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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部  十

外出偷馬 佩爾.派特森 19828 2023-02-05
  法蘭慈和我兩個人在他那棟河邊小屋的廚房裡。由窗戶進來的陽光白花花的照在餐桌上,我們一人一個白色的餐盤,一只注了咖啡的白色杯子,咖啡是從他擦得雪亮的水壺裡倒出來的,這壺裡的水一直在爐子上煮沸著,不管夏天還是冬天,他說,只是夏天他會把窗子打開。廚房漆著這裡常見的藍色,據說可以擋蒼蠅,好像是有些道理。所有的家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在這間房裡感覺很舒服,我拿起罐子往杯裡加了些奶,讓咖啡比較清淡順口,不那麼濃烈。我半瞇著眼望著流過窗下的河水,一閃一閃的像千萬顆的星星,有如秋天裡的銀河,一條無止盡的潺潺溪流蜿蜒曲折在夜空中,在那一個廣垠的黑暗裡,你自在的躺在家鄉的峽灣邊上,背靠著斜斜的岩石仰望,望到眼睛發痛,望到整個宇宙的重量彷彿全部壓在你的胸膛,壓得你幾乎不能呼吸,或者相反的,你被抬了起來漂浮了起來,就像無窮太空中的人肉微粒,永遠不再回來。單憑這樣的想像,就能夠讓你有了一些遁世的感覺。

  我回轉頭看見法蘭慈手臂上的紅星,在陽光下鮮明奪目,每次他動手指或是握緊拳頭,它就會像旗幟似的舞動。他很愛現。他很可能是個共產黨。很多伐木工都是,而且有很好的理由,我父親說的。      以下是法蘭慈告訴我的。   一九四二年,我的父親從北邊森林過來,要找一個靠近邊境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方便他為抵抗軍帶文件信函甚至影片之類的東西前往瑞典,等到任務完成或行跡湮滅之後又可以再回來,也就是一個他可以再三利用的地點。他一點都不匆忙。他並不是在逃亡,也或許裝作不是。他沒有絲毫隱藏的意圖,很開放,對什麼人都很友善。他需要一個可以讓他思考的地方,他說,怪的是沒有人懷疑他的說法。他是從那邊來的。你去過那邊嗎?當有人難得去了一趟首府回來的時候,他們會這麼說。那邊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家都知道,所以很合理。他要有一個可以讓他思考的地方;而一般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思考。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只有法蘭慈清楚他真正的用意。他們兩個很早就彼此認識了,卻始終沒有見到面,直到那天我父親走上法蘭慈的台階,敲開門說出事先安排好的話:   去不去?我們去偷馬。   我從窗口轉過來瞪著法蘭慈說:你說他說什麼?   他說我們去偷馬。我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點子。大概是你父親吧,反正不是我。不過我知道他接著要說什麼。巴士帶來了印百答那邊的消息。   噢。我說。   我立刻喜歡上他了,真的。法蘭慈說。   誰不呢?男人喜歡我父親,女人喜歡我父親,就我所知沒有誰不喜歡他,除了約拿的父親,也許。不過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猜想在不同的情況下他們根本不會彼此敵對,很可能早做了朋友。奇怪的是,這件事跟我日後所見的情形很不同,一個被許多人喜愛的人往往並不很出色不很愛出鋒頭,也不會刻意的去招惹人。我父親一點都不像這樣,他確實總是笑臉迎人,而且很愛大笑,不過他的笑是出於自然,並非為了投誰的所好,至少對我是這樣的。我很喜歡他,雖然有時候他會令我感到羞怯,那可能是因為我對他的認識度不如一般孩子對父親的那樣。過去這些年裡他經常出門在外,我們的國家有德國人在,經常一過就是幾個月的見不到他,等到他終於回來,像其他男人一樣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總是有著某種我難以形容的與眾不同。可是每次回家他都會有稍許的改變,我必須要非常的用心才能抓得住他。

  不過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在他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我姊姊也是,也許我的地位比她更特別,因為我是男孩他是男人,即使我們經常而且長時間的不在同一個地方,我也從來不會擔心我不在他的心上。一九四二年他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我還在家鄉奧斯陸峽灣邊上我們住的屋子裡,每天上學,坐在那裡夢想著把德國人打敗之後我們要一起去旅行,從此遠走他鄉,而他正在這裡尋覓一個讓他可以思考的地方,照他的說法,他要利用這裡作為藏身之地,作為他前往瑞典給抵抗軍運送文件影片的一個基地。   法蘭慈親自帶我父親去看這間避暑的小木屋,它在戰前取消了回贖權,到這時候已經空了四年。巴卡插手進來,買下包括這間屋子的小農場,當然以很便宜的價錢,所以他成了這塊房地產的所有權人。這裡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用處,他隨它自生自滅,牛棚已經倒塌,也不再有任何牲畜進來。我父親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地方,尤其因為它位在河的東岸,走二十分鐘就到橋頭,再加上農場後面沒有其他建築物,連一間茅舍都沒有,一路到瑞典那邊的邊界。當然還不只這些。法蘭慈相信我父親很欣賞這裡,欣賞這裡的自在;凡是他認為想做和必須做的事,在這裡他都可以做得名正言順;割草,清理牛棚的殘餘把它燒掉,補強屋瓦,整頓河岸的矮樹叢,修理屋頂重建屋宇,更換新的窗框窗格。他用封膠修補爐灶,打掃煙囪,他還做了兩把新的椅子。所有的這些事情對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這些事在奧斯陸我們租來的屋子裡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自由去做,我們租的地方是在一棟三層樓式的瑞士農家,我們住在二樓,三個房間一個廚房,緊鄰著萊安車站,可以看見奧斯陸峽灣靠內側的一小部分和白尼峽灣。

