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恨意清單

第7章 07

恨意清單 珍妮佛.布朗 12801 2023-02-05
  說來有趣,那個後來在我們班上變得赫赫有名的名字尼克.賴維爾在大家高一的時候完全默默無聞。   尼克是那年加文高中的轉學生,而且顯然適應不良。加文縣屬於那種小型的郊區市鎮,卻蓋了很多豪宅,養了一堆好命的有錢死小孩。尼克的家座落在少數幾個低收入街區之一,散布在市鎮外圍的邊界地帶。他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有時候還會太大件,反正一點型都沒有。再加上他骨瘦如柴,一副窩囊廢的氣息,導致一般人對他的印象都是憤世嫉俗、不管他人死活。   但我卻很快地注意到他。他的那一對眼珠黑而深邃,習慣不露齒歪著嘴笑,一臉惹人憐愛的無辜狀。並且跟我一樣,永遠打不進別人的小圈圈,但也跟我一樣其實一點都不想加入別人的世界。

  其實也不能說我從來不屬於任何小團體,大抵上每個人在小學的時候都還會認同某個群體,而我當然也不免俗的是其中之一。我也曾著迷於那些新潮的事物服飾啦、玩具啦、帥哥啦,還有學校辦晚會時放的音樂,每每讓大家陷入瘋狂。   但是差不多到了六年級的時候吧,似乎一切都有了變化。我開始環顧周圍的人,覺得自己不見得一定要凡事符合大眾口味。起碼他們不像我有個失和的家庭,很難想像他們能夠理解像我這種在家裡左右支吾的尷尬,就像要他們在暴風雪的天氣裡打開自家大門似的。每次學校辦親子活動,別人的爸爸們都會親暱喊自家的小孩小甜甜或寶貝女兒之類的,而我家的老爸卻連人影都看不到。就在我懊惱著自己究竟該歸屬何處時,克莉絲蒂.布拉特,我生命中的死對頭開始如火如荼地招兵買馬以壯大自己的聲勢,於是乎我的困惑迎刃而解事實擺在眼前,我跟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因此我非常欣賞尼克的性格,也學他掛上一張不管他人死活的臉,開始在我那些卡哇依風的衣服上挖洞,好營造出破爛的感覺,把爸媽所設定的清純可愛瓦納瑞徹底毀棄,連那些他們新近特別添購的服裝也不放過。這還帶來一些附加效果,老爸老媽每次一看到我跟尼克出去就幾乎要氣死,只怪他們一廂情願以為自己的女兒在學校是校花級的貨色,而這也突顯出他們兩位有多不瞭解我,六年級都已經是多麼遙遠的歲月了。   我跟尼克一起修了代數課,我們也是這麼認識的。他很喜歡我那雙腳趾附近貼了膠布補丁的鞋子,其實鞋子沒破,但我卻故意把這雙鞋弄得好像分崩離析的樣子。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的邂逅,從他的那句我喜歡妳的鞋作為開端,我回答說:謝謝。我真討厭代數課。他接口:我也是。

  嘿。過沒一會兒,當帕爾老師在發放講義時,他低聲對我說:妳是常跟史黛西走在一起的女生嗎?   我點點頭,一面將整疊紙傳給後面煩人的同學。你認識她喔?   她好像跟我搭同一班巴士吧,他說:人還滿好的,我猜啦。   嗯,她人的確很好啊,我們從幼稚園開始就很熟了。   喔,很好啊。   後來帕爾老師要大家安靜不要講話,我們只得乖乖做練習,但從此以後,我跟尼克不管上課前還是下課後都會聊上幾句。於是我將他介紹給史黛西、杜切,還有其他幾個熟朋友,他也馬上跟我們混在一塊兒,特別是跟杜切。但是非常明顯,打從一開始就是我跟他兩人的感情最好。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出雙入對一起去上課、約在置物櫃前面見面,下課也一起離開。早上有時候也會跟史黛西、杜切還有梅森在球場看臺上見面。

  記得有一天過得非常不順遂,一心只想給那些找我麻煩的混蛋一點顏色看看,所以我就突發奇想把那些人的名字全部在筆記本裡條列下來,就好像把人做成巫毒娃娃下咒似的。當時我只覺得只要把這些人的名字寫下來,就能印證他們是大王八蛋而我是無辜受害者。   於是我打開那本令人安心的紅線圈筆記本,沿著紙上的直線一列列數下去,並且寫下那些人的名字,還有一些名人,惹人厭的念頭,一切令我產生恨意的事物。那天到了第三節課快下課的時候,我已經填了有半頁之多,寫的字眼盡是克莉絲蒂.布拉特、代數,以及代數課上聽到爛的符號跟數字不能加在一起啊!還有臭髮膠等等。但我仍舊意猶未盡,索性帶著筆記本直接去上代數課,因此當尼克走進來的時候,我仍在那邊埋頭苦寫。

