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段對瑪麗來說像是一輩子的路程後，他們終於來到實驗站。後面的維拉岡火山壯觀的圓頂高高聳立。實驗站坐落在一座小山丘的斜坡上，是棟平淡無奇的木製平房，房頂上鋪著瓦愣鐵皮，架著碟形衛星接收天線。另一間獨立的棚屋幾乎完全被植物掩蓋。停在一旁的越野車Range Rover是唯一顯示有人在此的跡象。
瑪麗付錢給計程車司機時，司機往她手裡塞了一張名片。你們什麼時候需要計程車，打個電話，我馬上就到！他說，再次露出發亮的白牙，然後坐回破車，再次上演了一招絕活：在實驗站前窄小的空地上，成功地掉頭，而沒碰Range Rover半根寒毛。
門邊掛著一塊標示歐法納公司標誌的金屬牌，只有一行字：吉索至野外實驗站。門上沒有門鈴，可以聽到門後柴油發電機的嗡嗡聲響。
瑪麗推開門，進入一條長長的通道。這座實驗室要比看起來的大。
哈囉，伯格博士！她喊道。
一扇門開了。一個身穿藍制服年輕漂亮的非洲女人走了出來。
哦！她只說道。
您好！瑪麗用英語說，我是瑪麗．艾雪，是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的企業顏問。我們想跟伯格博士談談。
年輕女人點點頭，消失在另一間房間裡。一會兒，她跟伯格一起回來。伯格穿著白袍，滿頭大汗。
伯格博士，您好！瑪麗說，這位是我的同事拉菲爾．格蘭德。
伯格向他們投來惡意的目光，手都沒伸一下，舌尖似乎就要吐出一句無禮的話。最後他想了一下，還是擠出一絲淺笑。你們到底還是大老遠地趕來了。我真不知道你們來這裡想幹什麼？這裡沒有你們要看的。另外，我很忙！
我們來是想弄清楚，這個實驗站為什麼關乎歐法納公司的成功。瑪麗說，我想，解答這個問題對您也有益。
伯格臉色變得陰沉。你們怎麼判斷？你們又不是生化專家。
瑪麗剛想回答，拉菲爾插嘴說，您能不能先帶我們看看實驗站，讓我們有個概念。
伯格示威性地看了看手錶。好吧，請跟我來！
他們花不到十五分鐘便看完了實驗站。這裡只有六間房間。兩間實驗室四處堆滿了複雜的玻璃儀器，中間夾著冰櫃和電子儀器。那些儀器有些像微波爐，有些又像複雜的咖啡爐。瑪麗猜不出用途。對於拉菲爾的問題，伯格只是隻言片語地應對，用的盡是他們聽不懂的專業術語或是簡稱。有間房間裡面全是籠子，都是昆蟲、老鼠，還有幾隻籠裡裝著擠來擠去的鳥兒。從基本上說，這三間工作室似乎是德萊艾希實驗室的簡易縮小版。第四間房間裡有兩張辦公桌，上面放著電腦及雷射印表機。那台印表機應該算是市面上最先進的。他們剛才見到的那個年輕非洲女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面，靦腆地笑著。這是我的助手彭巴太太。伯格介紹說。
第五間是廚房、會議室兼住宿的房間。一張大桌子旁擺放著八張木椅。第六間裡滿是架子，堆放著各類紙箱。很多箱子上都貼有歐法納公司的地址。
就是這些。伯格說，我希望沒有太讓你們失望。
瑪麗此刻的感覺並非失望，而是迷惑。不知怎地，她覺得所見跟原來想像的不太一致，但一時又說不出差異在哪。
您在這裡究竟在進行什麼？拉菲爾問。
野外測試。伯格博士答道，進行各種氣味合成物的測試。合成物都是在德國完成的。測試後，進行評估，再把結果送回去。
拉菲爾點點頭。但實驗站的作用是什麼？為何要有基因組測序系統和分子合成裝置？這裡的設施太齊全了。所有儀器都只是為了測試德國寄來的合成物？
就是這個！拉菲爾點出了瑪麗想表達卻一時沒說出的話。
伯格朝他瞄了一眼，眼神裡帶著些許不可置信的讚許。您觀察得不錯啊。事實上，我們不只測試德國同事寄來的合成物，也繼續進行研究。若不就地改進野外測試的結果，損失的時間會變多。
拉菲爾點頭。明白了。
您其他同事呢？瑪麗問，您在德萊艾希時告訴我，這裡有部分當地員工，還有兩名德國助手。
克雷格博士正在德國渡假，威廉斯還在坎培拉（Kanpala）跟官員們打交道。助手都在附近的農莊
突然一名從前門衝進來、短衫短褲上滿是污點、渾身是汗的非洲人打斷了他的話。瑪麗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猜測是斯瓦希里語。非洲人顯得十分緊張。