  他並不打算在這裡長住,他只要讓人家習慣在河的另外這一邊看見他,看見他爬在屋頂上或是閒在院子裡或是坐在河邊的哪塊石頭上思考,照他的說法,因為他必須靠近水才能思考。這當然是有點怪,不過也無可厚非,他們會看到他肩上搭著空袋子穿過巴卡的牧草地一路往小店走,時間大約都在印百答和艾佛倫開過來的巴士到達的時候,或者看見他揹著一堆補給品和另外一些日常用品往回家的路上走。每次他帶著該傳遞的物件去瑞典交給某個特定的人,再利用夜晚做掩護通過邊界回來這裡,他總有辦法趕在回奧斯陸之前找出好幾樣可以再做修正改善的東西。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待得久一些,再除一次草或是在離開前砌好煙囪周圍的磚頭,原來的磚塊從上到下都裂了,很可能崩塌下來砸中哪個人的腦袋,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過了兩、三年一邊一國的生活而我們,他在奧斯陸的家人,完全蒙在鼓裡。當初我坐在法蘭慈的廚房裡,並沒有想到他會跟我談起我的父親,我哪裡知道父親早在五年多以前就把自己安頓在巴卡的破落小農場裡,在挪威加入戰爭的第二年,他讓自己成為最後一條連接瑞典的情報線路,展開了他們所謂的交流。直到許多年以後我發現,這才是他的行事作風;他在這個濱河小村子裡度過的時間,絕不少於他跟白尼峽灣邊居住的我們。可是我們不知道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個地方;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在哪裡。他出門了,然後他又回家了。一個星期,或是一個月,我們慢慢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一天過一天,一星期過一星期。可是我常常思念他。

     法蘭慈說的這一切對我都是新聞,我毫無理由懷疑他說的話。為什麼是他來告訴我那些時候的事,我父親卻從沒提過,這是我坐在那裡聽他不斷往下說時沉思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他,問了之後不知道可不可以得到一個我信得過的答案,他必定以為我已經知道了全部,只是好玩的想聽聽另外一個版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朋友約拿或是他母親、他父親,或是店裡那個我常常跟他聊天的男人,或是巴卡或是不管別的什麼人,都不跟我提起我父親在四年前就如此頻繁的出現在這個村子裡,雖然是在河的另外一邊,那一間避暑的小木屋裡,他幾乎就算是這裡的一個居民了。可是我沒有問。      最靠近教堂和小店的農場上,有一個永久性的德國巡邏站,他們剛剛徵收了一間農戶,把那一家人硬生生的趕進已經擁擠不堪的佃農之家。這裡經常會有一個衛兵在橋頭的碎石子路上站崗,他肩膀上扛著一管繫了槍帶的小型輕機槍,長官不盯著的時候,他嘴裡總是叼著一支菸。有時候他乾脆在岩石塊上坐下來,輕機槍擱在他面前的地上,摘掉頭盔狠狠的把壓扁的頭髮抓個夠,抽著菸定定的瞪著自己的膝蓋和那雙擦亮的皮靴中間,直到香菸燒到了手指才勉強自己站起來。他後面的河水急切的衝著,那聲調在他聽來從不改變,他們在這裡很無聊,啥事也沒有,戰爭都在別的地方。但是總好過東歐的前線。

  我父親決定採取這條路線,經由這座橋,走過法蘭慈的屋子上到河東邊的碎石路,他都會先停下來跟德國警衛閒聊一會,他的德國話說得相當好,那個時期很多人都能說,這是你在學校必學的一種語言,不管你想不想或要不要,即使到了七十幾歲也一樣。警衛每次都不是同一個人,只是他們看起來長得都好像,沒有誰分得出來,也沒什麼人對他們感興趣,就當他們根本不存在,那些學會的德國話也忽然都忘光了。但是,我父親很快就知道了每一個警衛的來處,在德國有沒有太太,喜歡的是足球還是競技或者游泳,想不想念自己的母親。他們都比他小上十到十五歲,有時候更多,他跟他們很貼心的交談,一般人很難做到的。法蘭慈從窗口可以看見我父親站在那穿著灰綠色制服的男人面前,或者應該說是男孩面前,兩個人互相遞著菸,一個為另一個點上火,這是由誰出菸來決定,點火的時候習慣把火柴圈在手裡,即使根本沒風,兩個人親密的弓著身子就著那小小的火焰,如果在傍晚,那火光在他們臉上亮起一團黃彩,他們站在碎石子路上站在靜止的空氣裡,聊著天抽著菸,直到香菸成了菸蒂,扔到地上踩在靴子底下把它掐滅,然後我父親舉起手說gute nacht(晚安),回應的是一聲充滿感激的gute nacht(晚安)。他走下橋,一個人含著笑踏上小木屋的路,背上搭著破舊的袋子和一袋子的東西。他知道如果他做出任何突兀的動作,像是突然轉身拔腿開跑,那德國男孩鐵定會以迅雷的速度摘下肩膀上的輕機槍大喝一聲:停住!如果他不停住,會有一串連發的子彈衝著他而來,或許就這樣被射死了。

  另外一些時候他會帶著半滿的袋子,從大路轉進巴卡的牧草地,沿著圍籬再划船過河。他在路上遇到人都會揮手,不管是德國人還是挪威人,沒有誰會制止他。大家都認識他是誰;他是重建巴卡那間小木屋的人,他們問過巴卡,他確實做了轉讓認證。他們到過那個地方三次,果然找到很多工具和兩本漢姆生【註】的書,《鍋子》和《飢餓》,這些東西他們都開心接受,之外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他是一個定期乘巴士離開村子去外地住一段時間的人,因為他手上有好幾個類似的案子,他的邊界居住證沒有任何問題,他其他的文件也沒有問題。   【註】Knut Hamsun,一八五九︱一九五二,挪威作家,一九二〇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有《山林之神》等。

     我父親保持這條連線兩年,整個夏天和冬天。他不在小木屋的時候,邊境的事就由村子裡的人代班跑腿,法蘭慈代過一、兩次,約拿的母親在走得開的時候也代過,不過危險性相當大,因為這個區裡的人彼此都認識,日常作息彼此也都很清楚,有任何額外行程都會受到注意,並且記載在日誌裡作為日後了解彼此之間的生活紀錄。他回家了,對這項交流不知情的人仍舊不知情。這些人裡面有我、我母親和我姊姊。有時他直接從巴士取得郵件,或者在小店裡,不管是打烊前或打烊後都行,其他時間由約拿的母親來收取,趁她划船送巴卡叫她燒煮的食物過來的時候,因為工人要吃飯,非來不可,好像他自己沒辦法對付煮飯的爐子,非得要個女人來幫手才行。這真有點怪,我心想,大小事他幾乎都能上手,偏偏這件事他需要幫手。其實他烹調的手藝不下於我的母親,但那是要在逼不得已的時候,我知道,我親眼看過也嘗過無數次,只是他對這類的事情比較懶,所以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時,我們就吃所謂的鄉村簡餐。煎蛋,最常吃。我一點都不反對。我母親掌廚的時候,我們吃的就是她所謂的正常餐。這是指我們有錢的時候,但這種時候不多。