  嘿。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面打招呼。當時我正興致勃勃在筆記本上寫爸媽的婚姻問題,而這其實是很關鍵的一個項目,所以一口氣寫了四次之多。   他喔了一聲,安靜好一會兒,但我可以感覺到他想看我究竟在做什麼好事。那是什麼啊?他最終按捺不住地發問,帶了點揶揄的口吻。   我在列個恨意清單。我想都不想直接這麼回答。   下課後,大家紛紛走出教室,尼克從後面趕上來,不耐煩地丟出一句話:妳真該把今天的作業也給加到清單裡去,煩死了。我回頭看,他卻擠出個鬼臉來。   我回以一個微笑,他也露出會心的表情,這股默契頓時讓我坦然不少,覺得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孤單。沒錯,我回答。我待會兒就把那個作業列到清單裡去。

  這便是一切的濫觴:眾所周知的恨意清單。它的誕生只是個玩笑而已,純屬發洩工具,最終卻往我始料未及的走向發展開來。   每次一到代數課,我們就會把清單拿出來,逐一表列私底下讓我們大為感冒的名號。兩個人就這樣坐在教室最末排,肩並肩,對著克莉絲蒂.布拉特跟哈費姿老師之流的人物同仇敵愾一番。包括所有機車的傢伙、把我們惹毛的人,特別是那些愛找麻煩的,無論是以我們為對象或其他人。   我們好像還一度想公開這份清單,想讓全世界都看看就是有這麼些不要臉的混蛋,給他們一些顏色瞧,比如沒事愛叫我死神修女的啦啦隊長、那個常趁著四下無人在走廊上故意硬撞尼克胸口的大塊頭,還有實際上跟壞孩子五十步笑百步的所謂乖孩子。我們覺得如果到處都能有這樣的清單,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起碼人們將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恨意清單確實是我的構想跟創意,我才是始作俑者,是由我推動的。另一方面也因為這份清單,我跟尼克建立起了友誼,進而成了一對。這份清單將我們串連起來,不再感到孤單。   我第一次去尼克的家正是確定自己愛上他的那天。我們一起走進他家那個髒亂的廚房,不遠處傳來電視機關掉的聲音,伴隨著一個老菸槍的咳嗽聲。一走進廚房,尼克便打開另一扇門,並示意我跟著他沿著樓梯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鋪著水泥地,但上面放了塊橘色地毯,旁邊還有張被褥,就這樣直接安在地板上一副很臨時的樣子。尼克將背包一把扔在被褥上,然後自己也躺了下去,深深嘆口氣,用手揉了揉眼睛。   真是漫長的一天哪,他說:真等不及夏天趕快到。

  我慢慢轉個圈環顧四周。一面牆上靠著洗衣機跟烘乾機,角落有成堆的衣服。另一個牆角則放了捕鼠器,一些箱子疊在那邊,旁邊站了個衣櫃,抽屜裡的衣服散亂出來,上面還堆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這是你的房間?我問道。   是啊。想看電視嗎?要打電動也可以。   他說著便一轉身趴著,從床的另一頭翻出一臺放在箱子上的電視機。   好啊,我說:來玩遊戲好了。   我坐到他旁邊,並且注意到床跟牆壁之間有個塑膠隔板,裡面的書多得滿出來。所以我便爬過被褥,拿起其中一本。   《奧賽羅》。我念出封面上的標題。莎士比亞喔?   他看著我,露出自我防衛的眼神,一句話也不說。   我又拿起另一本。《馬克白》。之後又接連拿了兩本書起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尋找莎士比亞》。這些是什麼啊?我問。

  沒什麼啦。他回答。喏,拿去。然後一把將一支電玩遙控桿塞給我。   我不理會,繼續在夾層裡翻寶物。《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茱麗葉》、《哈姆雷特》,全都是莎士比亞耶。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他語調溫和,朝我手中的書比一比。《哈姆雷特》。我審視一下書的封皮,隨便翻開一頁,大聲朗讀:   啊,真是罪過呀!   要是當時我們在現場的話,一定也會死在他手裡了。   放任他這麼胡作非為,   不管是對妳還是對我們,甚至是所有人,可都是莫大的威脅啊。   老天哪!這樣的血債究竟該由誰來承擔呢?尼克接口,在我繼續讀下去前直接引用了接下來的句子。   我坐回原位,視線越過書本落在他身上。你都讀這些書嗎?

