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恨意清單

第36章 36

恨意清單 珍妮佛.布朗 4850 2023-02-05
  雖然我從來沒去過尼克的墳墓,卻明確曉得正確的位置。大概是槍擊案之後的頭兩個月,每隔十秒鐘電視上就要播送一次墓園的影像;另一方面也是常聽人提起,所以多少有些印象。   我沒跟任何人提起我今天要來上墳的事。反正能跟誰說呢?老媽?她八成會哭哭啼啼阻止我,要不就是尾隨著我過來。然後從駕駛座那邊的車窗往外大吼大嚷的。跟老爸說?得了吧,我們連一句話都說不對頭。還是赫爾勒醫生?我說不定會跟他說,但上回跟他見面的時候我還沒有來上墳的打算,要不我應該會告訴他的。醫生可能還會開車載我過來,那我的腿現在就不會因為走了一整天而又痠又痛的。或是跟我的朋友說?呃大概所有的朋友都離我而去了,不管原因是什麼。   我一路順著走下去,經過一排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墳墓,墓碑很新,前面還放了鮮花,然後就在他祖父艾樂馬跟阿姨瑪姬之間找到了他的墳墓。這兩位長輩以前我都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過面。

  我在那邊站了好一會,凝視著尼克的墳墓。乍暖還寒的初春,風席捲而來,纏繞著我的腳踝,讓我直打哆嗦。一切都跟想像中的一樣我絕望的情緒、因激動而發疼的胸口、戰慄的感覺、風陣陣吹來、灰暗的色調。這就是墓園該有的樣子吧?至少電影裡都是這麼演的,寒冷而陰鬱。當人探訪所愛的長眠之地,應該不會是陽光普照的吧?那樣還挺怪的。   尼克的墓碑跟周圍的一樣散發著石材的微光,從雲隙間灑下薄薄的陽光,在墓碑的字上面造成了陰影。我還是可以判讀得出來:   尼可拉斯.安東尼.賴維爾   一九九〇到二〇〇八   孝子   孝子這個字眼簡直是無意間跳入我的眼簾裡。這幾個字很小,用斜體刻的,幾乎為雜草所掩蓋住,像是深表歉意。我想到他的母親。

  我當然也曾在電視上看到他媽媽,但螢幕上看起來總顯得不太真實。在我的記憶中她所代表的就是一個媽字,尼克總是這麼叫她,而她則是有種慵懶輕鬆的氣質,對我也非常好。往往像是躲在幕後似的,刻意讓我跟尼克有獨處的機會絕不礙手礙腳、喋喋不休管教孩子的言行舉止。她這個人還滿酷的,我很喜歡她,甚至常常幻想著自己是她的兒媳婦,挺自得其樂的。   其實不難理解媽的心理,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以孝子的身分留存在大家的記憶裡,懷抱著一份仁慈和藹的心態,對著這塊墓碑上的小字跟自己的兒子喃喃低語。僅只是深沉的呢喃,叨念著:你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啊。你是我的寶貝兒子,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很想念你這個心肝寶貝,永遠忘不掉你啊。

  墓碑頂端有個嵌入式的花瓶,裡面插著一叢塑膠做的藍玫瑰。我蹲了下來,撫摸一下看似脆弱的花瓣,一面想著不曉得尼克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墳頭上插著花,感覺他不像那一型的人。但隨即又打消這份揣想,這樣胡思亂想根本沒什麼用。我們在一起三年了,我從來沒問過他喜不喜歡花、最喜歡的花是不是玫瑰、會不會覺得塑膠玫瑰上假假的藍色看起來很呆。一時之間這些念頭讓我悲從中來,我居然不曉得這些問題的答案。   我又蹲跪下來,受傷的腿好像在尖叫抗議。我伸出食指,順著尼克的名字撫摸著:尼可拉斯。然後笑了一笑,想起來我以前是怎麼揶揄他的這個名字。   尼可拉斯。我曾在廚房跟飯廳的轉角處又唱又跳,手裡拿著從壁爐架上搶下來的鑲框照片,捉弄他說:喔喔,尼可拉斯!來來來,尼可拉斯!