  約拿的母親一個星期過河一、兩次,不管帶不帶食物,不管有沒有郵件,她算是充當我父親的廚子,好讓他有正常的三餐可吃,不至於病倒,因為那些營養不均衡的獨居男人一般都因此而沒有力氣做自己想要做的大事。巴卡在店裡就是這麼說的。      約拿的父親沒有參加。他並不反對他們所做的事,沒人聽見他說過什麼閒話,至少法蘭慈沒聽過,只是他不願意跟這項交流有任何的瓜葛。每次只要有情況出現,他就裝作沒看見,在他太太帶著食物籃踏上漆了紅漆的小船划向我父親的時候,他裝作沒看見。甚至有個陌生人抱著一只拴得死緊的手提箱,頭上戴著一頂城市帽,在薄暮中靜靜出現在他的穀倉裡,獨自坐在車輪上,穿著這一身不合時宜的服飾,沉默困惑地等待天黑,他也裝作沒看見。到了夜裡就要用小船把這人送去上游,不出半點聲音,先穿過院子,再到小碼頭,路上不說話、不亮燈,他對這件事也不表示任何意見,不管在當下還是事後,縱使這人是個開頭,是往後陸續來的幾個人當中的第一個,現在經由這邊村子過瑞典邊界的不僅只是郵件而已了。

  時序已是深秋,有雪,河水還沒結冰,你還可以在河裡划船。這可是件好事,因為那一天的大清早,法蘭慈說得好,在公雞都還沒從立腳的地方栽下來之前,有個穿西裝的人摸黑在幹道邊下了車,揹著包包踏雪走上農場的路直接進了約拿的院子。那人穿著夏天的薄底鞋,一條寬鬆的褲子,凍個半死,他的腿一直抖,抖得兩條褲管從臀部到便鞋一路不停的晃,約拿的母親披著披巾走上台階,胳臂底下夾著一條毛毯。真是一個很怪異的景象,這是她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從瑞典回來的時候親口說給法蘭慈聽的,簡直就像馬戲團表演。她把毛毯遞給他,帶他到穀倉,整個白天他都得待在乾草堆裡直到黃昏,將近十二個小時,因為五點左右天就黑了,要到五點他才可以出來走動。可是那人無法接受。他在裡面瘋了,約拿的母親說,到兩點鐘他就開始抓狂,開始吼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掄起一根鐵棒亂揮亂打,梁柱上的木屑紛紛的落下,還敲壞了好幾個乾草車床。在院子外面聽得很清楚,說不定連上游也聽得見,因為沒有風,他的喊叫聲可以清楚的傳送到河上;甚至在大路上也聽到了,那條路德國人一天起碼開來兩、三次示警。接著,牛棚裡的牲畜也開始騷動。布拉米娜哀嚎著猛踢馬廄的牆壁,牛群在圍欄裡哞哞叫,彷彿春天已經來到,牠們急著要去牧場,這件事非得儘快解決不可。   他必須離開穀倉。必須把他從河上送走,一分鐘都延誤不得了。可是這樣的大白天,在曠野地上老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加上光禿禿的樹林,地上又有積雪,任何東西都無所遁形,從路口一眼就能望到河流。可是他不走不行。約拿還沒有放學,雙胞胎在廚房裡玩耍。她聽見他們在地板上翻滾嘻笑,像平常一樣的打打鬧鬧。她靜靜的穿上保暖的衣服、帽子、手套,走下台階走過院子走到穀倉,她的丈夫在長沙發椅上醒了站起來,這裡我也許有些誇張也許不是事實,不過到現在我仍相信當時一定有一個鬼怪進入了屋子把他拉起來、把他拽到玄關,玄關那盞不加燈罩的燈泡從來也不關,為了幫夜行的人看清前面的路,框著他長鬍子父親照片的金色相框掛在掛衣鉤上,他恍惚的站在那裡沒穿鞋,門是刻意的朝外開,天氣轉壞的時候大雪才不會打進來這一次,約拿的父親不想再裝作沒看見,他牢牢的盯著她。即使在背後她也感覺得到他站在那裡,這真的令她有些詫異,不過她並不回頭,只是拔掉門閂打開穀倉的門走進去,在裡面待了很久很久,幾乎像永遠出不來了。他站在原地,盯著。終於她跟那個陌生人一起走出來,她穿著保暖的靴子和夾克,他穿著西裝和夏季便鞋,灰色的袋子搭在背上。只是現在他在西裝底下加了件套頭毛衣,西裝上衣顯得又繃又鼓很不登樣。他手上不再有任何武器,她直接牽著他的手,他現在很謙順,幾乎是軟癱無力,也許經過那一場計畫之外的發作之後筋疲力竭的緣故。他們朝著小碼頭的方向往外走,院子走過一半的時候她忽然轉身回頭望。他們的腳印在雪地上極明顯,先是陌生人在巷道裡的足跡,再來是她自己的,從屋子走出來,最後兩組就是從穀倉到他們現在站的地點。尤其那雙城裡人的夏季鞋特別引人注意,它完全不像這個時候這個地區其他人穿的鞋子,她望著地上,咬著嘴唇努力動腦筋,那人又躁動起來開始扯她的衣袖。   走啊,他用壓低的尖音說,我們快走啊。他的口氣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她抬頭看見自己的丈夫仍舊站在門口。他個子很魁梧,整個把門口堵住了,一點燈光都透不出來。她說:   你來踩著他的腳印走。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吐出這兩句話的時候他的臉變得有些僵硬,她不看也不管,因為穿西裝的人很不耐煩,他已經甩開了她的手臂逕自往小碼頭走,她急忙跟上去,不久兩個人便消失在屋外看不見了。   約拿的父親腳上只穿著襪子站在那裡,看著院子。在寂靜中他聽見他們上了小船,船叉上的槳在下水時隱約出現的潑水聲,鐵架碰撞木頭時很有節奏的嘎吱聲,他的妻子在划船了,用她強壯有力的胳臂,這兩條手臂他太熟悉了,曾有過那麼多個夜晚,那麼多年的相擁纏綿。可是現在,她又要到上游去看望住在小木屋裡那一個從奧斯陸來的男人。每次只要出了問題她必去那裡,現在小船上更載了一個全身發抖的白痴,這人很可能也來自跟他相同的城市。時間近正午,雪地的反光十分刺眼,他朝院子瞥過最後一眼,做出了一個會令他後悔不已的抉擇,他關起門走進客廳坐下來。兩個雙胞胎仍舊在廚房裡玩,隔著牆他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對他們來說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十一   我凝望著湖,在長凳上坐了很久。萊拉四處奔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些東西從我身上悄悄的溜掉了。作嘔的感覺沒了,我的思緒清楚了,我覺得輕飄飄的。好像被人救活的感覺,從船難,從著魔,從惡靈,有個大法師來過又走了,把所有的混亂一併帶走。我無拘無束的呼吸著。未來還在。我想到音樂,我很有可能去買一架CD唱機。      我從橋上走向斜坡,萊拉跟著我,我看見拉爾司站在我的院子裡。他一手握著一把鏈鋸,一手抓住一根樺樹樹枝。他搖著樹幹,哪搖得動,樹枝只有稍微動了動。這時陽光更黃了,強烈的打在我臉上。拉爾司戴著一頂軍官帽,他把它拉低到遮著眼睛,聽見我走過來他便轉身,他的頭幾乎整個往後斜才能從帽緣底下迎上我的視線。