伯格責備地盯著他，用斯瓦希里語嚴厲地訓斥了幾句。非洲人吃了一驚，說了些像是對不起之類的話，然後吐出一串長長的陌生字眼，邊說邊舞動手臂。伯格用低沉的語調對那人說了些什麼。那些話讓瑪麗感到不適。非洲男人點頭，又衝了出去。
怎麼了？拉菲爾問。
碰到野牛！伯格回答。
野牛？
這裡到處都是野牛，活動的範圍主要在上面的火山森林。不過，牠們常下來，橫越植物園，踐踏農民的作物。
剛才那人是農民嗎？拉菲爾半信半疑。
不是，是我們其中一名助手。我們想在附近一片菸草種植園裡做野外測試。可是剛才那裡闖進了幾頭野牛。雖然植物園主把野牛趕走了，但種植園受到嚴重損壞，看來我們的測試又得從頭開始。他聳聳肩膀。這類事在這裡已習以為常。我們畢竟是在非洲。
我們能參加野外測試嗎？
我不知道那有什麼幫助。我們不過是在菸草葉上，掛幾條氣味試紙而已，就這些。不過，我不想攔你們。植物園離這裡得走四十五分鐘，只能步行，開車反而更遠，沒有捷徑。
瑪麗剛想插話表示沒必要，拉菲爾卻搶先一步。我們想去看看。怎麼過去呢？
沒有嚮導帶路不行。你們會在森林迷路的，而且很危險。除了野牛，這裡還有豹和毒蛇。明天再說吧！要是你們真想去，到時候可以跟野外人員一起走。
您能不能現在就拉菲爾還要說下去，瑪麗打斷了他的話。
沒這必要，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可以為我們安排一張辦公桌嗎？
你們看見了，這裡有多小。或者，你們去休息室吧！我沒辦法提供更多地方。
那已經很好了，謝謝！
我得工作了。你們要是有什麼問題，可以過來找我。他把他們帶到小房間，留下他們。房間裡有扇大窗戶，望出去是一堵厚厚的植物牆。屋裡除了有一張大桌子，還有一套有流理台的小型廚房，上面立著一台咖啡機。
兩人坐下來，打開筆記型電腦。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拉菲爾問道。
我想，我們在這裡做不了什麼。瑪麗回答，勉強嚥下想說的話：從一開始，她認為來這裡純屬多餘，浪費時間。很明顯的，他們在這裡無法了解到更多的東西。他們不是生化學家，根本無從判斷這個野外實驗室值不值得。我想，我們或許該早點離開。
拉菲爾驚異地望著她。什麼？現在就想走？妳不覺得這裡很可疑嗎？
有什麼可疑的？伯格的態度是不太友善，不過，科學家不都是這德行？
拉菲爾搖搖頭。這間實驗室的設備太好了。這裡的儀器價值少說值兩、三百萬歐元！
伯格不是說了嗎？要就地改進從德萊艾希寄來的合成物。
我不信。我懷疑這裡從事著一件很神祕的事，一件只能在非洲完成，而德國無人知曉的事！
現在輪到瑪麗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了。拉菲爾，不會吧！我們沒有證據！
拉菲爾依然堅持己見。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實驗站有哪裡不對勁。我們得查出來。
瑪麗盡量捺下性子。親愛的，你最好先克制一下衝動的直覺吧！陰謀論幫不了我們任何忙。我們需要的是事實，而不是直覺。
可能問題就出在這裡。拉菲爾說，有時，依據事實偏偏行不通。人能了解到的東西終究有限，而大腦卻可能在事實不明的前提下，識別其中聯繫，這就是模式識別。在開發人工智慧的過程中，正是這一能力給科學家帶來巨大挑戰。人類做出的百分之九十的決定，都出自這個被妳稱為直覺的東西。
正因如此，企業才需要顧問。瑪麗回敬道，以便制止這類無稽之談！
這不是無稽之談！我在轉學企管前，上過幾學期的心理課。相信我，用抽象邏輯的思想限制人類思想，是對事物複雜性的極大不公！
可能吧！但問題是，直覺很可能與事實風馬牛不相及。比如說星星。
星星？跟那有什麼關係？
人類一直都在關注太空，甚至看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星象圖，得出的結論都是前所未聞的想像力。直到今天，依然有人這麼做。這就是你所謂的模式認可所帶來的後果：迷信、偏執。
妳又怎麼肯定，天上真的沒有某種星象模式呢？當然現在的占星家誇張得過分。但是很久以來，星象對人類一直有明確的作用。可以用來定位，計算理想的收成日期。妳想想英國史前巨石陣（Stonehenge）這例子吧。