  他聳個肩膀。隨便看看。   真的嗎?很酷耶。而且你還把它背下來,我連它在講什麼都不知道。   嗯,大概要知道故事在說什麼才比較容易瞭解吧。他回答。   告訴我它的故事嘛。我說。   他不確定地望著我,深呼吸一口氣,遲疑了一下才開口說話。隨著故事進展,他的說話聲越發活靈活現,串連起哈姆雷特、克羅迪亞斯、奧菲莉亞這些人物,以及謀殺跟背叛、哈姆雷特優柔寡斷的致命弱點,還有他最後如何逼瘋自己的愛人。尼克述說這段故事時,往往在強調宿命的片段引經據典,彷彿詩文出自他的筆下。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確信自己愛上了他,這個穿著破爛、舉止不得體卻帶著羞赧笑容的莎士比亞迷。   你是怎麼開始讀這些書的?我問道:我的意思是,你這邊的書真的很多耶。   尼克低下頭,娓娓道來自己跟這些書結緣的歷史。當時他母親決定跟他的第二號老爸離婚,他獨自一人在家度過無數慘澹的夜晚,一無所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男人之間周旋。有時候電費繳不出來,索性逼他讀書作為娛樂,祖母也會帶書給他看,而他訓練有素可以在一天之內迅速啃光光。所以他看了各式各樣的書《星際大戰》、《魔戒》、《阿特米斯奇幻歷險》、《戰爭遊戲》等等。   然後有一天路易斯我的三號老爸,尼克繼續說:在跳蚤市場上弄來了這本書,是故意想捉弄人的。尼克將那本《哈姆雷特》從我手中奪走,在空中晃了晃。真想看到你讀這些書的樣子啊,聰明的小鬼。他裝模作樣聲音粗啞地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笑了起來,自以為講了什麼有趣的事,我媽也跟著在那邊笑。   所以你真的讀了,想證明給他們看?我說著,一面隨手翻翻《奧賽羅》。   剛開始是這樣子,他回答。可是後來呢,他爬到我身旁,一樣背倚著牆坐著,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我正在讀的是哪頁。我很喜歡他肩膀靠過來時的那股溫熱感覺。我漸漸愛上這本書了,奇怪吧?就好像玩拼圖,一旦開始第一片就停不下來了。而且實在很好笑,路易斯那傢伙真是笨蛋一個,根本不曉得他丟給我的這本書裡面的壞人就是個繼父的角色。他搖搖頭。蠢到不行。   所以你祖母幫你帶來這些全部的書?   他聳聳肩。有些是,另外有些是自己買的,大部分是以前一個對我特別照顧的圖書館管理員送的。她知道我喜歡莎士比亞,大概也是覺得我很可憐之類的吧。   我把《奧賽羅》塞回夾層裡,又掏了掏裡面,挖出一本《馬克白》。再跟我講一下這個故事吧。我說,然後他照做,電動遙控桿就這樣被棄置一旁,丟在床的旁邊。   在醫院裡的時候,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記起那天的事,絞盡腦汁,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他床上的被子是紅顏色,枕頭沒有枕頭套,衣櫃的邊緣處擺了個相框,裡面是他金髮的母親。記得當我們講到《李爾王》的時候,樓上廁所還會傳來沖馬桶的聲音。他媽媽從臥室走到浴室,再從浴室走到廚房,也在我們頭頂上發出腳步聲來任何小細節。這些小細節記得越多,我越是難以相信其他人在新聞裡對尼克的描述。我往往只在眾人離開、自己獨處的夜裡才會神祕兮兮、略帶罪惡感地打開電視看新聞。   當我的腦袋不是用來回想那天在尼克房間的情景時,通常就是在試圖拼湊出學生餐廳發生的事。這其實有一定的困難度:   首先,頭兩天我大部分的時候都在藥物所導致的迷離世界裡漫遊。說來有趣,一般人都以為被槍擊最痛苦的階段勢必就是被槍打中的當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說實話,對於事發瞬間的感覺,我一點記憶都沒有。真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大概就是恐懼感吧,或許是一種怪異的沉重,但絕不是疼痛。