撲克和萊拉在玩拔河,就算樺樹堵著院子也照樣玩,裝腔作勢的打打鬧鬧,又哮又叫的在柴房後面的草地上打滾,快樂得不得了。   拉爾司咧著嘴再次搖晃著樹枝。   我們要不要把它處理一下?他說。   好啊,請。我帶著最真誠的笑容說。我是真心的,心情是處於輕鬆的狀態。我想我一定會喜歡拉爾司;雖然不是很肯定,不過有可能。這個我不會感到意外。   你最好先把那根樹枝鋸了,我指著把排水槽壓垮又壓住柴房房門的那一根樹枝,因為我的鋸子在裡面。   等著瞧吧。他說著拉開鋸子的阻風門。他鏈鋸的牌子是哈斯克伐那,不是強生,但這居然又讓我感到很輕鬆,好像我們在做一件不准做卻又實在很好玩的事情。他把鏈帶拉了一、兩次,然後啪的闔起阻風門,穩穩的抓住鏈帶一面拉一面把鋸子往下送,鏈鋸發出一陣漂亮的吼聲,一瞬間那根樹枝就鋸了下來分成四截。門上的障礙解除了。這真是賞心悅目的景象。我把垂垮在排水槽上的樹枝推開,走進去取我的鏈鋸,它還在我原來放的位置上,我順便把黃罐子裝的汽油帶出來,裡面還剩了些油。我把鋸子側放在草地上,蹲下來旋開油槽加入汽油,油量很快上升。一下子,整個汽油罐都空了,一滴油都沒灑出來,我的手很穩,有人在旁邊看的時候這樣的表現真好。   我柴房裡還有一、兩罐汽油,拉爾司說,夠我們用的了。不必事情做到一半的時候趕著去村子裡了。   真的不必。我的確不希望這麼做,但也不想現在這個時候去村子裡。我不需要任何採買,今天不是做那些無謂社交的日子。我發動強生,很幸運的一發就動,我和拉爾司,我們合力進攻樺樹,從兩個角度切入;我們這一對手腳不算太靈活,年紀介乎六、七十歲之間的男人,頭上戴著耳罩,對抗鋸子吃進木頭裡發出那令人耳聾的呼號,我們彎身在樹幹上,手臂儘量往外撐,以防萬一那危險的鏈子一個不順心反衝過來。我們先對付那些樹枝,把它們齊樹幹切除,再鋸成合適的長度,凡是不能用來當柴火的全部鋸掉堆成一堆,到時候劃上一根火柴,燒它一個十一月黑夜裡的熊熊營火。   我喜歡看拉爾司工作的樣子。我不能說他很俐落,可是很有條理,他抓著重重的鏈鋸對付樺樹樹幹的時候要比帶著撲克在路上走的時候來得優雅。他的風格感染了我,我一貫的作法就是這樣;先有行動再做理解,漸漸的我發現他不管是彎腰,移動,扭轉,斜靠,都是一種很合邏輯的平衡法,讓身體的重量和鏈鋸在緊咬樹幹時的拉力配合得柔軟順暢,所有的這些動作都讓鋸子更容易切入目標,對人身可能造成的傷害減到最低,尤其在那種毫無掩蔽的情況下:前一分鐘還壯得刀槍不入的樣子,很可能下一秒就散掉了,忽然像個四分五裂的洋娃娃,所有的一切就此徹底永遠的毀了我不知道他,拉爾司,在那樣沉穩的揮舞著鏈鋸的時候是否也這麼想。他可能沒有,可是我有,好多次了,從我一開始想起那件事我就再沒有辦法停止,這個想法真的讓我高興不起來。雖然它毫無關聯,我早已習慣,但我確信他母親的心中充滿類似的想法,就在她全心全意的把小船划向上游之際,在一九四四年深秋的那一天,拉爾司在廚房地板上開心的跟雙胞胎弟弟奧得嬉鬧,完全不知道周圍出了什麼事,會導致什麼樣的情況,更不知道三年後他會把雙胞胎弟弟奧得一槍打死,用他大哥約拿的槍把他的身體打到開花。誰也不可能會知道,屋外覆雪的田野上亮著鐵灰色的天光,水面上他母親努力表現得像平常一樣的來去避暑小木屋。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她戴著她的藍手套並緊握著槳,她的靴子撐著船底板,急促的喘息中她不斷哈出白色霧氣,那穿著夏季鞋的陌生人窩在船底她兩條腿中間,他懷裡緊抱著絕不離手的灰色袋子,仍是一條單薄的長褲,他一絲暖意都沒有。他抖得太厲害了,把船板震得咚咚作響,簡直就像一個二衝程的馬達在試車;她從來沒碰見過這種事,只怕遠在岸上都能聽見她船上的新引擎了。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邊上掛著一個車斗的德國摩托車穩穩的駛在初雪的大路上,好巧不巧的轉進了那戶農家的院子,看不出有任何目的,誰也不清楚這名騎士要來做什麼。也許他只是太寂寞,渴望找個人說說話,或者急著想抽支菸,卻在點火的時候發現最後一根火柴用光了,所以過來借一盒火柴,在抽菸的時候還可以有人陪他站在那裡,看看風景和河流,在這一刻他只想找一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一起抽一支單純不過的香菸,遠離戰爭的醜惡,除此以外再沒有誰能猜到什麼更好的理由了,無論在當下或是以後。總之,他把摩托車停在院子裡,下了車不慌不忙的走向農戶家的大門。但是他永遠也走不到了。他忽然停下腳步,注視著地面,他開始來回的走,然後兜個圈子,蹲下來,最後他走出院子朝著河流的方向直接走上了小碼頭。在他無邊黑暗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點亮光。硬幣投對了投幣機裡的位置,清楚的聽見喀答一聲。現在每件事情都清楚了。事不宜遲。他往回飛奔上了摩托車,用力踩油門,要命的是馬達發不動,他一試再試又再試,突然車子醒了,他巴住手把呼嘯著上了車道,車子轉上大路,掛在邊上的空車廂一路濺著雪花喀啦啦的狂響。在轉彎角出現的是約拿,臂膀夾著書包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聽見摩托車的聲音,正準備跳進溝裡免得被輾過傷殘一輩子。這一摔,書包的搭扣斷了,裡面的書本拋得到處都是。那個士兵完全不理會,反而加足油門消失在小店和教堂的十字路口,和那一座跨河的橋。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約拿在雪地上撿拾散落的書本時,他的母親還在河上,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也還平貼在船底。船上載著兩個人再加上逆流,即使這個時節水勢不算太強,划起來還是非常吃力,進度很慢。離木屋還有一大段距離,我父親這時趴在工作房的桌上在做木工,根本不知道她正在來的路上。小船裡的男人一面抖一面發著囈語,再哭一會再開始囈語,划槳的女人懇求他安靜,他緊抓著包包的帶子完全迷失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法蘭慈站在廚房裡,窗戶開著,他從森林幹活回來把爐火撥得更旺了些,現在屋子裡太熱,必須放進來一些新鮮的空氣。仍是大白天,他站在那裡抽著菸,想著自己到底為什麼始終沒結婚。每年這個時候,剛開始有了寒意,他就會想到這個問題,而且一直持續到耶誕節以後,但是等到新年一開始他就拋開了。缺乏機緣並不是理由,只是每當他站在敞開的窗口抽菸的時候,他硬是想不起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麼,而在這一刻,一個人住的處境似乎顯得可笑又荒謬。