她們見到。   沒想到這種丟人事在開平城傳不夠,竟還分享到京城來了!噢,為什麼不假裝中暑算了?為什麼她的身體會強壯得像條牛?!   貴夫人們外加僕婦、丫鬟,十來雙眼正盯著她,容不得她打哈哈混過。   愛情啊對女人而言是多麼美麗的一場綺夢!就算八十老嫗,也曾有那樣一顆期盼甜蜜的少女心,莫怪她們睜大眼期待著。   她尷尬一笑。   是都司夫人美化了。其實我們這種市井小民,即使有感情之事,萬萬也比不上各位小姐、夫人的美麗雋永,根本可說是不值一提的。   瞧瞧,爽剌的元姑娘在害臊啦!老夫人取笑。

  其實不管是市井小民,還是官宦人家,只要是愛情都是美麗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一位夫人笑道。   每年乞巧節(七夕)我們都會向織女許願,不都是一般的心思嗎?又一位小姐細聲道。   最先開口的那位美姑娘又道:   元姑娘,朝廷裏傳來消息,今年三保太監將在十二月歸來,你那未婚夫婿也會一同回來。那麼,今年總算可以結成親了吧?   該要了,二十二歲啦,女人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誤?總不能老教你一個姑娘家出門拋頭露面的。   元初虹流轉著眸光,歎道:   能找來合意的人服侍得老爺夫人們舒心如意,一切也就得償啦!可別是嫌棄我了吧?初虹會改進的;千萬別攆我回去直說著有未來夫婿養就成,牙婆營生別做啦!作態的拭拭眼淚,好不可憐卑怯。

  逗笑了一群主僕,全咭咭咕咕的笑成一團。   你這牙婆子就是逗!   對呀!我挺愛聽她說話的,比唱戲的更有趣。   莫怪姐姐喜歡她,說她比其他牙婆有見識,又逗趣,又不說人長道人短   元姑娘啊,昨兒個你說了個棲流所(官辦救濟院)小毛子的故事,很好玩,還有沒有其他的呀?   元初虹眼睛一亮,立即道:   有的,還有小三子、珠花的趣事呢!話說一年前,我私辦的收容所實在無以為繼,在善良心慈的都司夫人主導下,合併給開平的棲流所,那裏有個小土霸王小三子,我這邊兒有個肥珠花,兩人從沒對盤過,可精采呢   與這些官夫人應酬的唯一好處就是在這種時候拐騙出她們的同情心,到時捧回一堆善銀,又可給所裏的流民、孤兒加菜添衣了。

  表面上唱作俱佳,逗樂了一群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卻兀自出神   十二月就回來了啊,他,一切可好?      趙家商船提早返航。三艘大船隨著鄭和的船隊抵達占城(越南)之後,因已購了滿船貨物,便脫隊回航。回到中土時,才初秋呢。   一下船,年迴第一件事就是委託驛站的信客代為快馬送信到開平,定下了十一月的約定。他當然期望立即前去見她,但滿船的貨物得往京城送,商機正盛,半刻也耽擱不得。他的貨能暫放不管,總不好連趙家的也置之不理吧?雖已不是趙府人馬,但趙大爺仍百般倚重他。   卸下船的貨物裝了百來輛車,分五批押送去京城。除了出動一百五十名趙府家丁之外,還聘請了五十位鏢師,浩浩蕩蕩的長程,總要有人領導。

  趙大爺自己第一批先行,然後三個兒子、四個女婿,外加一個年迴分守其他四批;而年迴因經驗豐富,趙大爺派小兒子趙學文跟著同行,加以學習。   每兩天發一批人,走不同路徑,年迴正是最後一批貨的主指揮。在蘇州停了十天,方便他回家探親,並稟告雙親將前去開平迎娶元初虹。   雙親雖然對兒子執意迎娶一名年紀老大的女子頗有微詞,但也由他去了。願意娶妻總比拒絕成親好吧?何況年家一切,向來是年迴說了算,他們只消根據他的指示,開始請人佈置新房就成了。   趙家的馬車製作精良,馬匹也挑腳程快的,所以一般要趕二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十八天便已到京城。   再一個時辰就進城了。啊,這一趟還真久啊!也不知我那位小妾生男還是生女?趙三少忍不住伸展雙手,搥了搥僵硬的身子。他第一次跟家裏的商船出海,磨得他水土不服,發誓再也不出洋第二次。

