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必須有些不一樣，這樣小孩才會注意到並且發問：為什麼今晚不太一樣？
猶太哲學家 麥蒙尼德
每年從逾越節第一天晚上開始，小店都會休息這麼一個禮拜。一個自重的猶太人是不會在這時候賣麵包的。小店不營業，但我們卻沒有休息。
逾越節第一天的下午，媽媽打電話到小店問哈利舅舅：你們幾點會到家？
因為逾越節從日落時分開始，媽媽必須要到舅舅們的公寓準備過節晚餐，可是她沒有他們公寓的鑰匙。
我們要打烊了，五分鐘後就會到家。哈利舅舅這麼告訴媽媽。
午餐過後，爸爸開車帶著我和媽媽，從布魯克林的家到舅舅們位於東村的公寓，大概是一個小時的車程，不過要視交通狀況而定。我們到那兒的時候還沒有人回來，於是我們轉往小店，發現兩位舅舅還在服務客人，哈利舅舅還拿了幾袋餐包，要我們幫忙送到一家叫做麥堪薩斯的搖滾夜店，順便把家裡鑰匙交給我們。爸爸順著第九街開往公園大道南端，當時已經下午三點，媽媽在前座顯得非常焦躁，抱怨著在節日開始以前根本就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晚餐。
那是一個冷冽的下午，我使勁地把那一袋餐包拿進那間黑暗又狹小的夜店，店裡有個長條木製吧檯。這家店是ＣＢＧＢ【註】的前身，不過沒有經營太久。
【註】曼哈頓八〇年代最熱門的音樂酒吧，後來發展出美國的龐克音樂文化，許多著名樂團都在此演唱過。譯註
送完貨之後，我們在第一大道上繞了好幾圈，終於找到了一個免費的停車格。舅舅們住的那棟公寓電梯門上的菱形窗戶已經破掉了，到了十五樓，我和爸爸提著我們在布魯克林買好的東西等在門外，哈利舅舅的鑰匙圈上有太多把鑰匙，媽媽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三把可以開門，而其他的又是做什麼用的？在我感覺起來有數小時之久的五到十分鐘後，媽媽終於同時把門上的三道鎖都打開。我們一進到屋裡，媽媽就直接往廚房走去，穿上圍裙，幾分鐘內，外婆留下專門用來做逾越節大餐的藍色鑲邊陶瓷鍋便佔據了四個爐面。沒多久廚房傳出燉肉的香味，那是舅舅們最喜歡的一道菜，因為這道菜入口即化。一如往年，逾越節前兩天我們都會睡在舅舅這裡，爸爸和我睡客房的單人床，媽媽睡客廳的沙發床。接著，爸爸會取出我們共用的紅色行李箱，拿出裡面的東西安頓整理一番。
我幾乎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把通往陽台的門打開，我踏出去，那裡就只有一株很小的植物在一個綠色塑膠盆裡，裡面的土還都乾掉了。
小莫，不要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你舅舅從來沒去用過陽台，那裡一定髒死了。媽媽對著我大吼。
陽台上的風景非常壯觀，我的視線向西越過曼哈頓東村低矮的房子，一直到上城區往中城區的那一片摩天樓。沒幾個小時後，太陽已經下山，兩位舅舅也出現了。
聽到喬舅舅鑰匙碰撞的聲音，媽媽搶到門前衝著哈利舅舅不甚親切地說：早啊，我很高興你終於回來了，要不要再回去多送一些貨？也許道場還需要更多貨呢。
媽媽終於完成所有準備工作，在飯廳的長型黃邊塑膠貼皮餐桌上蓋了一條猶太傳統的白色桌巾。在過去大蕭條時期的逾越節晚餐桌上是沒有肉的。根據猶太教律，只有在逾越節那一個星期，餐桌上才能夠同時出現肉類主餐和乳製品。哈利舅舅這時候已經換上了一件白色短袖上衣，坐在背對廚房的主位上，媽媽還在廚房裡，她整晚都沒坐下和我們一起用餐，就只是不斷地上菜。
桌上我的位置擺著一本曼尼斯奇維茲的哈加達【註】，我從來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別款的這種手冊。哈加達上面有描述猶太人出埃及記的插畫，好幾年後我在紐芮特家的逾越節晚餐中才知道原來有上百種版本，有些畫作非常美麗，不過你要付錢去買就是了。曼尼斯奇維茲是一個紅酒製造商，他們會送免費的哈加達當作贈品，封面上還印有它們的酒瓶圖案。整張桌上只有我的位置放了一本。
【註】Ｈａｇｇａｄａｈ，逾越節慶典手冊，紀錄猶太法典中傳說的部分。誦讀哈加達是逾越節晚餐儀式之一，目的在體會祖先出埃及的經歷。譯註