就在這同時,他聽見一輛摩托車速度驚人的從河那一邊疾駛過來。橋距離他的屋子五十公尺,橋對面再走二十公尺是站崗的衛兵,他穿著灰綠色的長大衣,那管輕機槍矗在肩膀後面,又冷又無聊的樣子。他也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了,音量愈來愈大,他轉身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現在法蘭慈看見駕駛人戴頭盔的腦袋從密林後面出現了,馬上整輛摩托車都露臉了,駕駛趴在手把上好讓風的阻力降到最低,再幾百公尺就到達十字路口。整個白天霧茫茫的,太陽西下的時候,東南方忽然拋出一道金光斜斜的罩著山谷,照亮了河和河上的一切。耀眼的光刺進了法蘭慈的眼睛,把他從婚姻,從一長排金髮和黑髮候選人的白日夢裡驚醒,他驚覺自己盯著路上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了。他把香菸往外一扔,急轉身衝到玄關,從皮帶裡抽出一把小刀,跪下來捲起碎布毯。地板上有條裂縫,他把刀子用力戳進裂縫再往前一扳,連在一起的四塊木板應聲而起,他把木板推開把手探進底下的空間。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他都準備好了。沒有猶豫的時間,連一分鐘也不能遲疑。他從那個小空間取出一根雷管,快速的檢查一遍引線位置,確定沒有糾結,他把雷管平放在膝蓋中間,做了一次深呼吸,穩穩的抓住把柄,用力一捶。他的屋子在震動窗戶在亂響,他再呼一口氣,把雷管放回原來的小空間,把四塊地板重新合在四方缺口上,捏緊拳頭把它敲定,再把毯子鋪回原位,看上去一切都跟一分鐘之前一樣。他站起來跑到窗口看。橋震得粉碎,有些木質建構的部分還在半空中迴旋就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在爆炸後忽然的寂靜中慢慢的旋回地面,有些木板奇特無聲的擊中河岸的石頭,有些落進河裡順水漂流起來,所有的這一切法蘭慈似乎都像是透過玻璃看到的,雖然窗戶明明開著。   斷橋的另一邊,那警衛頭朝前撲倒在地上,離法蘭慈最後看見他的位置有好一段距離。那摩托車沒有及時趕上,現在它慢了下來,幾乎試探性的慢慢移向雪地上的屍體然後停住。摩托車騎士下了車,摘掉頭盔夾在臂膀下,彷彿是去參加一個喪禮,走完最後幾公尺的路,對著地上的警衛低下了頭。一陣強風扯動了他的頭髮。他只是個大男孩。他跪倒在這一個可能成為好朋友的人身邊,就在這時那警衛用兩隻手撐起自己,他沒有死。他維持著這個姿勢,看得出是在嘔吐,然後他拿輕機槍當支撐站了起來,那騎士也站起來,傾向前對他說了些話,可是那警衛搖搖頭指指自己的耳朵。他什麼也聽不見。兩個人轉過頭看橋,橋已經不在,他們奔向摩托車,警衛跨進車斗,騎士則坐上駕駛座掉轉車頭。不是朝著巡邏隊駐紮的農舍,而是回到他剛才的來時路,他不顧一切的催足油門,車斗載了一名乘客,所以車子發動起來很辛苦,不過很快恢復正常。幾分鐘之後摩托車一駛過巴卡的農場,速度就非常之快,過不久,路上一個急轉彎,兩個人幾乎完全側倒,就好像強風中一艘要轉向的帆船必須藉此保持平衡。一剎那間,車斗整個離開了地面,摩托車在被雪覆蓋的田野裡咆哮,正對著圍籬和大門直接衝撞過去,根本不等開門,門閂木條四面八方亂飛打到他們的頭盔,他們不停,門柱之間的寬度恰恰好。他們緊貼著鐵絲網疾駛,一路踢踢踏踏的擦過圍籬的柱子,摩托車上下彈跳,兩邊搖晃的壓過草叢沿著小徑直奔河邊。這是我父親去小店取郵件的必經之路,也是我和約拿習慣走的路;不過就在四年後,我的朋友約拿在某一天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因為他的一個弟弟射殺了另外一個弟弟,用的是他約拿忘記把子彈下膛的槍。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他是兩個弟弟的守護者,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全都變了樣,全部被摧毀了。      河的另一邊,約拿的母親剛剛把小船泊在我父親常用的小船旁邊,她跳上岸,拚命把船往岸上拉,不讓它給水流拖走,帶到不該去的河岸上。穿西裝的男人猴急的站起來,沒等她收拾好就笨手笨腳的想往外跳。當然不成功。她猛力一拉船頭,那男人往前一跌,跌倒的時候他兩隻手還緊扣著包包,他的頭就此撞上了座位板。她幾乎哭了出來。   該死,你就不能做對一件事嗎?這女人吼起來,她這輩子難得冒出一句罵人的話,雖然明知道不該大呼小叫,她實在忍不住。她拽起他的上衣,使勁一甩,就像甩一只不會反抗的麻袋似地把他甩出船外。在站直身子的同時,她聽見也看見了對岸的摩托車,我父親緊急的衝出工作房,他也聽到了車聲,立刻知道不對勁了。他看見他們在河畔的小路盡頭,約拿的母親戴著帽子和手套,那穿西裝的陌生人趴在小船邊的地上,而那輛摩托車,就停在河岸邊布滿砂礫和鵝卵石的最後一道斜坡上。   給我站起來!約拿的母親對著西裝男人的耳朵尖吼,扯他的上衣,而那個穿德國軍服的男孩大喝:   停!他衝下斜坡,警衛緊跟在他後面。他是不是也用德語喊出了一個請字?這話是法蘭慈說的,但他很確定那個年輕的士兵確實這樣喊著:bitte(請你),bitte。總而言之,他們在水邊停住了。他們不想往下跳,水太冷也太深了,如果他們游到對岸,鐵定會成為無助的靶子,然後隨水漂流到更遠的彼岸,一年裡的這個時候水流不算最強但也夠嗆的。後面的斜坡頂上,摩托車呼得像一頭喘不過氣來的動物,他們從肩膀扯下輕機槍,我父親放聲大喊:   快跑啊!他自己帶頭衝,衝向河流穿過還沒有經人砍伐過的樹林,他東歪西拐的利用那些寬闊的樹幹做掩護,這時候,在另一邊的那兩個士兵開始射擊。最先的幾槍是示警,槍聲劃過從小船下來動作奇慢的那兩個人頭頂,他們聽見子彈打到樹幹迸裂的力道,那一種怪異的聲音她永遠不會忘記,約拿的母親事後這麼說。任何東西都沒有像那特殊聲音令她深怕不已,感覺上彷彿松樹都在呻吟,這時他們真的瞄準了,立刻射中了西裝男人。他深色的上衣襯著白色的河岸是最明顯的目標,他放開了包包,直挺挺的倒向雪地,口中喃喃的說出了幾個字,聲音小到約拿的母親幾乎聽不見:   噢,我就知道。   接著他開始往下滑,從斜坡滑向小船,經過那棵突出在河上歪扭的松樹,他還在繼續的滑,直到其中一隻鞋子碰到了河水。他們再度開槍,他不再出聲。   我父親在小徑上停了下來,靠一棵雲杉做掩護。他叫著:   撿起包包跑過來!約拿的母親把包包抓在她的藍手套裡,矮著身子左閃右躲的向前奔跑。