真正的痛是從隔天才開始。手術過後,我的皮膚、神經跟肌肉有一天的時間去適應這個事實:身體的某個部位永遠無法恢復原狀。   這兩天裡我哭了好多次,而大部分的淚水都是為了要驅逐身上的劇痛。畢竟這可不是被蜜蜂給叮到的這類小事,這實在是讓人痛不欲生啊。   那個好像對我仍舊沒什麼好感的護士一直進進出出,有時候給我打一針、有時候是顆藥片,接下來我就會覺得周遭一切變得恍惚扭曲,整個房間塞滿一個點、一個點的。我也不曉得這樣下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不過當我熬過這頭兩天,終於停止服用讓人頭暈目眩的止痛藥而改用較無副作用的藥品,我竟寧可睡得更久一點。   然而另一個拼湊記憶的更大阻礙,是我很難相信這些事情竟能合而為一,大腦就是不願將整件事合理化,彷彿本該有兩個獨立的世界存在。其實當我苦思到極致,也曾問過護士小姐是不是槍響會帶來什麼後遺症,讓我的腦袋陷入混亂而無法順利思考。當時唯一能想的就是我想盡情地睡、希望置身在一個跟當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她回答:人的身體會透過很多種方式來自我防衛。這麼一聽,我不禁暗自希望自己身體的防衛措施能更為強大些。   夜復一夜,我打開電視機,任由螢幕光影從床上橫跨牆邊。看著自己的學校出現在畫面裡巍峨矗立的建築物,仰之彌高,帶有教育體系的儼然跟威風,一點都不像是過去三年來我所就讀的地方,甚至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錯覺,彷彿自己看到的影像只是科幻片的橋段。可是肚子馬上翻騰欲嘔,提醒我這並非虛構的情節,而是真真實實,我自己都參與其間。   剛開始的那兩天,我媽三不五時就坐到我床邊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宣洩情緒。前一分鐘她可能還靜靜地用張衛生紙擦拭眼淚,一臉哀戚搖著頭,寶貝長寶貝短地喚著我;後一分鐘卻又滿面怒容,變成扯著張嘴的歐巴桑拚命責怪我,直喊著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生出這樣一個怪咖來。   對於這些傾訴我毫無怨言對她,以及對所有人。打從小法蘭克告訴我尼克飲彈自盡,我就像隻沾了鹽的鼻涕蟲,蜷曲了起來,身子撇向一邊,和著被單跟毯子把自己捲成一團,膝蓋盡其所能地抵著下巴,腿上仍捲著繃帶發出陣陣疼痛,並且纏繞著管線,幾乎將我整個人五花大綁釘在床鋪上。我就這樣蜷曲成一顆球似的,當身體捲到極致,靈魂接著動作,繼續蜷曲、蜷曲、再蜷曲,縮得又緊又小。   我並沒有打定什麼主意從此不再說話或不理人,純粹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主要的原因是每每一張開嘴巴,我就只想發出可怕的慘叫聲。腦海中盡是尼克的身影,一具軀體冰冷地躺著。我多麼想去參加他的葬禮,好歹去墳前致意,送上一個吻,告訴他,我並沒有怪罪他開槍射我。   另一方面,我又想替克林老師大聲尖叫,還有艾比.丹普西,以及被槍擊身亡的每個人,甚至是克莉絲蒂.布拉特、我媽、小法蘭克,當然啦,還有我自己。然而這種種情緒卻無法連貫在一起,就好像拼拼圖,其中兩塊幾乎可以合在一起了,這種感覺實在逼得人暴躁憤慨。你當然可以硬把他們塞在一起,但就算他們看似拼湊無間,終究還是無法緊密貼合,看起來就是怪怪的。我的腦袋當時就是這種感覺,硬將不合的拼圖擠在一起。   然後到了第三天,房間的門被打了開來。當時我正盯著天花板,回想跟尼克在尼泰茲遊樂場玩雷射漆彈的過程。記得那次我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一開始尼克相當不高興,但後來我們去梅森家參加個派對,他當場告訴大家我是個多麼厲害的神射手,似乎真的以我為傲,讓我也跟著開心起來。那天晚上我們一直手牽著手,眉目傳情,幾乎可說是我這一生以來最愉快的夜晚了。   當我聽到門打開的聲音,無論走進來的人是誰,便立刻閉上眼睛裝睡,希望這人知難而退,好讓我繼續懷想那美好的一夜。