  三少,前頭有食肆,讓大夥用膳喝茶個足,等會一進城,怕要忙到天黑才得以歇息了。年迴道。   三少微垂下嘴角,他多想念家中的精緻美食啊。想了兩年了呢,這食肆分明只賣粗食啊,他看了都沒胃口   一定要嗎?我想留著肚子回家吃。   年迴微笑:   您就喝個茶水吧,別讓大夥餓到晚上。我讓他們吃快些,再請店家打包些油炸饃、脯臘(肉乾),等會到達商鋪,便得吆喝到深夜,沒能坐下來吃食,到時輪著讓大夥覷空吃這些果腹,方有力氣幹活兒。   還是你想得周延。我爹直要我們向你多學習,我是嬌貴慣了,老忘體恤下人,幸虧你提點。三少拍拍他,直笑著。兩人年紀相近,加上年迴行事恭謹低調,從不掠人鋒頭,與他相處可舒服了。

  別這麼說,我都是向老爺學的。   三少揚聲吩咐管事傳令下去,在前方的食肆歇息吃食,不久後方全回以一陣振奮的歡呼。長程趕下來,人人疲累不堪,現下雖已過午,不是用膳時刻,但一個時辰前他們在路上吃的是冷硬的餑餑與清水,能多得一頓熱食犒賞,多麼令人開心。   平日吃三餐時也沒見他們這般精神。我待會讓店家端出冰鎮蜂蜜水,人人一杯,再有時鮮水果三少一時興起,決定多做一些敗家的舉動。   年迴失笑:   三少,小食肆恐怕端不出冰鎮的甜水,城裏的大客棧才這有些高貴食材吧?他韁繩一拉,已停在小店前。   三少一怔,望向小食肆,同意的點頭。   要教大夥失望了?   不會的,回去後吩咐府裏煮來一大盆綠豆甜湯慰勞,他們依然欣喜。將馬車交給小廝去安置,他伸手讓三少先行,對店家吩咐了吃食,並給三少點了壺上好龍井。

  也是。都聽你的。三少在首位坐下,見年迴也走了過來,突地想到   對了,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何堅拒當我妹婿?我爹想栽培你,也愛惜你,再說若你當初是嫌六妹不夠美麗,那十二妹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哪。我那八姨娘當年是花滿樓的第一豔色,清倌的身價直叫到一千兩,我爹花了五仟兩才買回她呢。生了兩個女兒都美麗不可方物,你總沒得嫌了吧?   年迴微笑地道:   我高攀不上。而且,我已有未婚妻了。   你是一直有這麼提,說是同鄉的姑娘我記得。但一個是鄉下裏沒見識、粗俗的姑娘,一個是天人也似、琴棋書畫精通的千金小姐,魚目比之珍珠,你何苦死守著?   出身富貴的人講話總沒個修飾,年迴知他並無惡意,只是天性使然,淡道:

