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
報紙報導基爾逝世的那個週五一如既往地展開。早晨六點,基爾和公司營運長貝瑞碰面,打場每週例行的壁球賽,照舊贏了每一局。之後,他來到星巴克,邊喝特大杯拿鐵,邊閱讀《鹽湖論壇報》《華爾街日報》和《金融時報》的頭條,接著開車回家,洗澡更衣。他通常九點前開始上班,今天則和珠寶商有約。他正在替女友設計戒指當聖誕禮物:鑲在白金寬環的兩克拉馬眼型切割鑽石。
大樓後側有私人通道,不過基爾總是由前門進入,好讓員工知道他來了。這招有效,他一到達,員工就會停止閒聊,開始加速工作,有如見到巡警就猛踩剎車的駕駛。(記者曾問他,基爾建設有多少人工作,他風趣回答:大概有一半的人在工作。)
他經過接待櫃檯,穿過走廊,來到位於邊間的寬敞辦公室,秘書琳達.納許坐在辦公室入口。
基爾大樓的設計樸直,是為功能而非虛飾所建的工作空間,壁畫不會替我賺錢是基爾津津樂道的一句話。現有的裝飾品(少數的植物和壁飾)是幾年前妻子莎拉所擺放的。雖然已經過了感恩節,辦公室還是明顯缺少聖誕布置,基爾認為把錢花在季節性的瑣事上是種浪費,還會特意輕蔑做這種事的人。
他走到辦公室時,琳達的目光離開電腦抬起來。早安,基爾先生。她年近四十,身材苗條,深淺不一的金色長髮往後梳成低垂的馬尾。
還在開會嗎?
大家現在都在會議室等你。
基爾脫下外套擱到琳達的辦公桌。我的前妻和她的律師在會議室,結果妳還能說早安?
對不起,基爾先生。琳達將外套掛在辦公室房門附近的衣帽架。
下一場會面是什麼時候?
十點,跟史考特住屋公司的凡斯.艾倫。
艾倫。他重複喊了一聲。對了,不要跟他說話,我要他緊張。還有,給我咖啡。
在會議室喝嗎?
不要,我不打算在那裡待那麼久。
他轉身走開。
知道了,董事長。她輕聲說。
基爾穿過長廊來到會議室。光滑的雀眼楓木長桌能坐十二人,現在卻只有三個人坐著:兩位律師和他的妻子。基爾的律師林肯,胸腔厚實,滿頭濃密的黑髮,頗有貓王風格的濃密絡腮鬍,絡腮鬍原本還可以更長,但是向來不會婉轉說話的基爾有次問了林肯,留鬍子是跟人打賭,還是想嚇人?下回基爾見到他時,鬍子已經修短了。
莎拉背對著門,她的律師也一樣。他是莎拉的外甥,剛從法學院畢業,基爾不喜歡莎拉的姊姊貝絲,同樣也對她的兒子沒有好感。
基爾一屁股坐到林肯隔壁的椅子,輕輕哼了一聲,讓大家知道他覺得開這場會有多煩人。這時,他才正眼瞧瞧妻子。莎拉頭包絲巾,縱然已經分居近一年,莎拉還戴著那只簡單婚戒。她總是打扮得體,臉色雖然蒼白,少了睫毛的眼睛銳利依舊。基爾避開她的注視,他感覺他始終感覺她能直直看穿自己。
莎拉。他點點頭,簡單地喊了一聲。
嗨,基爾。
妳看起來不太舒服。
我沒事。她分明就有事,面色慘白,從基爾三週前看她到現在,她顯然更瘦了。感恩節那天你沒來。
我出遠門了,臨時有事。
吉米那時回來了,你本來可以見到他的未婚妻。
我說了,我出遠門了。
我們開始吧?史帝夫問。
基爾轉身面對史帝夫,問他:你怎麼稱呼刑事訴訟律師?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稱呼刑事訴訟律師?
史帝夫不悅地看著基爾,我不知道,那你是怎麼稱呼刑事訴訟律師?
冗員。
史帝夫只是搖搖頭。好,不管那個了,我們開始吧。我的當事人基爾太太不顧我的勸告,準備慷慨接受你所有的條款,只有兩條例外。她希望留下鋼琴,它有紀念價值,還有,支付吉米的學費的金額不夠。
基爾開懷的笑容消失,吉米可以跟我一樣半工半讀,他念大學做什麼?反正他只想畫那些沒有價值的畫。
基爾先生,我們雙方都明白我的當事人
你的當事人?你阿呆啊?她是你阿姨,她叫莎拉。
莎拉抱著歉意望著史帝夫,然後又看回基爾。基爾,拜託,有禮貌點。
基爾往後靠,雙臂交叉抱胸,眼睛往下瞄了一眼手錶。好,趕緊把這件事辦一辦。
史帝夫又開始說:我建議過莎拉,不是拿吉米的教育費,就是回頭分資產。
基爾怒視這位年輕人,林肯靠過去對他耳語:條件接受。
說實在的,基爾才不要鋼琴,也不在乎吉米的學費數字,他是談判專家,談判的第一條原則就是要求你不在乎的東西,以免之後會動用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他呼了一口氣,假裝勉強地說:好吧,這是他的人生,我何必擔心他要怎麼虛度呢?