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殺過人的緣故,那兩個士兵忽然不再認真的開槍了,也或許因為在逃的是個女人;現在,他們開槍純粹在嚇唬人而已,約拿的母親毫髮無傷的跑上小徑,跟我父親一起直奔小木屋,兩個人衝進屋子裡把我父親藏著的一些最重要的東西和文件挑揀出來。從窗口他們看見兩輛車子越過田野飛馳過來,士兵們紛紛從車裡跳出來奔下河去。我父親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塞進西裝男的包包裡,再用一塊布裹住。他們從後面的窗子爬出去,兩個人的衣服外面都罩著我父親的白色長襯衣。他們逃了,手牽著手,或多或少牽著手吧,一起逃向了瑞典。      太陽光不斷在移動,藍色的廚房變得陰暗,我杯子裡的咖啡冷了。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我父親從來不提的事呢?   因為是他要我說的,法蘭慈說,在機緣到的時候。現在,就是了。   xxx   十二   我和拉爾司在忙著處理樺樹的時候,天氣漸漸轉冷了,太陽不見了,風起了。灰色的雲層漫天飄過像一張鴨絨毯,最後一抹藍色也被推擠到東邊的山麓,終於消失不見了。我們稍作休息,直起僵硬的背脊,儘量表現出沒有問題的樣子。我的表現並不順利,我必須用一隻手支撐著脊椎才能慢慢撐直,有一會兒的時間,我們兩個都別開視線不看對方。拉爾司捲起一支菸點上火,他靠著外屋的門平靜的抽著菸。我想起做完苦工之後一支菸的感覺多麼美好,尤其是跟工作的夥伴一起,這麼多年來頭一次我懷念起這種感覺。我看著那一堆木頭,那裡還坍著一大截的樹幹。拉爾司也在看。   不壞,他帶著笑意沉穩的說,快到一半了。   萊拉和撲克也累壞了,牠們並排躺在台階上大喘氣。鏈鋸已經熄火,周遭安安靜靜。開始下雪了。現在才下午一點鐘。我抬頭望天。   該死。我大聲的說。   他跟隨我的眼光。成不了氣候的,時間太早,地面還不夠冷。他說。   有道理,我說,可還是讓我很擔心。說不出為什麼。   你很怕積雪嗎?   哎,我覺得臉一紅,也是啦。   那你應該找人來幫你清理。我就是這麼做的。阿良,就這條路上的一個農夫,他隨時都會出現,已經幫我清理好幾年了。要不了多少時間,他只要用鏟雪機在我們這條路上來來回回的走一遍,就行了。頂多花上十五分鐘左右。   對,我說,清了清喉嚨再繼續,就是他,昨天我在便利商店打電話給他。他說沒問題,一次七十五克朗。你是付他這個數目嗎?   是啊,拉爾司說,是這個數目。這樣一來你就安啦。這個冬天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一切就隨它,他帶著近乎惡意的口氣說,身子往後一靠仰望著天,下就讓它下吧。他滿不在乎的笑著。   怎麼樣,咱們繼續?他說。   他的態度很有感染力,我真的很想繼續了,但同時也令我十分的錯愕,這麼一件簡單又必要的工作,我居然需要依賴別人給我動力。這不像是我沒有時間,而是我內在的某些東西在改變;是我在改變,從一個我所熟悉又盲目依從的人轉變了。而這個人被喜愛他的人叫做穿金褲子的小孩,他只要把手伸進口袋,就有掏不盡的閃亮金幣如今,我便從這樣的人,轉變成一個我不太熟悉,也不知道口袋裡會掏出些什麼雜碎的人,我不知道這個變化已經暗中進行了多久。三年吧,或許。   哎,當然,我說,咱們繼續。      忙完後我請他進屋裡來,這個絕對應該。現在雪下得相當大,不過還不到蓋地的程度。還差得遠。我們把比較驚人的幾堆材枝疊靠在外牆上,就堆在從枯死的雲杉鋸下來的木料旁邊。院子打掃得很乾淨,除了大樹根,我們決定明天一早用鐵鍊和車子把它拖走。鐵鍊在拉爾司的車庫裡。不過今天算了,我們又累又餓又渴,想喝咖啡。想到今天剛開始的情形,我不知道這樣辛苦的工作會有什麼樂趣,不過我的身體覺得很舒暢,真的,是開心的累,拋開我的背不談,其實跟平常的感覺差不多,我當然不能讓拉爾司一個人來打理我的院子。   我把咖啡放進過濾器,在壺裡加了冷水,打開電源,我再切了些麵包放入麵包籃,從冰箱取出奶油、肉和起司放在盤子上,在黃色小杯子裡倒滿調咖啡的牛奶,所有的東西都放上餐桌,外加兩個人的玻璃杯和餐刀。   拉爾司坐上靠爐子旁邊放柴火的木箱。腳上只穿了雙襪子的他看起來很年輕,任何人像這樣坐著,腳丫子直接踩在地板上的樣子都會顯得很年輕。不像我,他的頭髮是乾的,因為他一直戴著帽子,他進屋裡之後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地板,我也沒說話,這樣很好,現在的我很不善於閒話家常。他開口了:   我來點火吧?   好啊,我說,點吧。一方面屋裡真的很冷,同時我也有點訝異,對於他在我家裡的主導和對我表達意見的方式,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他既然先問過我,我認為還好。拉爾司下了柴箱,掀起箱蓋取了三塊木材和一、兩頁上週的報紙,我把它存在箱子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三兩下就把火生好了,比我平常的手腳快得多,畢竟這件事他已經做了一輩子。工作檯上的咖啡機在噼啪響,這把咖啡壺用得這麼久還是很耐用。我等了幾分鐘,走過去把咖啡倒進保溫瓶裡,然後握著瓶子站在那裡待了一會兒,想起每天早晨跟我一起喝咖啡喝了很多、很多年的那個人,只是她躲著我,而我也看不見她的臉。我轉而望向窗外,院子裡乾淨多了,只有大樹根周圍一小堆金黃色的鋸木屑,厚厚的雪花靜靜的飄下來,在地上停留幾秒鐘便神祕地消失了。如果一整夜都像這樣下著,到明天早晨鐵定就會積雪了。   今天早晨我吃過早餐沒有?我不記得了。那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從那以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但現在我確實餓了。我從窗口回轉到拉爾司身上,朝著餐桌張開手掌說:   只管吃,都是你的。   多謝。他說著闔攏了柴箱箱蓋,我們坐下來,兩個人都帶著些許靦腆的吃起來。   初始的幾分鐘我們都不說話。食物的滋味驚人的好,引得我非得去檢查一下麵包桶,看看這次在店裡買的麵包是不是跟往常不同。結果是完全相同。我再坐下來繼續吃,我要說,這真的是太享受了。我儘量放慢進食的速度,以便吃得久一些,拉爾司也目不轉睛的吃著。我覺得很好,我不需要作無謂的談話不料,他抬起頭來說:   當然,我應該要接收那個農場的。   哪個農場?我問,其實問來問去只有那一個農場,只是我的想法一時還跟不上他的。我不知道是否在獨自生活這麼久之後會變成這樣;是否在奔馳的思緒列車上我們自然會開始大聲的交談,而那談與不談的區隔會慢慢的消弭;我也不知道,在我們無止境、交心的談話當中,是否也融入了再見故人的情懷;而當一個人獨居太久時,那一條分隔你我的線是否就會變得模糊,即使當你跨過了界線也渾然不知。