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您在一起不會覺得無聊,這是我們回到廚房後,舒舒服服地坐在高凳上,喝著我覺得相當難喝的溫清酒時,小津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您是個不平凡的人,他一邊說,一邊將一個裝滿餃子的白盤子擱在我前面,這些餃子看起來既不像是炸,也不像是蒸,可是兩者都有一點。他還在盤子旁邊擺了一個裝有醬油的碟子。
我們吃餃子,他特別說明。
相反地,我答道,我認為我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我是個看門的。我的生活是再平凡也沒有了。
一個門房看托爾斯泰的小說,還聽莫札特的音樂,他說道,我倒不曉得您這個行業有這種作風。
說完,他向我眨了一眼。接著,不拘小節地坐在我旁邊,拿起筷子吃他份內的餃子。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覺得這麼舒服過。怎麼解釋呢?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放心,儘管此時此刻我不是獨自一人。就算是和我的知己曼奴菈在一起,我也沒有心有靈犀的絕對安全感。吐露生活的一切並不等於是託付心靈。我喜歡曼奴菈,就如同她是我的姊妹一般。但是我無法和她分享隱藏在我內心深處,不為人所知的那一點兒理性和感性生活。
我用筷子吃包有韭菜和肉餡的餃子,同時非常自在地和小津先生聊天,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
總得要消遣一下,我說道,我常到區政府圖書館去,把我想看的書都借回家。
您喜歡荷蘭畫嗎?他問我,還沒等我回答又繼續說道:如果讓您在荷蘭畫和義大利畫之間做個選擇,您要拯救哪一派的畫?
我們假裝唇槍舌戰了一會兒。我毫無顧忌,熱烈支持維美爾的畫不過很快地,我們兩人是英雄所見略同。
您認為這是褻瀆神聖嗎?我問道。
一點都不,親愛的太太,他一邊回答,一邊將筷子上夾著的餃子在盤子上晃過來又晃過去,一點都不,您想我會請人模仿一幅米開朗基羅的畫,然後掛在我的門廳上嗎?
要把麵放在醬裡沾著吃,他一邊說,一邊在我前面放了一個裝滿麵條的柳條邊大盤子,和一個藍綠色,非常美麗的大碗。碗裡傳出一股花生的香味。這是拉麵冷麵,拉麵配上帶點甜味的花生醬。告訴我您喜不喜歡。
說完話後,他遞給我一條麻料餐巾。
側邊有點裂縫,小心您的衣服。
謝謝,我說道。
之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又添了一句話:
這不是我的衣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您知道嘛,好久以來我都是獨自生活,而且從不出門。我擔心我有點兒野蠻。
這麼說,是個很文明的野蠻人囉。他笑著回答我。
蘸著花生醬的麵條吃起來真是美味可口。但是我不能保證瑪麗亞的衣服能保持原狀。要把一公尺長的麵條放在半液體狀的醬汁裡,然後狼吞虎嚥地吃而不把衣服弄髒,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津先生吃起麵來非常有技巧,但是發出許多唧唧喳喳的聲音,我也就不覺得尷尬,於是興致勃勃地大咬大嚼我的長麵條。
說真的,小津先生對我說道,您不覺得很神奇嗎?您的貓叫作列夫,我的貓叫作吉蒂和列文,我們都喜歡托爾斯泰的小說和荷蘭畫派的畫,而且都住在同一棟樓。像這樣的事,機率有多大?
您不該破費送我那本精裝書的,我說道,這是沒必要的。
親愛的太太,小津先生回道,您是否為此感到高興呢?
哦,我說,我是很高興,但是也讓我感到害怕。您知道嘛,對我另一面的生活我很堅持保持隱秘的,我不希望住在這裡的人認為
您是什麼樣的人,他接口道,那是為什麼?
我不想惹事生非。沒有人會要一個自命不凡的門房。
自命不凡?可是您沒有自命不凡呀,您有品味,有見解,有很多優點!
可是我是個看門的呀!我答道,再說,我沒受過什麼教育,我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煩死人!真沒想到小津先生會跟曼奴菈一樣,用同樣的方式講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揚起一道眉毛,意思是問我為何而笑。
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向他解釋。
那您最要好的朋友,她對您的隱密有何看法呢?
天啊,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您認識她,我說道,她就是曼奴菈。
啊,是羅佩斯太太?他問道,她是您的朋友?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是位高貴的女士,小津先生說道,是位女貴族。您知道,不是只有您一個人背叛社會規範的。這有什麼不對呢?我們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真是的!
