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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七

單位 妮妮.霍克維斯 3916 2023-02-05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的心理醫師亞諾如此問道。   梅根做出最終捐贈後的那個星期,我三度坐在亞諾辦公室的扶手椅上。第一次是緊急情況,那時韓莉耶塔跟著我來到房門口,我已將門鎖上,背倚著門,癱了下來。韓莉耶塔站在門外聽我嚎啕大哭,彷彿坐在控制塔裡(或隨便他們坐在什麼地方)的監視員正在螢幕上看著、聽著我大哭還不夠似的。最後監視員透過手機或某種通訊裝置連絡韓莉耶塔,因為我聽見她和別人低聲通話。   她說對。對,狄克在這裡。準備好了,對。等你下令。不久後,她開了門鎖,小心翼翼將門拉開。門往外開,我無所謂地緩緩向後倒。狄克上前幫忙,他和韓莉耶塔幾乎是將我抬進亞諾的辦公室。我跟亞諾並不熟,當時只和他見過兩次面,我們尚未觸及任何棘手問題,談話大部分只停留在我的淺層情緒上。但現在我沉坐在他辦公室的扶手椅中,處於一種完全無力且毫無防衛的狀態下,我所壓抑的恐懼、憤怒和悲傷全都浮到表面,漂浮著、等待著,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或至少在我眼中看來如此。他伸出他又大又粗糙的心理醫師舌頭,舔食我的情緒。他成功地讓我談起死亡,談起那些死亡或失蹤的人對我造成的影響,像是梅根、希芙、我的父母,以及其他我認識卻已不在人世的人。

  事後我的確覺得舒服多了,一點也不覺得他從我身上拿走什麼,正好相反,我覺得他在那裡支持著我。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這件事真的這樣發生,但重點在於我的感覺這樣告訴我。      這次諮商就在梅根做出最終捐贈的一星期後,亞諾認為我們應該來談談生命。   生命的意義?我說:這問題很難回答,我不認為我答得出來。   試試看。亞諾說。   你指的是我的生命嗎?我的生命意義是什麼嗎?你指的是廣義上的意義嗎?   妳可以自由詮釋這個問題。   一般說來,如果在外面的世界,這句話一定會讓我升起防護罩。過往經驗告訴我,每當醫生、心理醫師、上司、老師、警察或記者說,你可以自由詮釋這個問題,通常代表你正以某種方式接受測驗。如果你這樣詮釋、那樣回答,就會被歸類為這種類型,如果你那樣詮釋、這樣回答,就會被歸類為那種類型。

  但在單位裡,我心想,如何詮釋問題都無所謂了,畢竟這裡只有一種類型,無論我選擇怎麼回答,都只可能屬於同一種類型。我沒必要去考慮該如何回答,可以輕鬆按照自己的意思。我可以讓自己隨意漫談,就跟我寫作的方式差不多。   我以前總認為我的生命屬於自己,我漫不經心地說:我愛拿它來做什麼就做什麼,其他人不能過問,也沒有權利表示意見。但現在我的看法改變了,我覺得我的生命根本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其他人。   屬於誰?亞諾問。   我聳聲肩。應該是那些掌權的人。   那些人是誰?   當然是我們的統治者。   誰是我們的統治者?   呃,我說:我們並不真的知道他們是誰,可能是國家或企業或資本主義,也可能是媒體,或四者皆是。不過企業跟資本主義是相同的對不對?反正呢,擁有我的生命的人,是那些維護社會成長、民主和福利的人。他們擁有每個人的生命,而生命是資本,資本必須公平分配給人民,用來促進生育和成長、福利和民主。我只是個管理人,負責照顧我身上的重要器官而已。

  這是妳自己的意見嗎,朵莉?   當然是啊。不過呢也許不完全是。我還在琢磨。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度過這段日子。我是為了資本而活,這是事實,不是嗎?我能盡力做的就是去喜歡現在這種狀況,去相信這是有意義的,否則我並不相信為了這種事而死是有意義的。   為了妳所謂的資本而死,必須讓妳覺得有意義,這對妳來說很重要嗎?   對。   為什麼?   不然我會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而我的確沒有力量,但只要我不這麼覺得,就可以面對這種狀況。我人在這裡,不是嗎?我在這裡生活,而且將會死在這裡。我活著或死亡都只是為了提升國民生產毛額,如果我不將這種狀況視為有意義,那麼我的存在將變得無法忍受。

  妳希望妳的存在是可以被忍受的?   每個人不都這樣希望嗎?我反問。   亞諾並不回話。他的靜默激怒了我,我用尖酸的語氣說:   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也許這正好回答了你的問題:生命的意義在於生命必須是可被忍受的。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妳生氣了。他說,我聽不出這句話是問句或陳述句。   媽的我當然生氣,我說:如果是你,你會生氣嗎?   會,他說:我可能也會生氣。   他沒再說話,也沒再追問關於生命意義的問題,所以我也一語不發。我們默不作聲坐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我想有一分鐘那麼長吧,這段時間我怒火中燒,氣到淚水盈眶。但我沒哭,儘管覺得喉嚨似乎打了個結,有個東西卡在裡頭抽動並發熱。我將那種憤怒稱之為政治性憤怒,更重要的是,我感到無止盡的自憐。