這是否就是我未來的寫照?   老家的農場。當然是村子裡的那個。   挪威有千百萬個村子,我們現在就在其中之一,但是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大概會奇怪我為什麼住這兒,不住原來的村子吧?他說。   事實上我不會。但或許,我也曾這麼想過吧,只是我的想法跟他說的意思並不一樣。我覺得奇怪的是,怎麼會經過這麼多年以後,我們居然在同一個地方終老。世間真有這樣的事。   是,可以這麼說。我說。   那個農場本來是由我接管,老家就只有我一個人。約拿出海,奧得死了,我在那個農場忙了一輩子,天天如此,現代人時興的休假,我從來沒有。我父親沒再回來過,他病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他斷了一條腿,一邊肩膀也壞了,被送進了印百答的醫院,那是一九四八年,你記得那一年吧,當時我只是個孩子。從此他再也沒回來過。之後好多年過去,約拿從海上回來。我根本不認得他,好像他們早都不存在了,任何一個都是。我沒想過他們。然後有一天約拿下了巴士走上門來說,他準備來接管農場。那年他二十四歲。這是他的權利,他說。我母親完全不表示意見,她既不干預也不替我說話,可是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的表情,她那種不敢看我的樣子。那個農場是我所有的工作和知識。約拿厭倦了大海,他看夠了,他說。應該是吧。那些年他寄來過幾張明信片,從塞德港【註一】之類的地方,還有亞丁【註二】、喀拉蚩【註三】、馬德拉斯【註四】,這些你聽都沒聽過的地方,也不知道在世界的哪裡,只有在學校的地圖集上才找得到。我很清楚記得有封信,裡面提到一艘船叫做提尤卡,他們把這字印在船頭,我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名字。約拿看起來不太好,如果你要問的話。他很瘦,病懨懨的,我心裡想,他是沒辦法經營農場了。他看起來很像嗑藥的,就是現在你在奧斯陸街頭常常看見的那些人,他整個人變得神經質又暴躁。可是我毫無辦法。這是他的權利。   【註一】Port Said,埃及西北部港口。   【註二】Aden,葉門重要港口。   【註三】Karachi,巴基斯坦大城。   【註四】Madras,印度南部大城,現又稱chennai,清奈。   說到這裡拉爾司沉默了。這的確是很長的一篇演說。他又開始吃起來,他的速度趕不上我,不過他也吃得很享受。我給他加了些咖啡,遞上牛奶,他接過黃色的牛奶杯在咖啡上倒了幾滴,一直到吃完餐點他始終保持沉默,盤子淨空的時候他問說可不可以在屋子裡抽菸,我說:   可以,當然可以。他用小袋的雷密斯菸草捲起一支菸,點著了火深深的抽了一口,坐在位子上注視著點燃的香菸。我問他:   後來你怎麼辦呢?拉爾司從香菸上抬起眼,把菸放回嘴裡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吐煙的時候他扮了一個很古怪的鬼臉,彷彿想把自己隱藏在這張傻呼呼的面具背後似的。這來得太突然,教我吃了一驚,我坐在那裡看傻了眼,之前從沒看過他這副樣子。這真是一個滑稽的景象,就像馬戲團裡的小丑,有著讓人笑了半天又哭上一秒鐘的能耐,或者像卓別林處在進退兩難的狀況,或者又像其他一些默片時期的老演員,像老是瞇眼的那一個;而拉爾司,他有一張橡皮臉,可惜沒有笑點我實在笑不出來。他把嘴巴抿成一條細線,眼睛緊緊的擠在一塊,再把整張臉向右扭轉四十五度角低過耳朵,至少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幾乎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了。這個姿勢他定格了好一會才把眼睛睜開,讓臉上其餘的部分回歸原狀,煙氣繼續在他的唇間吞吐,我完全搞不懂剛才目擊的這場表演是怎麼回事。他重重的呼氣吸氣,用那雙溼潤的眼直勾勾地看著我說:   我離開了。二十歲生日那天。從此再沒回去過。連五分鐘都沒有。   我的廚房變得很安靜。拉爾司很安靜,我也很安靜,然後我說:   真想不到。   從我二十歲那年我再也沒見過我母親。他說。   她還健在嗎?我說。   我不知道,拉爾司說,我從來沒去查過。   我望著窗外。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要知道這個。我覺得一陣疲憊感排山倒海而來,掩蓋住了我,把我壓垮。我發問只因為我認為應該要問,因為很明顯的,對拉爾司來說告訴我這些事很重要,當然這些事確實也吸引到我,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了解這些事情。它們在我心裡佔據了太多空間,讓我注意力變得很難集中。我跟拉爾司的相遇使我失去了平衡,也使我住在這裡的計畫似乎漸漸地失去了分量,我必須承認,當心思不放在那上面之後,它就幾乎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我的情緒帶著我忽上忽下像乘電梯似的,在一、兩小時的時間裡從閣樓下到了地窖,現在我的日子跟當初的想像完全是兩回事了。稍微的一個差錯就鑄成了天大的災難。錯的倒不是那棵樺樹,我指的不是那個,也不是因為沒把它處理好,事實上有了拉爾司的幫忙,一切都獲得了改善,可是我真正要的是一個人的孤獨。一個人解決自己的難題,一次一個的解決,靠著清楚的思路和上手的工具,像我父親當年在小木屋時候的作法,一件接著一件的做,先評估再用合適的工具依序進行,一個目標達成了再繼續下一個,用自己的腦子自己的雙手,享受自己的成果。同樣的,我也希望享受自己的辛苦,解決每天各種的挑戰,也許很難對付,卻都在有限的範圍內,無論是開始和結束我都能預見,近黃昏的時候累了但還不至於累垮,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擻的醒來,煮咖啡點爐子生火,看著粉紅色的天光從森林延展到湖面,然後穿戴整齊帶著萊拉一起踏上小徑,再次開始這一天預定好了的工作。這才是我要的,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我有這份能力,孤獨一人的能力,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我看過那麼多的事,也經歷過不少,只是現在我不願意一一描述,因為我一直很幸運,我一直是穿金褲子的小孩,不過最後能好好休息一下的感覺還是很好。   可是拉爾司出現了,他大概是我不得不喜歡的一個人。