  年迴亦是貧賤出身,兩人身世相當,相處自在。如若高攀十二小姐,不僅薄倖寡情,更會汙了高貴小姐的身分。   三少啜了口茶,眉頭因茶水粗劣而擰起,吐了出來,不喝了。接著道:   不是這麼說的。日後你平步青雲,成了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賈,家大業大的,若沒娶個見得了場面、治理得了家裏的主母,你是面子裏子都掛不住,徒惹人笑柄而已。治理一個大家庭可不是簡單的事。不是說小家小戶的每天洗好衣服、煮好三餐就可以的。沒有受過主母訓練的市井小民根本無法理家。   三少的苦口婆心壓根兒動不了年迴分毫。年迴依然平和的笑著,替他換了杯清水。   這是山泉水,很好喝的,您嘗嘗。   年迴啊,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三少大歎。口乾舌也燥,咕嚕喝完一整碗。   好喝吧?   終於明白年迴心堅意定無以撼動。三少疑惑:   莫非那鄉下姑娘是個大美人?竟美到令你再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可再美也端的是比不上他家的妹妹吧?   元初虹美嗎?年迴心中描繪著她的面貌。老實說,無所謂的美或醜,她不是美人,亦非醜女,她是他要牽手一生的女子。   我與她,適合一同過日子。   誰又不適合同誰過日子啦?三少全然不解。   年迴沒再談,只是笑。見大夥吃得差不多,起身走向店家:老闆,會帳。      原本早該回開平啦,但被官夫人們硬是多留了一個月。今天尚書府賞菊,明日都督府嘗柚,都要她作陪說笑,回開平的日期一日日延後,轉眼已是九月中啦!   元初虹今日領著幾名侍郎府的丫鬟上市集,手上一張單子,記載著夫人、小姐們缺的繡線、香粉等東西,準備花一天的時間購個齊。   大戶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出來拋頭露面,更別說她們還纏了一雙小腳了;平日走路都要丫鬟攙著,真要上街的話,只怕大門還沒給邁出去,就氣喘如牛回房病三天啦!   有時候元初虹不免要代為跑跑腿。她識字,也識貨,總能買回夫人們正需要的樣式花色。   上街逛是件快活的事,女人、小孩尤其欣喜。她讓隨行的丫鬟各自去逛|約好一個時辰後回到天臺寺門口見。她們開心的各自跑向婦女聚集的攤位,而她,正好落了個輕鬆,慢條斯理的往各個女紅店鋪走去。貴夫人們要的可是高級品,不能胡亂買粗劣品坑她們的。別人可能會做這種事,她可不貪這一點錢。   抬頭看到一間珠玉鋪子,想到一位小姐說要買以紅藍花製成的燕脂,指定要西域焉支山出產的才要。這家百花珠玉鋪應有販售才是,進去問問吧。   她進鋪子之後,百花珠玉鋪前停下一輛馬車,駕車的馬夫揚聲道:   年爺,這家珠玉鋪是京城的老字號,全是上好貨色,比那些門面華麗的店家更讓夫人、小姐們喜愛。   多謝,我下去看看,請你稍待。年迴俐落下車,塞了一百文錢到車夫手中:你去茶棚歇歇,請你喝口茶。   呵呵!這怎麼好意思呢,貪財貪財啦!車夫笑得合不攏嘴,目送年迴走進鋪子裏。   一進珠玉鋪,夥計便迎了上來   客倌,裏邊請。不知缺些什麼?他指向左邊:那兒賣胭脂花粉與大爺們愛用的白粉。中間這兒是腕釧,有金製的、玉製的、木製的,也有約指(戒指),都用來討妻小歡心,或對心儀佳人定情的;右邊呢,是各式巧奪天工的珠玉釵飾、玉佩。客倌想先看哪個?   鋪子裏相當寬敞,客人也多,十來個夥計正忙得不可開交。年迴移步向右方:   先看看這邊吧。右方人少,不必與其他人擁擠。   婉謝了夥計逐一介紹的盛情,他靜靜看著。雖然從未購買過這類物品,但多年來的從商經驗讓他訓練出一雙識貨的好眼力。   雖然仍在京城忙著,而且至少還得忙上半個月才能將所有貨物處理完,但想到十一月的約期,就不免想覷空採購些上門求親的聘禮。今日較為清閒,他擱下工作,向趙大爺告了半天的假來此,預計大花上一筆錢。   挑了幾樣珠翠首飾,讓眉開眼笑的夥計捧著去櫃檯打包。他負著雙手,四下隨意看著。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約指處。回想前年他與她在港口定下婚約,兩人手忙腳亂想從身上找出點東西當成交換信物,卻連一條巾帕也找不出來的糗事,唇角甜蜜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樸拙簡單的約指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烏沉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環,並巧妙鑲點進一顆螢白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顆綠豆大小。價錢應不高,但很討他歡喜。   她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買完了別人委託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進來的人潮,將她往後擠,她退到了陳列腕釧、約指的地方,不想與人擠,只好先站在這邊等了。眼珠子無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從來就不感興趣的飾品。   咦?這枚約指不錯。   她不看金、不看銀,對玉材也不理,就只看著角落那枚烏沈木約指。指圈頗大,像是男用的。沒有鑲嵌珠玉,價值在木質本身的吉祥紋刻,很是別致,教一向不對飾品動心的她直想掏錢買下。買下來送他。   他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年迴伸出手,目標是那枚鑲了珍珠的烏沉木約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標是那枚刻著吉祥紋的烏沉木約指。   兩隻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見方的約指臺上相會,雖目標不同,但因臺面小,所以抵觸在一塊兒。兩人愕然,抬頭要說抱歉,也欲抽回手   四目相接,呆滯了好久   然後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還是沒能動作   這這這   他、他、他   她、她、她   不會吧?!   天!他與她,終於啊地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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