巨石陣是按天文學模式建的祭禮場所，嚴格按精確的數學原理建成。跟直覺毫無關係。我認為，我們與動物之間最大的不同是能力：我們可以進行邏輯合理的思考，克制感覺與直覺，進行運算和邏輯思考是人類固有的能力。
拉菲爾怒氣沖沖地說：人類的這種能力為我們帶來了什麼？地球上每天都有十幾種動物永遠滅絕。而我們呢？卻在竭盡所能地將這個星球變成荒漠。這就是妳所說的數學、邏輯？
胡扯！是貪婪、猜疑和自私將人類推向自我毀滅的邊緣，而不是數學和邏輯。問題是，我們無法足夠認清，數學和邏輯如何清晰準確地表達事物。另外，人家付我們錢，不是為了讓我們辯論認可與否。我們得計算的是歐法納的商業潛力。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現任何一個證據，說明這間在世界盡頭的實驗室對歐法納有所助益，會為他們帶來經濟上的潛在優勢。
我們不是在世界盡頭，而是在世界的起始地。拉菲爾說，人類的發源地距這裡不遠。或許，在東非大裂谷（Riftvalley）地區的先祖是最早從樹上爬下來的人類呢！維拉岡火山造成的地質結構上的偏差，打開了向南的出口。另外，我還是認為我們根本都沒弄清這裡到底在做些什麼只要沒弄清楚，便無法證明這間野外實驗室是否有助於歐法納的未來。妳想回去就回去吧，到德萊艾希去享受妳的帳本數字。我要在這裡待一陣子，調查清楚。
夠了，拉菲爾，別胡鬧了，把精力集中到現實上吧！只要我說回去，我們兩人就得回去。就這樣！
拉菲爾從椅子上跳起。要是做顧問就得關閉大腦，我寧願不幹！妳才是那個被眼罩矇住的人，不是我！
門開了，伯格的頭探了進來。你們小聲點好嗎？我得集中精力，受不了吵鬧！
瑪麗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對不起，伯格博士，我們我的意思是，我們盡量不再影響您！
很好！伯格說完，砰地關上門。
拉菲爾重新坐下，露出懊悔模樣。對不起，我太大聲。但我還是認為我們該
夠了！瑪麗說，不要再說了。你把剛才伯格講的話都寫出來，再附上實驗站的草圖。我去問一下是否弄得到實驗室儀器的清單。
好。拉菲爾回答，轉身面對筆記型電腦。
瑪麗走到走道盡頭的辦公室。伯格的助手羞怯地微笑。
我們可以要一份這裡的儀器清單嗎？她用英語問，還有，廁所在哪裡？
在外面。彭巴太太回答，是間小棚子，條件不是很好，抱歉。這裡沒有自來水。清單的事，我會問一下伯格博士。
瑪麗謝過她，走出平房。小棚子又熱又臭。所謂廁所不過是個支在土坑上的木架，積滿了蒼蠅。她忍住噁心。至少旁邊還有個金屬桶的小洗手台和消毒瓶。她根本懶得想裡面潛伏著多少病菌。又多了一個快回去的理由。
她走到棚外，深深吸了口潮溼新鮮的空氣，打算走回去，忽然，幾聲樹葉的騷動和樹枝折斷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有人剛剛走進樹林。
她將幾片較大的蕨類葉子撥到一邊，發現後面灌木叢中的一條窄路。在她還沒想好要做什麼之前就鑽進密林，沿竹林和蕨類植物密布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幾十公尺，她忽然停止不動。她在幹什麼？伯格不是說過，去種植園最好徒步。他還說過，獨自在林間走動很危險。她一點兒都不懷疑這個說法的正確性。
她剛想轉身離開，忽聽在奇特的鳥兒唧啾及遠方大象咚咚地踱地聲中，傳來了歌聲。一個女人的歌聲，是那種琅琅上口的簡單旋律，輕柔、安寧有如童歌。歌聲很遠，壓得很低。
好奇心驅使瑪麗循聲而去。轉了幾個彎後，她來到一處不大的林中空地。空地中，出現了一 座長寬五公尺左右的小木屋。看來這間小屋剛蓋好不久，周圍不但沒有茂密的野生植物，連土也是新翻的。屋子的木材未經打磨，色澤淡淡的。
很明顯，歌聲是從小屋裡傳出的。或許，那裡住著一家非洲人。但瑪麗無法肯定怎麼有人住在這樣的密林深處。或許，住的是野外實驗站的工作人員？
為了不打擾那歌聲，她輕輕靠過去，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入侵者。小屋裡飄出一股異味，似乎裡面住的不是人，而是動物。瑪麗帶著罕見的預感，透過窗子，朝裡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