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早上七點鐘時，有人按我的門鈴。
我花了一陣子時間才迷迷糊糊地清醒過來。兩個鐘頭的睡眠實在無法讓人打起精神，還抱著和藹可親的態度的。而且，正當我忙著套衣服，穿鞋子，用手整理蓬鬆異常的頭髮時，門鈴還不斷地響了好幾聲，這更不能激起為人服務的精神。
我打開門，站在前面的是鴿蘭白。
哦，怎麼回事，她對我說道，您塞車啦？
我實在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
現在才七點鐘。我說道。
她瞪著我看，然後說道：是啊，我知道啊。
門房是八點鐘才開。我勉強說出這句心裡不願說出的話。
怎麼說，八點鐘？她聽了很驚奇，問道，還有時間規定的呀？
沒有。門房是禁衛森嚴的神殿，既不知何謂社會進步，也不知何謂薪資法。
我回道：是。我實在是無法多說一個字。
啊，她帶著懶散的口氣說道，那，反正我已經在這裡了
您晚點再過來。我一邊說，一邊把門關上，然後去廚房燒熱水。
透過門窗，我聽到她大聲喊叫的聲音：哼，真是太過份了！接著她掉頭就走，拚命地按電梯的按鈕。
鴿蘭白是喬斯家的長女。鴿蘭白也是金髮，高個兒，穿著打扮像個貧窮流浪女的那類人物。有件事情令我感到厭惡的，就是有錢人喜歡穿鬆鬆垮垮、垂垂盪盪的老舊衣褲，戴一頂灰色毛線帽，穿一雙破舊的厚鞋，一件花襯衫，外面套件磨損不堪的套頭毛衣，把自己打扮成窮人的倒錯心態。這看來不僅是醜陋，而且是一種侮辱。再沒有比富人對窮人欲望的蔑視更令人蔑視的了。
不幸的是，鴿蘭白的學業也很優秀。今年秋天，她進入高等師範學院主修哲學。
我一邊準備茶和塗上黃香李果醬的土司，一邊設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雙手發抖。然而一股刺痛直穿我的頭。我隨便地沖了澡，換上衣服，給列夫準備粗劣的食物（豬頭肉糜和已經發潮的剩豬肉皮），然後到院子裡去，把垃圾桶拉到外面，把在垃圾間裡的涅普頓趕出去。八點鐘時，我已經被這些工作弄得很疲乏，於是再度回到廚房。可是心情一點也靜不下來。
喬斯家還有個么女，名叫芭洛瑪，人很內向文靜，玲瓏剔透，因此儘管她每天出門上學，我覺得好像從來沒看過她似的。想不到，八點整的時候，她被鴿蘭白派到我這兒來。
真是可鄙的伎倆。
這可憐的小女孩（她多大了？十一歲？十二歲？）直挺挺地站在我門口的鞋墊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要把被惡人惹的氣出在無辜者身上然後儘量讓自己笑得很自然。
早啊，芭洛瑪。
她雙手不停地扭捏著粉紅色背心的下襬，同時觀察我的反應。
她用細細的嗓音說道：您早。
我仔細地打量她。我以前怎麼會沒注意到她這點呢？有些小孩會讓成人覺得很難親近，言行舉止沒有一個地方符合他們的年齡，他們太老成，太嚴肅，太沉著，同時也太敏銳，沒錯，敏銳。當我更提高警覺，詳細端詳芭洛瑪時，我發現她非常地敏感，洞察力很強。我想，以前之所以把她的洞察力當成是一種謹慎持重的態度，只是因為我無法想像鴿蘭白這種低俗之人會有一個像人類判官的妹妹。
我姊姊鴿蘭白要我來告訴您，會有人送一份很重要的信件給她。芭洛瑪說道。
我知道了，我回她的話，同時不讓自己的說話口氣變軟，不像許多成人對小孩子說話時，口氣特別溫柔。事實上，這也是蔑視的標記，就跟有錢人的乞丐裝完全一樣。
芭洛瑪又繼續說：她想知道您可不可以把信件送到家裡去。
我說：好的。
芭洛瑪說：那就這麼說。
可是她仍然站著不走。
這倒很有意思。
她站在那裡平平靜靜地看著我，絲毫不動，兩隻手臂垂得直直的，嘴巴略微張開。她的髮辮很細，戴著粉紅色鏡框的眼鏡，一雙藍眼睛又大又亮。
我請妳喝杯巧克力好嗎？我找不出話說，只好這麼問她。
她點頭，態度仍然是那麼沉著。
請進，我說道，我正好在喝茶呢。
我把門開著，免得人家懷疑我誘拐小孩。
我也想喝茶，您不會介意吧？她問我。
不會，當然不會，我有點驚訝。有關她的資訊開始多了起來：人類判官，姿態美妙，喜歡喝茶。
她坐在椅子上，一雙腳在空中晃來晃去，看著我替她倒茉莉花茶。我把茶杯放在她前面，然後坐在我杯子前面的椅子上。
我每天都設法讓我姊姊把我當傻瓜看，她很老道地喝了一大口茶後，對我宣佈，我姊姊啊，她整個晚上都和朋友們一起抽菸，喝酒，聊天，就跟郊區的年輕人完全一樣，因為她認為她的才智是無庸置疑的。
這跟乞丐裝束很搭配。
我被派來傳話是因為她很鄙陋而且又很膽小，芭洛瑪接著這麼說，同時一雙明澈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不過呢，這給我們一個互相認識的機會，我很禮貌地回她。
我以後可以再來這裡嗎？她問我，嗓音帶著一種懇求的口氣。
當然可以囉，我答道，我會很歡迎妳來的。不過我擔心妳在這裡會覺得很無聊，我這裡沒什麼好玩的。
我只不過是要安靜，她回答我。
妳的房間不能讓妳安靜嗎？
不能，她說道，要是每個人都知道我在哪兒的話，我就不能安靜。以前我都是躲起來。可是現在，我所有能躲的地方都被發現了。
妳要知道，我也是經常被打擾的。我不知道這兒是否能讓妳靜靜地思考。
我可以坐在那裡（她指著聲音開得很小的電視機前面的一把短沙發）。來這裡的人都是來找您，他們不會打擾我的。
我是沒問題的，我說道，不過妳要先問過妳媽媽，看她是否同意。
八點半上工的曼奴菈從開著的門口探進頭來。她正要對我說些話時，發現芭洛瑪坐在我這裡喝著熱茶。
進來啊，我對她說道，我們正在吃東西聊天哪。
曼奴菈翹起一道眉毛，那意思是說：她在這裡幹嘛？我輕微地聳了下肩膀。她瞇著嘴，心中不解。
怎麼樣啦？她沒辦法等待，還是開口問我。
您等一下會過來嗎？我張著大大的笑容問她。
她看到我大大的笑容，於是說道：啊，很好，很好，是的，我再過來，就跟平常一樣。
然後，她看著芭洛瑪，說道：好啊，我待會再過來。
接著，她很禮貌地說：
再見，喬斯小姐。
再見，芭洛瑪一邊說，一邊露出笑容，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這個不常有的微笑看得讓我心酸。
妳該回家去了，我說，妳家人會擔心的。
她站起身，拖著腳步往門口走去。
很明顯地，她對我說道，您是個很有才智的人。
我一聽之下，心中發愣，什麼都沒說：
您找對地方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