依據傳統，年紀最小的小孩必須獻唱四個疑問【註】，而我當時十二歲，是整桌唯一的小孩，這項任務就由我來執行。我不需要哈加達，因為我早已經將所有的東西背起來了，當我開始唱希伯來文的四個疑問，媽媽也停下手邊的工作，走出廚房。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Ｍａ ｎｉｓｈ︱ｔａ︱ｎａ ｈａ︱ｌａｉ︱ｌａ ｈａ︱Ｚｅｈ，ｍｅｅ︱ｋｏｌ ｈａ ｌｅｉ ｌｏｔ？（今天晚上為什麼和別的晚上不一樣？）
一直到副歌＂Ｇｒｅａｔ，Ｇｏｏｄ ｊｏｂ，ｗｏｎｄｅｒｆｕｌ＂結束。
【註】Ｆｏｕｒ Ｑｕｅｓｔｉｏｎｓ，逾越節晚餐儀式之一，由家中最年幼的孩子唱出來，讓大人能藉著回答問題，每年提醒節日的意義。四問包括：這個晚上和其他個晚上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我們今晚只能吃無酵餅，但其他晚上我們可以吃發酵的食物？為什麼我們今晚只能吃苦菜而不是吃其他菜？為什麼我們平常吃綠色時蔬不需要蘸鹽水，今晚卻要蘸兩次？為什麼我們平常可以坐著吃飯或是靠著椅背吃飯，今天晚上卻一定要靠著椅背吃飯？譯註
只是，這首歌從來沒有回答今天晚上為什麼和別的晚上不一樣？
在我唱歌之前，沒人唸祝禱詞，之後也沒有人把無酵餅（Ｍａｔｚｏ）剝開變成藏餅（ａｆｉｋｏｍａｎ）。我當時壓根不知道藏餅是什麼，直到婚後我才知道，原來在逾越節晚餐時，小孩要將無酵餅的半邊藏起來，在晚餐快結束時，再把它拿出來向大人交換禮物或紅包，因為這個傳統，藏餅沒有找出來的話，逾越節晚餐不算圓滿結束。不過在舅舅這裡，逾越節晚餐從來不算開始過，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討論或唸誦過哈加達。此時唯一發出的聲音就是媽媽端出第一道菜雞湯和無酵餅時，拖鞋在廚房貼皮地板上的摩擦聲。
主餐的馬鈴薯和肉隨即也上桌了，配著無糖芬卡，一盒史翠特牌的無酵餅很快就被一掃而空了。沒有人喝酒，連傳統逾越晚餐的四杯酒都沒有。這個時候，我忘了是爸爸還是喬舅舅，突然想起媽媽什麼東西都還沒吃。
有人喊了：海倫，坐下來吃。
我轉身到客廳搬了一張椅子放在我的位置旁，媽媽也拿了一個盤子坐下來。
飯後甜點是猶太逾越節蛋糕，每次我們都會剩下一些沒吃完。
哈利舅舅到廚房打開流理台上的收音機，以廣播新聞八八台為背景，然後說：幹活的時間到了。
媽媽把桌上收拾乾淨，那塊白色桌巾也被收了起來。隨後哈利舅舅拿出一堆食物券一股腦丟在桌上，這些食物券是小店從去年的逾越節開始收到的，食物券要在某個特定時間內向政府機關申報換成法定貨幣，否則這些食物券就會變得一文不值。逾越節晚餐對哈利舅舅而言，剛好可以空出時間和人力來幫忙計算、整理這些日積月累的食物券。那個晚上我們一張一張算著，聚在一起談天。
一如往常，話題開始討論那位教授。哈利舅舅拿橡皮筋捆起了一疊食物券說著：如果我們聽教授的話。
媽媽轉頭向我解釋，當作我往年沒聽過一樣地解釋：你知道的，教授就是那位住在曼哈頓的首席不動產估價師，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是店裡的常客，而且很喜歡你哈利舅舅。
爸爸回應道：每次只要有公司因為破產想出售附近不錯的不動產，教授都會跑來告訴你舅舅，說他應該出手買下來。
不過我們都沒有真的買過。喬舅舅捲起他咖啡色絨布格子襯衫的袖子，搖著頭很快地回答。
這段對話最後都會終結在哈利舅舅的一句話：如果我們投資不動產的話，現在我們就是有錢人了。
廣播新聞八八台從傍晚開始，便像蜜蜂嗡嗡作響，每半個小時就會重複一次同樣的新聞。從飯廳敞開的窗戶外，東村夜晚的天然交響樂自第一大道傳來：消防車的警報聲、位在第二大道上的紐約哈雷機車地獄天使總部傳來的引擎呼嘯聲、街上偶發的驚聲尖叫、還有第一大道上貨車壓過馬路上的鐵製水溝蓋時沉悶的響聲。工作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午夜過後了，我們應該還留了一些整理不完的食物券到隔天晚上。
我滿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