  最後亞諾說:   妳知不知道誰接收了梅根的胰臟?   我必須先清清喉嚨才能回答:不知道,但也可以說知道:是個有四個小孩的護士。   亞諾倚向一邊,從扶手椅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個檔案夾,打開並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遞到半途卻又停下:   當然了,由於梅根而重獲新生的人不是只有這一個。梅根的心臟可能給了別人,肺臟也可能給了別人,唯一的腎臟也可能給了別人,還有肝臟也是。另外還有其他身體組織會被摘除,儲存在器官和組織銀行裡。一個腦死的身體可以用來拯救高達八個人的生命。其他器官和組織的摘除和移植則可以幫助更多人,擁有特定血型和其他條件捐贈者的特定器官,在經過細心計畫後可以進行移植手術,以梅根的例子來說是胰臟。而這個人,亞諾傾身向前,遞上那張照片,就是梅根胰臟的特定接受者。

  亞諾靠回椅背。   我手中那張照片裡是名女子和四個未滿學齡的孩子,其中兩個孩子是雙胞胎。女子看來蒼老而疲憊,臉色很不健康,臉蛋浮腫憔悴。   她一個人扶養小孩,亞諾解釋說:她的伴侶,也就是孩子的父親,兩年前意外身亡。她沒有兄弟姊妹,老母親有點痴呆,需要長期看護。這張照片是最近拍的,老大將滿六歲,雙胞胎剛滿四歲,老么還在媽媽肚子裡時父親就去世了。這名女性患者罹患第一型糖尿病,所以不是自己造成的;還有,我不知道所有醫療細節,但我知道胰臟有兩種功能,它可以分泌一般胰島素,這妳可能知道,它也可以分泌另一種液體幫助分解食物。這名女性患者的胰臟一直無法正常分泌胰島素,而且不久前,她胰臟的第二種功能也停止了,使得消化功能無法正常運作。她不能正常進食或飲水,只能依靠打點滴來補充營養。妳沒有小孩,可能很難想像要如何獨力照顧四個小孩,同時擔心痴呆的母親,還要拖著點滴架走來走去,替自己注射和服藥,持續接受治療。

  其實我可以很清楚想像那種生活是什麼樣子,我也很樂意和那名女子交換位置。我很樂一意和那個生病、憔悴、醜陋、早衰的女子換位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我不在乎她的腦袋變得多不清楚或多需要人照顧,只要她還健在,還在變老,還活得好好地就行了。然後我會開心地活著、生病、疲憊、不停擔心四個小孩和點滴架,因為至少那還算是生活,儘管是地獄般的生活。我會喜歡地獄般的生活,只要還算是生活就行了。   這時亞諾又說:   最重要的是:如果不進行移植手術,她沒辦法再活很久,她的生命可能只剩幾個月,最多一年。不過現在她很可能有辦法看著小孩長大,也許不能活到當祖母,但應該有時間扮演好母親的角色,這都要感謝一個不被需要個體捐贈了胰臟。

  我一語不發,只是怔怔看著那張照片。六歲老大戴著眼鏡,對著鏡頭微笑。那是個天真的咧嘴大微笑,口中露出乳牙脫落的空洞。雙胞胎看起來嚴肅一點,坐在六歲的老大兩旁,頭側倚向彼此的方向,彷彿兩人之間有種無形吸力。老么坐在母親膝上,在空中揮舞胖嘟嘟的手掌,也許是在對相機揮手,眼睛卻看著母親的臉龐,露出安心、信任的表情。女子疲憊地對鏡頭微笑,頭微微側向一邊。   那張照片我看了很久。六歲老大有某種東西吸引著我。她的微笑裡似乎有某種東西(我認為那是個女孩),她眼鏡後方的眼睛裡似乎有某種東西、某種自信,感覺一切都會沒事。那是種精神力量,只在我們五、六歲,或甚至七歲時才有的力量,那種力量在這年齡達到高峰,接著就開始衰退,逐漸崩壞,最後只留下一地碎片。

  亞諾清清喉嚨說:妳看照片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老大是女生嗎?   亞諾看著我,拿起檔案夾,打開來翻閱文件,然後抬頭:   對,他說:是女生。接著陷入沉默一會兒,似乎有點猶疑,才又補上一句:   為什麼這樣問?   我希望有個女兒。我答道,不由自主地壓低嗓音,不確定亞諾是否聽見了。   亞諾沒有回應,也沒叫我再說一次。   諮商時間結束。我看了那六歲女孩最後一眼,將照片遞還給亞諾,站了起來走向房門。我的手搭上門把,轉過身來問道:   梅根看過那張照片嗎?   當然看過。   那個接收者,那個女人,知道任何關於梅根的事嗎?   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亞諾張開雙手。不能讓她知道,否則會是不道德的。

  我點點頭。當然。我說。我向亞諾道別,說了聲謝謝,壓下門把,開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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