對,出現了拉爾司;他現在從桌邊站起來,來回的推著他頭上的帽子,把它調整到正確的位置,外面起了薄暮,陽光當然不再,他用一種正式得有些怪異的禮貌謝謝我的招待,好像我們剛才吃的是耶誕大餐,而他是住在十哩外的遠客。他可能認為在戶外手裡拿著斧頭或是鋸子的感覺要比在我家裡自在得多,我不介意,我可以了解。我如果去他家裡作客必定也是同樣的感覺。   我走進玄關替拉爾司開了門,跟隨他走上門階,撲克已經坐在那裡等候。我向他道晚安並且謝謝他的幫忙,他說,我們把那棵樺樹處理得很好,明天再用鐵鍊子來對付剩下的老樹根,那狗在我們中間催促,一會兒坐下來狠狠的盯著牠的主人,開始嗥叫,拉爾司看都不看的轉身直接走過撲克,下完兩層台階穿過院子,往他的山坡小屋揚長而去。撲克站在那裡,困惑的攤著舌頭,牠抬眼看著我,我靠著大門不動也不出聲叫牠走,然後牠突然垂下頭,非常不甘願的,每一步幾乎都用拖的,跟在拉爾司的後面走了。假如我是牠,我一定會加快速度的修正自己的態度。   院子裡有薄薄一層雪了,我沒注意到是什麼時候漫起來的。溫度已經下降,雪還在下,看不出有停止的跡象,我走進屋子帶上門關了外面的燈。拉爾司忘了他的工作手套,還留在原來擱著的鞋架上,我拿起手套打開門正準備喚住他,想想又作罷,他可以明天再來拿,反正要戴上手套他才能幹活。   拉爾司。他說在約拿出海的那些年裡,他並不想念這個哥哥,可是他都記得他哥哥走過的城市和港口,寄回家的信封上印的字和他上下的那些船名,還用手指在地圖上跟著船隻航行的路線走。瘦弱無神的約拿,站在提尤卡號靠近船頭的甲板上,緊緊的抓著欄杆,瞇著眼大膽的凝望著緩緩接近的海岸。他們從馬賽回航,拉爾司的手指一直跟著船在走,走過西西里,走過義大利的靴子尖頭,斜過希臘諸島,就在克里特東南邊的空氣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成分,不過才過了一天,卻是兩種不同的氛圍,約拿還不知道這一個新的成分就是非洲。拉爾司繼續跟著他神遊到了深入地中海的塞德港,他們先在這裡裝卸貨物之後再緩慢的通過蘇伊士運河,河的兩邊是綿亙的沙漠,無盡的沙粒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奇特的黃色光芒,然後縱走紅海在酷熱中先到達吉布地【註一】,再轉上亞丁港,它處在那狹窄卻分隔了兩個世界的海峽另一邊【註二】,從頭到尾他們都在追隨年輕的法國詩人韓波【註三】的足跡,將近七十年前他航行到這裡,為了想做一個不同於以往的自己,要把所有的過去全部放下,像一個前往忘川的遁世者,後來就去世了,我知道這些是從書裡讀來的。可是拉爾司不知道,他只是坐在河邊小屋的餐桌上,面前擺了一本世界地圖;約拿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塞德港放肆的藍天底下看到平生第一株的非洲棕櫚。他看到了這座城市裡矮平的房子,他看到每條街上的市集和商店,就在提尤卡號停泊的碼頭上。這座城市除了這些商店街再也沒有別的,為了招徠,他們用各種語言大呼小叫,希望你走下跳板,而你用力抓著欄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們催促你快下船買啊,這些東西日後對你大有好處,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今天特別為你有特價折扣,叫喊聲震天價響,還有鐃鈸和大鼓,以及那些幾乎令約拿昏倒的氣味,包括了熟到快爛的蔬菜和一些他根本說不出名堂的肉類。有香料和藥草,他還瞥見碼頭盡頭有火在燒,他不知道他們在燒什麼,味道刺鼻,他不要下船。他在做裝卸貨物的工作,用他年輕的本錢,認真賣力,他沒有下過跳板。不管是不是在值班,黑夜降臨的時候他守在甲板上,看著各種燈光下的生計以比較緩慢的節拍繼續著,一切似乎要比明亮的白晝更吸引人,也更邪惡,在那搖曳不定的陰影和窄狹的後街小巷裡。他才十五歲,在塞德港他沒有離開過船,在亞丁和吉布地也沒有。   【註一】Djibouti,非洲東部國家,首府也叫吉布地。   【註二】此指曼德海峽(the Mandeb Strait),全名為Bab︱el︱Mandeb,意思是淚之門,連接紅海和亞丁灣之間的海峽。   【註三】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一八九一。      我夜裡醒來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黑。雪仍然在下,起了好大一陣風,把雪花都捲上了窗格子。通往河流的道路上除了一整片的白毯之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形狀。我下床,走進廚房把炊具上方的小燈點亮,萊拉從爐子旁邊她躺著的位置抬起頭,她的生物時鐘並沒有出錯,她知道我們現在不會出去,現在才凌晨兩點。我走入浴室,其實這裡只是玄關隔出來的一個小空間,我在裡面地上擺了一張臉盆、一大罐清水和一個水桶,作為天氣太壞的時候我不想去到屋子後面的準備。我進去做完想做的事後,穿上毛衣和襪子,坐在廚房的餐桌邊,帶著一杯小酒和一本剩下最後幾頁的《雙城記》。席尼.卡登的性命到了盡頭,他全身都在流血,透過血紅的面紗他看見斷頭台很有節奏的在開鉚;一顆顆的頭顱落進籃子裡,一籃裝滿了再換一籃,在位子上編織的婦女們不斷數著: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他吻著隊伍裡站在他前面的那個女人,說聲再會了,等我倆在另一個沒有時間存在也沒有悲哀存在的地方再相見吧。很快的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對自己也對世界說: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最、最好的一件事在那樣的情況下實在不容易苟同他的想法。可憐的席尼.卡登。真是娛樂性十足,好看極了,我必須要說。我笑咪咪的帶著書走進客廳,把它放在書架上和狄更斯的其他書籍擺在一起,再回廚房一口飲盡那杯小酒,關掉爐子上方的小燈,走進臥室躺了下來。我的腦袋都還沒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五點鐘,我被拖拉機的轟隆聲吵醒了,一台除雪機在路上嘰嘰嘎嘎的朝著我屋子過來。我透過窗戶看見它的車燈,立刻明白怎麼一回事,但我翻個身再睡,什麼事都懶得花時間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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