史帝夫看了莎拉一眼,然後轉頭面向林肯說:很好,那就沒有其他要討論的了,我會在協議書和文件加上新的協議,星期一前送過去給你。
基爾起身。趕緊把事情辦妥,我希望儘快忘了這個錯誤。
莎拉低下頭,想掩飾心痛,基爾這才驚覺自己很不得體,想化解尷尬氣氛。嘿,史帝夫,有個老笑話怎麼形容海底的一千位律師?
好的開始。史帝夫簡扼地說。他把文件收拾到公事包。【註】
【譯註】出自電影《費城》,諷刺律師為禍害。
你從法學院聽來的?
聽到的其中一個。
起碼學費沒有白繳。基爾壓著嗓音說。
莎拉站起來朝基爾走去,把手伸出去。再見,基爾。
基爾為自己所說的話覺得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
噢?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基爾茫然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冷不防,莎拉往後倒下,基爾衝向前想拉住她,不過史帝夫從後面接住了她。
來。基爾一面說,一面把椅子往前推。讓她坐下。
史帝夫扶著她坐到椅子上。
抱歉。莎拉說:我剛好有點不舒服。
妳不會有事吧?基爾問。
她抬眼看他說:我再也不是你的問題了。
基爾轉過身,留下一句我還有會要開,便走出門外,返回辦公室。
基爾走近時,琳達抬起眼。很有效率的會議。
感覺像過了天長地久。艾倫在哪裡?
艾倫先生還沒到,我把他的檔案放在辦公桌上的咖啡旁邊。還有,崔西打電話來,要不要我撥電話給她?
好。還有,莎拉身體不舒服,拿罐可樂還是什麼的給她。他走進辦公室,把門帶上。
基爾才剛坐回位置,電話就響起。他按下通話鍵,嗨,寶貝,什麼事?
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是我,寶貝,我是林肯。
你在哪裡?
我正往車子走去,聽著,我看我們別簽那些文件了。
我們才把想要的都弄到手了。
沒錯,不過你還是要讓出房子、個人退休帳戶和沃特福特投資帳戶,我看暫緩處理這件事情吧。
為什麼突然改變想法?
我有一段時間沒見過莎拉,假如我們拖得夠久,當你成了活得比較久的那個人,最後什麼統統是你的。
林肯,你冷血無情。
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我會當成是讚美。
琳達打進來:崔西在線上。
我得掛了。
你知道我是對的。林肯說。
你無情無義,你唯利是圖。
這就是你雇用我的原因,再通知我吧。
再見。他按下另一個鍵。嗨,寶貝。
嗨,大老闆,猜猜我穿著什麼?
我不知道。
閉上眼睛。
然後呢?
閉上了嗎?
閉上了。他說謊。
好囉,現在想像我綁著很細很細的帶子、穿著很少很少的布料,某些可恥的時裝設計師說這叫比基尼,這玩意比曼哈頓的房地產還要貴。我想我們應該飛去佛州的波卡雷登過週末,試試看這玩意。
波卡雷登太遠了。
沒聽見我說我買了新的比基尼嗎?
我們上回去了墨西哥,工作進度拖了一星期,我現在還在為此付出代價。
難道我就不值得嗎?只工作不玩樂,基爾也會變傻蛋。
只玩樂不工作,基爾會變窮光蛋。
玩多了才會呢。
近一點的地方?
多近?
不需要機場的地方。
我早有準備,B計畫,帕克市,我知道一間古雅的小民宿,房間裡有大型泡澡池,你可以提早出發嗎?
我可以取消一場會議,妳想幾點走?
五點左右。
琳達又打進來:艾倫先生到了。
五點?好,我會取消會議。不能跟妳說了,我把電話轉給琳達接聽,她會訂房間。
好吧,如果一定只能這樣的話。
什麼意思?