  我會給妳好看!他在客廳裡吼著,聲音中卻有一絲笑意。我還是一個勁兒地取笑讓他恨得不得了的菜市場名,曉得他只是想抓住我打鬧一番,並沒有真的要懲罰我的意思。看我抓住妳以後會怎麼修理妳   他從牆角一躍而出,喊了啊哈!一聲。我尖叫著逃竄,一路笑鬧穿過廚房,爬上樓梯往臥室的方向跑。   尼可拉斯尼可拉斯尼可拉斯!我邊笑邊嚷著,同時也聽到尼克緊追在後笑鬧追打的聲音。尼可拉斯.安東尼!   夠了妳!他大吼著,然後在靠近浴室的地方終於猛撲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腰際。我要讓妳吃不了兜著走!他將我壓制在地板上,俯跨著,然後一個勁兒地搔我的癢,直到我忍不住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如今回想起來宛如隔世。

  我又用手指頭順著尼克墓碑上的名字刻劃了一遍,然後又一遍,感覺以前的那個尼克在他家二樓浴室外面走廊把我壓在地板上搔癢的那個尼克似乎活了過來,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來得更加真實。   我不恨你。我這般念念有詞,然後又重複一遍,音量放得更大了些。一點也不。一隻藍背鳥躲在我左手邊的樹叢裡突然應了一聲,我朝那棵樹的枝葉裡頭張望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看見。   也是時候了吧。背後突然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我跳了起來,往後一轉身,卻重心不穩,兩膝蓋一個晃盪,屁股著地跌坐下來。只見杜切坐在我後面的一張水泥長椅上,身體向前傾,兩手自在地擺盪在兩膝之間。   你在那邊坐多久了?我問道,一面將手掌貼在胸口上,好平復自己的心跳。

  他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會過來。那妳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   我們兩人對望了一會兒。我總覺得杜切的眼神帶有挑釁的意味,就像一條狗即將開始對打前會來個下馬威,好好瞪視自己的敵人。   所以妳今天來這邊是要做什麼?他問道。   我回瞪著他,打算跟對方好好較個勁兒。你沒道理把我從這邊趕走吧,我說:而且我一直不懂,你憑什麼一直怪罪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有機會可以阻止他開槍殺人的。   妳才是那個寫了恨意清單的人。他反駁道。   在槍擊案發生的前兩天,你不是都一起跟他待在他家嗎?我怒氣沖沖頂撞回去,但隨即軟化說話的語調,改口說:好吧,我們兩個其實都有機會阻止他的。白痴,這樣又不能救回誰的命。

  一輛車靠近了過來,一位老先生從後座緩緩下了車,走向鄰近的一座墳墓,胸前抱著一束花。我們兩個一起看著他慢慢跪下來,他垂著頭,下巴幾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   那些警察,他們也有把我找去問話。杜切說道,目光仍舊停留在那位老先生身上。他們覺得我說不定也有參與這個計畫,因為我三天兩頭跟尼克混在一塊兒。   真的嗎?這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我想也是。他一臉不爽地回嘴。妳只會想說自己有多可憐。什麼好可憐的瓦納瑞啦,被槍打到、際遇悽慘,還被人家當成嫌疑犯之類的。妳就從來不會替我們其他的這些人著想,根本是不聞不問,天哪,完全不去關心我們這些人過得好不好,一副跟我們畫清界限的樣子。   我看著他,大為吃驚。他說得很有道理,史黛西第一次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完全沒有過問其他人的狀況。我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也沒有寫信,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這麼做的念頭也沒有。喔,我的老天我喃喃自語起來,腦海中突然出現潔西卡的說話聲:瓦納瑞,妳這個自私鬼!對不起,我沒有想到

  那個什麼潘澤拉探員幾乎像是住在我家一樣耶,要命。把我的電腦給拿走,還有其他拉拉雜雜的東西。杜切繼續說著。但真正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尼克從來沒有跟我提到過要槍殺任何人的事,連個警告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也沒有警告過我。我接口,但聲音細微幾乎是自言自語。杜切,我真的覺得很抱歉。杜切點了點頭,從褲袋摸出一根菸,不慌不忙將菸點燃。一開始我覺得自己怎麼會這麼笨,居然沒有任何感覺。後來想了想,覺得大概是我們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要好吧。另一方面也還是有種罪惡感,想說我應該要察覺得出來才對,然後想辦法阻止他。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定他是不想連累到我們吧。   我露出挖苦的表情。哼,如果他真的是故意不想連累到我們,那這個計畫也太失敗了。

