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恨意清單

第5章 05

恨意清單 珍妮佛.布朗 4651 2023-02-05
  【加文縣太陽報,二〇〇八年五月三日記者安琪拉.黛許】   莫理斯.克林,四十七歲克林身為加文高中的化學老師並身兼男子田徑隊教練,同時還在二〇〇四年與二〇〇五年獲選為優良教師。克林老師願意為人付出一切。一年級生達可塔.艾理斯這麼告訴本報記者。記得有一次他特地在K號高速公路上停下來,只因為他看到我跟我媽的車爆胎了。然後他幫我們換了輪胎,儘管他那個時候明明穿得超帥,好像之後要去什麼好地方的樣子,雖然我不是很確定,總之他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上被弄髒,而他的人就是這樣好。   學生們對於克林老師的過世深感憂傷,有些人更是對他的死因表達震驚之意,視他為大英雄。根據抵達現場的急救人員指出,克林老師即使胸口中槍,仍絕不放棄,極力保護學生安危並試圖勸服賴維爾放下手槍,不久之後,他便在加文縣縣立醫院裡面宣告不治。克林並非賴維爾的直接攻擊目標,而是在緊張的情勢中無辜斷送生命。

  他身後留有妻子芮妮跟三個孩子。克林太太表示:尼克.賴維爾奪走了我孩子的爸爸跟他們未來,我個人非常高興聽說這個人最後自殺死了。像這樣的人做了這種事,破壞了這麼多家庭,根本不配談什麼未來。      老媽的車排第一個,看到那輛深褐色別克小轎車簡直是讓我感激涕零。其實剛剛下課鈴一響,我馬上就衝了出來,連放在置物櫃裡的作業都忘了拿。   鑽進車裡,壓抑一天之後,我首度暢快地吸了一大口氣。我媽看著我,額頭上遍布抬頭紋,又深又密的皺紋,彷彿歷經長年累月的刻劃。   還順利嗎?她這麼問道,語氣中透著試圖營造出來的開朗愉悅,不過仍難掩焦慮。我想她為這段對話已經琢磨好半天了。   還好啦。我回答。滿爛的其實,不過還算OK。

  她發動引擎,將車子開離停車格。有看到史黛西嗎?   有啊。   很好啊,見到老朋友感覺應該不錯吧。   媽,我說:不要再問了。   於是老媽的目光從前方車陣移開,然後看著我,額頭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她用力抿著嘴脣,一時之間我真希望剛剛說個謊也就罷了,告訴她一切都超棒。畢竟我也曉得對她而言這些事非常重要,包括回學校跟老朋友在一起、交新朋友、讓大家知道我跟槍擊案毫無干係,甚至是緊密歸屬在電視裡提到的那個溫馨校園團隊之中,諸如此類的。幸好她只看了我一下子而已,便將目光轉回路上。   媽,說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啦。   我跟她媽媽聊過,告訴她妳對這件事情並不需要負什麼責任。還以為她會聽進去咧,明明就還當過妳們布朗尼童子軍的領隊,真是過分。

  媽,好了啦。關於大家之後對我的觀感,妳也聽赫爾勒醫生說過啊。   話是沒錯,不過布靈克斯他們家不應該這樣,他們應該可以理解才是,根本無須解釋啊,妳們是從小玩在一起的耶,我們一塊兒把妳們兩個女孩帶大的。   之後的路程直到回家為止,我們都不再說話。老媽把車開進車庫,關掉引擎,然後額頭靠在方向盤上,閉起眼睛。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就這樣下車不理她一定很怪,但我也不覺得她需要找人聊聊,她看起來也是經歷了慘澹的一天。   最後我還是打破了沉默。史黛西有跟我說妳曾找她媽媽談過。她沒作聲。她還說妳要她媽去吃屎。   老媽笑了起來。唉,妳也知道羅蘭是什麼樣的人,勢利鬼,我巴不得永遠要這種人去吃屎算了。她又笑了起來,然後慢慢調整呼吸,眼睛仍舊閉著,頭也還是靠在方向盤上。從來沒這樣罵過她,感覺還真爽。