您的父母親是做什麼的?我問他,我被他的階級不分弄到有點生氣。
小津先生也許以為特權階級隨著左拉的奮鬥而消失了。
我父親是外交官。我沒見過我母親,我生下來沒多久她就去世了。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事,我說道。
他擺手做了個姿勢,表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繼續跟尋我的思路說話。
您是外交官之子,我是貧寒的農家女。簡直無法想像我今晚會在您府上吃晚飯。
然而,他說道,您今晚是在這兒吃晚飯。
接著,他帶著友善的笑容說道:
我覺得很榮幸哪。
我們兩人就這樣繼續交談下去,氣氛非常友好和自然。我們先後談論:小津安二郎(是他的遠親),托爾斯泰,還有在草原上和農夫們一起開荒的列文,放逐以及文化的無法磨滅性,此外,還有許多其他主題。我們東拉西扯,聊得很起勁,同時還品嚐著剩下的一些麵條,而更令我們回味的,是我們居然具有共同的鑒賞眼光。
最後,小津先生對我說道:
我希望您能夠叫我格郎,這不會顯得那麼拘謹。您介不介意我叫您荷妮呢?
一點都不,我說道我的確是這麼認為。
我怎麼會突然擁有與人默契相處的能力呢?
清酒讓我的變得有點遲鈍,這個問題也就一點都不急了。
您知道紅豆是什麼嗎?小津先生問道。
京都山脈我一邊說,一邊為這永不休止的回憶笑了起來。
怎麼啦?他問道。
京都山脈的顏色跟紅豆布丁一樣,我回他的話,同時儘量讓我的發音清楚些。
那是電影裡的一段情節,是不是?小津先生問道。
沒錯,是電影《宗方姊妹》裡的最後一幕場景。
喔,這部電影我很久以前就看過了,不過我不太記得這個情節。
您不記得廟堂青苔上的茶花嗎?我問道。
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他答道。您這麼一說,我倒很想再看一遍這部電影。我們哪天一起看這部片子,也許明後天,您覺得怎麼樣?
我有錄影帶,我說道,我還沒還給圖書館呢。
就這個週末吧,如何?小津先生問道。
您有沒有錄影機呢?
有的,他帶著笑容回答。
那麼,就這麼說定,我說道。不過我提議:就這個禮拜天,我們在喝下午茶的時間看電影,我帶甜點過來。
一言為定,小津先生答道。
天色漸晚,我們聊天聊個不停,完全不去理會談話內容的連貫性和時間,同時還不斷地啜飲帶有海藻味的花草茶。想當然,我又得去找雪白色的馬桶和陽光色的地毯。這次我選擇只有一朵蓮花的按鈕信息一被接收我帶著內行人的平靜心情接受如雷貫耳的<受判之徒>。小津先生令人感到既困惑又神奇的是,他既有青春少年的熱忱、坦誠,又有大智者的關懷、友善。我很少見到這種與人相處的態度;他好像是以容忍、好奇的眼光看待世人,而我周遭所認識的人,對人的態度不是提防、友善(曼奴菈),就是天真、友善(奧林匹斯),要不然就是傲慢、殘忍(所有其他人)。好奇心,睿智,寬宏大量,這三項的結合形成了空前未有,並且很耐人尋味的混合體。
接著,我眼光落在我的錶上。
凌晨三點。
我立刻跳了起來。
天啊,我說道,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他看了他的錶,然後抬頭望著我,滿臉焦慮。
我忘了您明天一大早還得工作。我是退休的人,已經不去理會時間了。還行吧?
行的,當然行,我答道,不過我總得睡一會兒覺。
有件事我沒說。一般人都知道年紀大的人睡得很少,我儘管屬於年紀大的人,但最起碼還得躺在床上睡足八個小時,隔天才有精神處理事情。
禮拜天見,小津先生站在門口對我說再見。
很謝謝您,我說道,我過了很愉快的一晚,真是太感謝您了。
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道,好久沒這麼痛快地大笑一場,也沒這麼愉快地聊天過。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不用了,謝謝,我答道,沒這個必要。
樓梯上可能會有個帕列何家的人蕩來蕩去。
那,禮拜天見了,我說道,說不定我們會先碰面。
謝謝,荷妮,他說道,同時笑得很開懷。
回到家後,我關上門,背靠著門,發現列夫躺在電視機前的短沙發上呼呼大睡,這時,我察覺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交了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