我敢說當時自己的手溫溫熱熱的,好像尼克當下就在身邊似的。   我聽著腳步聲直響到床邊,然後停了下來。但沒有人動我身上的管線,也沒傳來抽屜或櫃子打開的聲音,所以不是平常來我房間的護士小姐。聽不到老媽老是洩漏形跡的擤鼻涕聲,也聞不到小法蘭克身上的香水味道,就只是有個人默默在我旁邊出現。我悄悄打開一隻眼睛。   一位身著棕色西裝的男子站在床的旁邊,我想約莫四十多歲吧。這人頂個大光頭,但不是那種頭髮掉光的禿,而是頭髮掉了一定的程度以後乾脆順其自然,率性地剃光。他嚼著口香糖,不苟言笑。   我兩隻眼睛都睜開了,但並沒有坐起來,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瞧著對方,一顆心在胸口噗噗跳著。   妳的腳還好嗎,瓦納瑞?他說:我可以直接叫妳瓦納瑞吧?   我瞇起眼看著他,不答話。手不由自主往腿上的繃帶摸去,一面揣想自己是不是該準備大叫。難道這會是恐怖片裡面那種變態,打算將我在醫院病床上先姦後殺?怪的是心裡有一部分覺得我是罪有應得,外面想必有不少人在聽說我被殺害之後會大快不已。不過一切僅是想像,對方繼續開口說話了。   希望有好一點了。說著便往後走,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了下去。畢竟妳還年輕,而且子彈是從旁邊射進去。大概兩年前吧,我在市中心被某個混蛋射了一槍直接打到腳板,大概一輩子都好不了吧,但反正我也老了。他自己笑了起來,我則眨了眨眼睛,仍是一動也不動,手繼續放在繃帶上。   笑聲漸漸平息,他一本正經嚼著口香糖,略歪著頭直盯著我瞧,這麼瞧到後來,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我媽很快就會回來。我說道,但也只是隨便冒出的一句話,因為這根本不是真的,我一點都不曉得我媽什麼時候會回來。當時只覺得就該搬出這句話大人馬上會出現,他最好識相點打消什麼強姦殺人的計畫。   妳媽在大廳,我已經跟她談過了。對方這麼說:她待會兒才會進來,說不定是午餐時間過後。她正在跟我的同事談話,可能得花點時間。妳爸也在那邊,感覺他現在對妳好像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我仍是眨眨眼睛。   是啊。我回答,覺得這個詞彙差不多可以涵蓋一切問題。是啊,沒錯,他有高興過嗎?哼,誰管他啊?我才懶得理咧,哼。   我是潘澤拉探員。眼前這位身穿棕色西裝的男子說道。   喔,這樣啊。我說。   如果妳要的話,可以看看我的警徽。   我搖搖頭,不必了,因為真正讓人起疑的主要原因是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放輕鬆,身子向前傾,一張臉離得我好近好近。   我們得談一談,瓦納瑞。   我其實早該料到這件事了,這樣也比較合理,是吧?只是當下我仍一頭霧水,覺得槍擊事件的本身就很不合理,又怎麼可能會有個身穿棕色西裝的探員出現在我醫院病床的旁邊呢?這更加不合理。   我被嚇得要死,喔,不,甚至比嚇死還要更嚴重,簡直是渾身發冷,並且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回答任何問題。   妳對於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有任何印象嗎?對方問道。   我搖搖頭,沒有。不太有印象,很模糊。   有很多人死了,瓦納瑞,妳的男朋友尼克把他們給殺了。妳可以想到任何理由嗎?   我思索了一陣。在我努力拼湊起學校槍擊事件的過程中,幾乎不曾問過自己事發的理由。答案似乎顯而易見尼克對那些同學深惡痛絕,而那些人反過來也很討厭尼克,這就是理由了:恨意,包括被人家故意撞擊胸口、亂取綽號、嘲笑、惡意中傷、一惹人不爽就會被壓向置物櫃教訓一頓。那些人討厭他,而他也討厭他們,最終下場就是如此,兩敗俱傷、無一倖免。   我想起某一個接近聖誕節的夜晚,尼克的媽媽借他車子,囑咐他帶我出去走走。