  杜切輕笑了幾聲。那倒是。   那位老先生終於掙扎著爬起身來,拉了拉外套,然後走回車上。我望著他,說:你記得我們一起去逛斯里蘭卡的那一次嗎?在水岸公園?我問道。   杜切哈哈一笑。是啊,當然記得。那天妳真是超級煩的,一直抱怨說什麼很冷啦、覺得餓啦,巴拉巴拉的。搞得他一點也玩不起來。   呵,是啊。我說著又將目光轉回尼克的墳上。尼可拉斯.安東尼。那天到最後你們居然先落跑了,搞得我跟史黛西到處找人,最後居然發現你們跟兩個從芒特普林森來的金髮小妞聊天聊得好愉快,還一邊吃著奧力歐餅乾   杜切的笑臉綻放開來。那幾個小妞超辣的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哈,是啊,的確很辣。然後你記得我發現你們在那邊的時候,跟尼克說了什麼嗎?

  我抬眼望著杜切。他搖了搖頭,不記得,只是繼續笑著,雙手擺來擺去。   我說:我恨你。真的就是這麼說的,一字不差的我恨你,尼克。我彎下腰來,撿起一片枯黃的葉子,用指頭捏著葉桿將它轉來轉去。你覺得他會知道我那樣說不是有意的嗎?他不會真的到臨死前都還以為我恨他吧?我的意思是,雖然已經是很長一段時間的事了,你也知道那天後來我們就和好了,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會很擔心,覺得他可能念念不忘那天我對他說的這句話,然後說不定那天槍擊案的那天當我試圖阻止他的時候,讓他回想起那次我在斯里蘭卡說過的話,讓他決定一走了之。因為他以為我很恨他。   說不定妳真的很恨他。   我思索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我很愛他。我迸出笑聲,拚命搖著頭。這就是我的致命傷啊。要是尼克在的話一定是這麼說的,就好比我是他那些愛看的莎士比亞悲劇裡頭跳出來的悲劇人物。   我聽見衣服跟水泥石塊摩擦的聲音,杜切挪到了長椅的一端,拍了拍旁邊的空位。於是我站起身來,坐到他的旁邊。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他穿著手套,一股溫暖包圍住我,從手散播到全身。   你覺得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嗎?我柔聲問道。   杜切想了一想,然後兩腳跺了一下地面。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曉得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吧。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或許我無法知道尼克會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連他自己都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種事。   杜切鬆開我的手。沒有他那雙戴著手套的手傳遞溫暖,頓時讓我渾身發抖,可是他馬上又以手臂勾住我的肩膀。這讓我覺得有點怪,但也不是什麼不好的感覺。杜切就某方面來說,是我認識的人裡面跟尼克最親近也最相像的人,感覺好像是尼克的手撫著我的背,身旁是尼克傳來的溫暖。我將頭倚靠在杜切的臂彎裡。   我能問個問題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   如果妳真的這麼愛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出現在這裡?   我咬著嘴脣,思索了一陣子。因為我並不覺得他人在這裡。我覺得他還是在我們生活的空間裡活動,我根本從來就沒有想過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杜切說道:妳可以理解嗎?   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回答,聲音中帶了點緊繃的感覺,可是非常輕微。我想是這樣吧,管他的。   我們兩個就這樣坐在那邊一段時間,目光都放在尼克的墳上。風變得更急,天空一片灰暗,   我的腳邊捲起一團落葉,轉呀轉地直打圈,搔得我腳踝一陣癢。我打起冷顫,於是杜切把手抽回去,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   我點了點頭。再見。   杜切離開以後,我又在那邊坐了一陣子。呆望著尼克的墳墓,直到兩眼泛濕,腳趾頭也因為寒冷而麻痺了起來。最後我終於站起身,順便用腳趾頭踢開墳頭上的一片落葉。   再見了,羅密歐先生。我靜靜說道。   然後我就離開了,身體打著顫,卻頭也不回,儘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想回來探望他的墳墓。他是他母親的那個孝子,這幾個刻在冰冷花崗岩上的文字,看起來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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