  她用一邊的眼睛瞄著我,然後更誇張地大笑,後來連我都忍不住,跟著一起笑了起來,兩個人就這樣在關著的車庫裡,一起在車前座笑得東倒西歪。   其實我是這麼說的:去吃妳的狗屎啦,得意個屁,羅蘭。於是我們兩個都笑得更大聲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然後我還跟她說,霍華在我們畢業那年的泳池派對上追過我。   我大吃一驚。不會吧!史黛西的爸爸追過妳?超噁的!渾身毛茸茸的,真是個噁心的臭老頭。   然後媽搖搖頭,幾乎喘不過氣來,好長一段時間才吐出話來:那是我騙她的啦。天哪,我真希望她質問他的時候我可以在現場。   我們終於都坐直了身子,背靠著椅背,彷彿這樣的開懷大笑會持續到永遠。我都記不得自己曾這樣大笑過了,笑得我嘴巴好不習慣,似乎笑聲在嘴裡是嘗得出味道的。

  妳好壞喔。大笑之餘,我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這時我們兩個終於差不多恢復呼吸了。我是覺得很爽啦,可是妳真的超壞的。   她又搖搖頭,並用小拇指擦擦眼睛。不對,那種不給人家機會的人才真的是很壞。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背包,聳聳肩。我想也不能怪他們啦,我看起來就是很有嫌疑的樣子,所以妳也用不著替我打抱不平了,媽,我沒有問題啦。   老媽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不過他們起碼要知道尼克才是那個犯罪的人啊,寶貝。他才是壞人,這些年來我也一直跟妳說他不是什麼好人,妳長得這麼漂亮應該跟個好男生在一起,而不是像尼克這種的。妳根本不該跟尼克這種人在一起。   我無奈地眼珠滴溜一轉。喔,天哪,又來了。她又要在那邊說什麼都是尼克害我的、不該跟像尼克這種男生在一起、尼克一定是有什麼問題她真該好好看看尼克的眼睛啊。老媽顯然是忘記尼克已經不在人世,也忘記她毋須再對我訓誡說尼克有多麼不好,反正現在都已經沒差了。

  我的手摸向車門把。不要再說了啦,真的,媽。他人都已經死了,我們可以好好過日子嗎?說著便將車門打開跨了出去,扛著自己的背包,重心放到受傷的那條腿上時,一陣疼痛讓我的臉不禁抽搐了一下。   我媽解開安全帶下了車。我不是在跟妳吵嘴,瓦納瑞,她說道:我只是希望看到妳開開心心的。妳總是不怎麼快樂,所以赫爾勒醫生才會建議   我直覺地瞪著她,暗示她我知道快樂是什麼,而快樂這種東西會不會哪一天變質成惡夢你都不會知道。快樂難以久長,但我確實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識快樂的滋味,直到尼克出現在我的生命裡,這點老媽、老爸都該是知道的。再說吧,她自己恐怕也一直都很不快樂,只是她可能沒有意識到而已。不過看到我媽穿著皺巴巴的衣服,越過車子上方這麼盯著我看,淚水在眼眶打轉,一張臉仍因適才的大笑而紅通通的,實在讓人於心不忍這樣跟她頂撞,即便所說的都是事實。

  媽,我沒事啦,真的。我說道:我甚至都不太會想起尼克了。我別過身,朝屋子的方向走。   小法蘭克倚著廚房櫃臺,大啃一個三明治。他髮型有點塌掉,拿著手機,大拇指在鍵盤上按來按去寫什麼簡訊。   怎麼了?我一走進房裡,他就這麼問。   媽啦,我回答。真是不想再說了。   於是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跟他肩並肩倚在廚房櫃臺上,然後打開易開罐。她為什麼就是不能接受尼克已經死了,然後現在已經沒必要一直跟我嘮叨他的事?為什麼老是要一直跟我說教呢?   小法蘭克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看著我,嘴裡仍咀嚼著三明治。她大概是怕妳最後會跟她一樣嫁給一個不合的老公吧。他說。   我想回些話,但聽見車庫門的聲音,曉得老媽已經走過來了,只好爬樓梯溜回自己的房間裡。

  小法蘭克說得很有道理,老媽跟老爸的關係無論如何就是沒有快樂可言。去年五月以前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離婚,這其實算是喜事一樁,我跟小法蘭克已經被他們吵得頭昏眼花,巴不得這樣吵吵鬧鬧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   沒想到卻爆發了槍擊事件。這起事件拆散許多家庭,卻意外讓我們自己的家庭關係起死回生。他們是說他們怕在這種非常時期讓這個家變得更加破碎,但背後真正的原因我卻看得很清楚:   一、我爸是個相當成功的律師,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新聞報導對全世界大肆宣揚,影射自己的婚姻問題正是造成加文高中屠殺慘案的根本原因之一。   二、我媽是有在工作,卻不是像老爸那種等級的。她當然有賺錢,但絕對沒老爸那麼多,更何況後來一堆心理治療的帳單簡直是如雪片般紛紛飛來。