我們很少有機會用車子代步,對於能駕車出遊超越步行所能及的範圍感到格外興奮,於是決定去看場電影。   尼克開著那輛像破銅爛鐵的老爺車來接我,車子底部散了一堆沾滿脣印的保麗龍咖啡杯,座椅裂縫裡面還塞了好幾個空香菸盒。不過我們一點都不在乎,在車子裡開心地不想下來。我屁股幾乎坐不住,在前座上不安分地挪動身子,盡其所能靠近正在開車的尼克,好像他是第一次上路的新手駕駛似的。   所以呢,尼克問道:要看喜劇片還是恐怖片?   我想了想。浪漫愛情片。一邊這麼回答,一邊露出調皮的笑容。   他轉頭看了我一下。真的假的?不會吧,打死我都不看那種肉麻的東西。   只要我要求的話,你還是會順著我的。我調侃他。   他點個頭,咧嘴笑了一下。哈,是啊,他說:這樣一來可不得不看了。   但我不會勉強你的,我接口。還是喜劇片吧,我現在真想好好大笑一下。   我也這麼覺得。他回答,一隻手離開方向盤,放到我的膝蓋頭上。他輕輕捏著我的膝蓋,然後就一直把手按在那邊。   我靠緊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我今天一直巴不得早點跟你出來,昨天晚上我爸媽又在那邊吵,真的快被搞瘋了。   是啊,現在這樣真是不錯。他回答,手又在我膝蓋上捏了一下以示安慰。   然後我們把車開進電影院停車場。那附近很擁擠,人行道跟前面的草坪上都是人,大部分是青少年,且大多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尼克的手離開我的膝蓋,放回方向盤上,緩緩向前駛去,尋找停車位。   克里斯.薩摩爾斯恰巧從我們的車子旁邊經過,手上拿了杯巨無霸分量的飲料。同行的還有他的同黨,一如往常在大街上遊手好閒。這群人故意穿過停車場擋在我們的前面,尼克只好猛然踩煞車。   克里斯望進車窗裡頭,然後哈哈大笑。   這輛車真是超讚的啦,怪咖!他高聲叫著,突然舉起手將手中的巨無霸飲料往我們的車窗一丟。杯蓋掀了開來,裡面的汽水跟冰塊頓時灑得到處都是,一道道泡沫汙漬沿著車窗滑到車蓋上。   我氣急敗壞的跳了起來。王八蛋!我尖聲叫著,儘管克里斯和他的同夥已經自顧自地往前走去,甚至已經拉開電影院的大門。幾個坐在草坪上的死小孩跟著笑了起來。你這個死豬!我又補上一句。你以為自己很酷喔?根本只是個死肥豬!接著還拉拉雜雜添油加醋一番,目光一面掃視旁邊那些幸災樂禍的傢伙,潔西卡.坎伯也身在其中,跟她的那群姊妹淘混在一塊兒,以手遮掩張得老大哈哈大笑的嘴巴。天哪,我好不容易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你不覺得這人根本是腦殘到自己的頭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嗎?   但是尼克並沒有答腔,而是好端端坐著,雙手緊握方向盤。汽水仍在車窗上滴呀滴的。我倚身向前,發現他那張不久前還嘻嘻哈哈的臉孔整個塌了下來,像凋謝的植物,且兩頰紅通通,下巴不住地顫抖著。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從他體內散發出的尷尬跟失望,彷彿立刻就會在我眼前一蹶不振地垮下來。我被他的這個樣子嚇一跳。通常尼克不輕易發怒,也不會還擊,然而這次看起來卻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嘿。我輕撫他的手肘。別理他了,薩摩爾斯就是這麼機車。   但是尼克仍舊一語不發,而且動也不動一下,儘管後面的車子已經開始按喇叭催促。   我又看了他一會兒,腦海中幾乎浮現他的喃喃低語:我們有時候也得贏一下啊,瓦納瑞,他曾這麼說過。可是不是今天啊,我想,今天我們仍輸給他了。尼克,我開口了。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想看電影,我們去找點東西帶回你家吃吧,還可以一邊看電視。   他回望著我,嘴脣緊緊抿成一條線,眼眶微濕。然後他緩緩點頭,伸手啟動雨刷,空杯子被雨刷甩了開來,也一併撥走汽水,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們的美好夜晚並沒有被搞砸。