我討厭跟她說話,她好無趣,我想她不喜歡我。
我不是因為她有趣才請她的,她喜不喜歡妳並不重要。中午見。
掰,寶貝。
儘管艾倫在辦公室外面等候,基爾卻繞過辦公桌,把椅子略為往後搬移。他總會盤算如何打心理戰術。剛搬進這裡時,他找了木工,把訪客坐椅的椅腳鋸掉近乎五公分,前方的椅腳更多鋸掉一公分,這樣坐在上面的人不但被迫抬頭看他,還永遠覺得有點失去平衡。有一回協商數百萬美金的不動產購買案時,他偷偷在客戶的咖啡中加了安眠藥,讓對方昏昏欲睡。基爾相信在商場上兵不厭詐。
他走回辦公桌,翻開艾倫的檔案。五個月前,艾倫來找他,急需近一百萬美元(確切數字是九十七萬四千零七十六美元,基爾對於數字永遠絲毫不差)。艾倫的家族在小白楊峽谷底一帶有近五萬六千坪的地產,由於欠稅恐怕不保。為了保住地產,艾倫必須趕緊找到錢,於是以地產為抵押,向基爾借了高利貸款。那塊地是地王,隨隨便便也價值這筆借款的五倍,目前基爾持有地契,而且決心把地契留在手中。他按下免持聽筒電話的按鍵:讓他進來。
艾倫走進辦公室。他個頭高大,模樣笨拙,鬢角已經灰白。基爾覺得他是個愛握手的呆瓜,與他會面後一定會使用淨手殺菌露。
基爾先生,很高興看見你。
基爾往後坐,露出冷漠的眼神說:坐。
艾倫坐下,察覺椅子不好坐,偷偷往下瞄了前面的椅腳。
你帶了我的錢來?
艾倫虛弱地笑了笑。唔,好,直接談正事吧。你也知道,貸款償還日離現在大概還有三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好消息是,我找到了投資者,不過他必須變賣一些資產才能換現金,要到元旦過後才能準備好全部的資金。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把貸款多延幾週,當然細節我們再談,也會加上利息錢。
基爾只是看著他,不行。
艾倫的詫異全寫在臉上,不行?
我們的協議不是那樣的,我需要拿回我的錢,你已經有六個月的時間處理你的交易,我們在二十四號前要拿回全數的款項,否則你就違約,我們要收走土地。
艾倫緊咬牙關,不過我們的投資者沒有辦法那麼快準備好錢,我們只是想多要三週或四週的時間。
那不是我的問題,我們說定了協議,我以為你會遵守,老老實實地遵守。
艾倫的臉紅了,我一輩子沒騙過任何人。
很好,那就繼續保持下去。
都怪經濟不景氣,現在想借鉅額貸款簡直是不可能。
大家日子都很難過。好了,我很忙,在二十四日時,我要看見你帶我的錢過來。
這塊地在我們家族手中幾乎有一百年了。
基爾低頭片刻,然後又看著艾倫。這樣吧,開始大興土木的時候,我們會以你曾祖父的名字替新蓋的住宅區命名。
艾倫氣得發抖,沒再多說一個字便起身走出辦公室。門關上後,基爾出於習慣拿出淨手殺菌露往兩手搓揉,然後開始瀏覽會計師留在辦公桌的盈虧報告。
沒幾分鐘後,琳達打電話找他。
什麼事?
帕克市的訂房確認好了。
我要妳把我四點三十分和道森的會面取消。
我已經取消了,要我重新安排時間嗎?
星期一。如果我還有空檔的話。
基爾先生,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事了。
你要出門真好。
哦,很高興擺脫我嗎?基爾在鼻子裡哼了一聲。
不是,董事長,我只是覺得偶爾到別的地方走走很好。
基爾掛了電話,琳達把話筒放下。她的丈夫麥克斯罹患多發性硬化症之後,旅行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她想不起自己上次真正度假是什麼時候。
基爾和艾倫會面時,史蒂夫陪莎拉往外走去她的車子,攙扶她穿過停車場。好了,我們拿到妳所要求的。史蒂夫說。他顯然不開心。莎拉沒有回應,他又繼續說:我們實在應該再要別的,再要更多東西。
我不需要更多的東西。
妳應該要替未來打算。
莎拉對他苦笑,噯,那並沒有什麼意義,不是嗎?
莎拉阿姨,妳不該說那種話。
我只是務實。
史帝夫替她拉開車門,要我開車送妳回家嗎?我可以找人來開我的車子。
我不會有問題的。莎拉坐進車裡,把鑰匙插入鑰匙孔。
唉,莎拉阿姨,我不明白,妳這樣的人怎麼會跟那種卑鄙小人在一起?
基爾並不是一直都像這樣。
他對人很可惡,尤其他竟這樣對妳。
莎拉對外甥的批評置若罔聞,謝謝你的幫忙,我的律師費帳單呢?
妳不會收到的。
我堅持要。
我不會開給我最愛的阿姨帳單,除非拿妳美味可口的手工瑞士捲來抵帳,那麼我就接受。
莎拉露出笑容,我會的。
當作是我欠妳的恩情。
謝謝你,史帝夫,替我跟你媽媽問好。
他從車子旁退開,將車門關上。開車小心。
莎拉開走時,史帝夫自言自語:那個白癡正在拋棄他至今擁有過最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