  我跟小法蘭克可說是他們婚姻關係中的過客,他們通常不會傷及無辜,但有時候爭端爆發開來一發不可收拾,我們兩個都會忍不住想把他們的東西全部打包塞進垃圾袋,替兩人買好機票隨便送到哪裡都好。   我走進臥房,覺得整個房間看起來比早上顯得更加凌亂不堪。我停在門口,眼睛到處掃視,心裡暗自驚訝,自己竟然從五月以後就一直蟄伏在這個地方而沒有感覺到周圍的噁心。其實應該是說死氣沉沉吧,雖說我向來就不是很熱中打掃房間這種事,但除了槍擊事件後,我媽著手施行的尼克大清除政策,這裡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好好清掃過。   我拿起床頭櫃上面的一個玻璃杯放到盤子上,這個玻璃杯大概已經在那邊放了好一會兒,幾乎是一直在那裡。然後又伸手抓起了一張用過的紙巾,揉爛,塞進剛剛的杯子裡。

  頓時我覺得自己可能得把這些東西全部整理一遍,算是個清爽的開始,自己來個瓦納瑞大清除政策。不過轉眼看到地上成堆的衣服、床邊那一疊又一疊的書、螢幕滿是灰塵的電視機,我不禁停在原地。看來要讓這一派淒涼景象徹底改觀似乎工程浩大。   我聽得到樓下廚房老媽跟小法蘭克的說話聲。老媽的聲音很激動,很像她跟老爸在廚房獨處太久時會出現的聲音。一時之間我對小法蘭克有所愧疚,居然就這樣不夠意思地留他一人面對沮喪的老媽,而技術上來說,引發老媽此刻沮喪感的罪魁禍首正是我。好在小法蘭克不像我總是把這種事越搞越糟,而且說實話,從槍擊事件以後,小法蘭克在這個家幾乎沒什麼存在感,沒有宵禁、不用做家事,簡直毫無約束。爸媽一方面忙著吵架一方面替我擔心,都忘了他們還有另一個孩子需要照料。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是羨慕小法蘭克還是對他感到很抱歉,也或許兩種心情都有吧。   焦慮感襲來,我把杯子跟盤子一起丟到垃圾桶裡,然後趴答撲倒在床上。接著我探手到背包裡,拿出筆記本來翻開。我咬著脣,欣賞一天下來的素描。   接著我又翻個身,按一下音響開關,調大音量。我媽待會兒一定會衝上來,大呼小叫要我把音樂關掉,雖然她已經把我所有最愛的音樂專輯給沒收充公就是那些她和老爸,甚至赫爾勒醫生,以及那些老頑固們覺得會刺激我,讓我躺在浴缸裡割腕自殺的音樂。這件事至今仍讓我耿耿於懷,畢竟那些音樂專輯都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的。所以我總是故意把音量盡量轉大,蓋住老媽的聲音,而相較於我對她的過度關切感到不耐煩,老媽自己也早已厭倦三天兩頭為這種事往樓上跑。總之要來勸阻就來吧。   我又探手到背包裡,拿出鉛筆來。我啃了一下鉛筆尾端的橡皮擦,端詳稍早刻劃出德妮爾老師的那幅傑作。她看起來好生悲哀。實在有點諷刺啊,以前我不就是希望她替自己感到可悲嗎?我當時確實恨她。可是如今看著她一臉憂傷,我心裡卻也不怎麼好受,覺得自己該負些責任。我希望她能笑一下,甚至揣摩著當她回到家抱著自己的小孩時,會不會開心得露出笑容呢?或者,她回到家隻身一人,坐在躺椅上喝著伏特加,茫茫然陷入沉醉直到再也聽不到可怕的槍響?   我低下頭動起筆來一把做這兩件事的德妮爾老師一起畫了下來。她就這樣環繞著一個小男孩,好似花生豆包覆在豆莢裡,另一方面卻又伸出一隻手抱著一瓶伏特加,就像顆豆莢黏在葡萄藤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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