對不起。他的聲音含含糊糊,幾乎聽不見。然後他便換檔啟動車身,緩緩駛離停車場,像隻落荒而逃的小狗。   然而現在坐在醫院病床上,我可不覺得這位警探會想聽這些東西。他對尼克這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蒐羅命案線索。我不知道。我回答。   可以猜一下嗎?   我聳聳肩膀。我不會知道的,只有尼克自己才知道,但也沒辦法問他,人都已經死了。說不定耶利米還比較清楚。   妳是說耶利米.華生嗎?住在呃他翻查一下筆記本,裡面有些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資料。羅克瑞斯特?他說。   大概吧。我回答,並且赫然發現自己連耶利米姓什麼都不曉得,更別說他住在哪裡,只知道他是尼克的朋友,也是這整起事件發生前,最後跟他接觸過的人物。我其實並不認識耶利米。   探員挑了挑眉毛,一副基於某種理由希望我該跟耶利米很要好的樣子。   之前也沒真正見過面。我繼續說:只曉得尼克跟這個人走得很近。   探員稍微嘟起嘴巴,額頭上擠出更多的皺紋。嗯,這可有意思了,因為耶利米的父母似乎對妳的很多事瞭若指掌,知道妳姓啥名誰,家住在哪裡,還跟我說如果想知道事情的內幕,應該來請教妳才是。   他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有的沒的?我用手肘撐起身子。我連見都沒見過他們。   探員聳了聳肩。說不定尼克常常把妳掛在嘴巴上吧。這起事件是早就計畫好的嗎?妳跟尼克有沒有一起策劃這個槍擊案?   我沒才沒有,我並不是這怎麼可能!   有很多目擊證人指證歷歷,說是尼克在開槍射到妳之前講了類似這些話:妳忘了我們的計畫嗎?難道妳對他說的這句話一點概念都沒有嗎?   沒有。   我覺得妳沒有說實話喔。   這就是實話好不好?我幾近崩潰。我完全沒參與什麼計畫,甚至也不知道他在計畫做這種事。   他站起身來,拿起公事包,從檔案夾裡抽出一疊紙交給我。我低頭一看,幾乎要停止呼吸。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另一個方法   阿尼:   我覺得用瓦斯比較好耶。很簡單啊,只要走進車庫,發動汽車引擎,然後就躺在座位上,還會變得很嗨,最後就這樣死掉。很快耶,同學。早上我爸媽走進車庫準備開車去上班的時候,就會發現我已經氣絕身亡,手裡還拿了堆垃圾食物氣死他們。   喔,然後我還要多加個人到清單裡喔:吉妮.貝克。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RE:另一個方法   小瓦:   不知道耶,我還是比較喜歡用藥過量的死法。比如過度吃些什麼藥物刺激性慾啦,或其他有的沒的。哈哈,妳爸媽進車子坐到妳身上的畫面還真屌耶XD,感覺很好玩。他們在叫救護車之前還得吸進一堆廢氣,哈哈。   還有為什麼要加上吉妮啊?我手邊還有社會課上列的那份清單,可以幫妳把她的名字加上去。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RE:RE:另一個方法   阿尼:   有什麼好不能加的呢?反正也是皮芭比記者工會的三八婆之一啊,就把她的名字寫進去吧。她會是第幾號了啊?我在想大概差不多四百零七號吧?真可惜,她的名次應該排更前面的說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RE:RE:RE:另一個方法   小瓦:   那些皮芭比記者工會的確都該排得更前面。不過我看了一下剛剛寫下來的,她是第四百一十一號。   最好是購物中心哪一天突然大爆炸,把那些三八女生全部炸個粉碎,然後滿地都是她們剩下的一堆假指甲跟金頭髮的殘骸。爽啊!XD   我用拇指將剩下的紙張數開來,探員則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這些全是我電腦上的資料,後來才曉得案發不到幾個小時,警方就已經查扣了我的電腦。   什麼是皮芭比記者工會?他問道。   啥?我嘴裡咕噥著。   皮芭比記者工會啦,你們兩個都有提到這個社團,妳還說吉妮.貝克也是其中之一。   喔。我應個聲。我想喝點水。探員屈身向前,將醫護用托盤推到我這邊。我抓起水杯喝了幾口。皮芭比記者工會。我重複了一遍,一面搖搖頭。   不記得了嗎?探員壓低身子到我眼睛的高度,目光直通通貫穿而來,讓我緊張得直冒汗。他說話聲音低沉,帶了點咆哮的壓迫感,感覺如果有必要的話隨時可以爆發開來。瓦納瑞,他說:大家都希望正義能夠伸張啊,也想知道答案。妳曉得的嘛,我們遲早都會查清楚,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管是透過什麼方式。或許妳真的不記得三天前在學生餐廳發生的事情,但好歹也該想得起來什麼是皮芭比記者工會吧?   我把水杯放回托盤上,雙脣緊閉。   我跟學校確認過了,這不是什麼社團組織,所以可以知道是妳跟尼克編出來的詞彙。他再度挺直腰桿,將資料夾合起來。好吧。他恢復正常的聲音這麼說道: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不過一開始我會先自行假設皮芭比記者工會是妳給某些同學歸類的別名,至少其中那個後來過世的。   皮包骨我開始鬆口,並且闔上眼睛,提起下巴。我覺得渾身發冷,想說是不是該按鈴叫護士過來之類的,但又曉得護士應該是愛莫能助吧。只好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皮包骨有錢的臭婊子,我說:皮包骨記者工會,指的就是皮包骨有錢的臭錶子,是簡稱加上諧音記者的妓,變成皮芭比記者工會,這樣滿意了嗎?   然後妳希望這些人全部死掉?   才沒有,我從來不希望有人死掉。   那是妳自己說的啊,妳是NicksVal尼克的小瓦,對吧?   那只是在開玩笑耶,很白痴的玩笑啊。   貝克家的喬治先生跟海倫太太可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吉妮的臉爛成一團,就算最後活了下來,她也永遠不會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了。   喔,天哪,我話聲中帶著嘆息,一張嘴直發乾。我完全不曉得這件事。   探員站起身來,在椅子附近逗留一會兒,邁步到門邊。他朝著我仍拿在手上的那疊紙比了比,說:我把那些留給妳一個晚上,請妳好好看一下,明天我們再來針對那些內容討論討論。   我整個驚慌起來,一點也不想在什麼早上或任何時候跟他講話。我爸是律師,他不會讓我在沒有律師陪同的情況下跟你對話的,這明明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探員臉上一閃或許是憤怒吧,也有可能只是不耐煩。   這可不是在玩遊戲喔,瓦納瑞。他說道:我想跟妳合作,好好合作,但妳也得跟我配合。我已經跟妳父親談過了,他知道我在跟妳問話,妳的父母親都願意配合調查呢,瓦納瑞,還有妳的朋友史黛西。過去這兩天以來,我們都在翻查妳跟尼克的東西,找到那個筆記本,現在也調出你們往來的信件,反正無論怎樣,我們都會查個清楚。這是妳自我澄清的機會,同時也是替尼克洗刷名譽,如果妳自覺有能力辦到的話。但前提是妳得提供資訊、跟我們配合,這也是為了妳自己好。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們明天再聊吧。他說。   我呆望著自己的大腿,試圖消化這人剛剛所說的一切。筆記本?信件?我其實不太確定他指的是什麼,但光是用猜想的就覺得大事不妙。腦袋裡自動播送各種自己曾在筆記本裡寫下的惡言惡語,還有深夜跟尼克傳來傳去的短訊全不是什麼好話。我頓時冷得發顫,脖子以下幾乎沒有任何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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