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45章 第七部 四十五

  隔天下午,安娜.瑪麗亞一直在等保羅前來。天空開始飄雨,靄靄灰雲從山巒漸次罩下,壓在城裡磚紅色的屋瓦上。一小時前,修道院的女院長來過,她來巡視一切是否如常,並重申:入夜後不許外出!其他女孩都比平常更早回房。四周籠罩著一股可怕的安靜,猶如為了避開一場恐怖的災難,大家全躲起來了。   保羅會來嗎?也許他被宮裡的事給絆住了;也許歌劇開演前,賈科莫先生有重要的事交辦。但她真的好想知道,莫札特昨晚有沒有把序曲完成。昨晚在回來的路上,她跟賈科莫先生聊到這件事。賈科莫先生認為,莫札特整晚不提這件事乃刻意的。也許他不喜歡在旁人的注視下工作,他能容忍的最大限度是,創作時,讓康斯坦絲他的妻子成為唯一的見證者。創作時,會蹦出什麼靈感,即便是莫札特也無從預知,那些靈感是獨特而傲人的!他總表現得彷彿隨時隨地都有源源不絕的靈感,但這當然是笑話。安娜.瑪麗亞從袋子裡取出那三張樂譜,舉到他面前,代替了反駁:

  你自己看看,賈科莫先生,她說,除了康斯坦絲,還有其他人也見證了他的創作歷程,他讓這個人瀏覽了序曲的草稿。   賈科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莫札特竟把這三張樂譜送給了她。但其實,莫札特沒有送給她,他只是把那幾張紙擱在那兒,擱在她面前,像要紀念什麼似的此刻,她突然明白他的用意。雖然,事實跟賈科莫想的有些出入,但她不想說破,因為她想看看賈科莫一臉驚訝且無法置信的模樣,她想看看他認錯。   妳知道嗎?賈科莫說,妳知道嗎?我所認識的人裡面,沒有一個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再令我驚訝。莫札特的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就像有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傢伙躲在他體內,但他們彼此不知道有對方,甚至沒打過照面。

  賈科莫先生接過那三張紙,開始閱讀上面的龍飛鳳舞。突然,他覺得那三張紙毫無價值,上面唯一有的、不斷重複的就是那串和弦De,DeDedeDe,一整排固執、駭人的De,猶如某個瘋子不斷的在紙上畫下成串音符。其他地方也顯得亂七八糟,只有連續的音階。一個音定下後,就只是成串沿著它向上或向下的音,而且只有漸強或漸弱,猶如磨坊裡風車轉動的聲音。她拜託賈科莫哼出來,她想聽聽。但他只嘟起嘴來輕吹口哨。那聲音像乾癟的脣湊在一枝漏風的喇叭上,簌簌呼嘯。   他說,他敢打賭,這幾張樂譜跟序曲無關。但她卻堅稱,稿紙上寫的絕對是序曲,序曲的草稿。   這首序曲的確是由DeDedeDe這樣的節奏所組成,她充滿自信且異常果決的說,它就是由這整排的De和這種風一般的呼嘯聲組成,我相信莫札特絕對有辦法憑這幾個音就把序曲編出來。

  賈科莫先生要她等今晚過後再說。到時誰對誰錯,一聽便知。但此刻,當她想到時為時已晚;她在修道院裡才想到,演出時她無法到場。她被迫得放棄聆聽序曲的機會了,至少日後才有機會聽到了。   她苦思終日,到底該怎麼辦才能突破禁令?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膽大至極的計畫,但這個計畫如果她夠誠實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辦得到。她需要保羅。如果他能排除萬難再次造訪,她會向他說出計畫,然後由他決定要不要幫她。   雨越下越猛!希望保羅不要因此受阻不來了!她多麼希望自己已置身宮中,正在與賈科莫先生談論即將上演的歌劇!不曉得他在做什麼?今天,他應該比平常起得都晚吧?殫精竭力的工作後,也許今天一整個上午他都在睡覺。此刻,首演在即,他肯定也心情浮躁,肯定也正被一種淡淡的、持續高漲的浮躁所擾,一如她安娜.瑪麗亞此刻的心情。

  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搞得她心浮氣躁,她的情緒不斷被挑起,不斷高漲,高漲到自己都快受不了。她煩躁得幾乎錯以為,窗外的雨聲是一曲持續喧囂、不斷加速、拚命旋轉的圓舞曲。這場雨,這些水,啊,沒錯,真是奇怪,何以她覺得這般口乾舌燥,從前大家是怎麼說的怎麼形容這種情況?啊,沒錯,是渴望,她由衷渴望,渴望這場滂沱大雨能   等等,她聽見了。是保羅,喔,天啊,他真的辦到了,真的來找她了。她該如何回報呀!修道院裡萬籟俱靜,只有他沿著階梯向上奔來的腳步聲,猶如一隻沉重,但移動迅速的猛獸。希望不要被人看見了!千萬不能被看見,不,絕不可以,不可以讓任何人看見!   她迅速把門打開,拉他進來,又立刻把門鎖上。雖然,她很清楚:鎖門是違規的。

  情況怎麼樣,保羅,快啊,快說!你聽過序曲了嗎?   保羅仍氣喘吁吁,他摘掉深色便帽,摺下高高豎起的衣領。他整張臉被雨水淋溼,一綹一綹的頭髮沉甸甸的垂掛。   序曲完成了,但那些抄寫員仍在拚命的複寫,想必得拚到最後一刻。   一定能及時完成的,保羅,我確信!那賈科莫先生呢?他在做什麼?   他一步也沒有踏出宮殿,整天待在沙龍裡閱讀。   讀些什麼?   他一直反覆的在讀歌劇的劇本。   劇本?為什麼?他不是已經熟到會背了。   劇本今早剛印好。但是,才翻開第一頁就不對勁,上頭劇作家的名字竟是達.彭特。   達.彭特啊,我懂了。但怎麼辦呢?難道不提他?畢竟,達.彭特真的為這齣劇寫過劇本呀!

  這齣劇絕大部分的劇情和歌詞都是他寫的,這是沒錯,小姐,但並非他獨力完成。劇本上完全沒有提到賈科莫先生也貢獻良多。   喔,所以賈科莫先生對於自己被忽略的事耿耿於懷,對嗎?   不,不是這樣。賈科莫先生說,他重讀劇本是為了要釐清,哪些奇特的靈魂共同成就了這齣歌劇。   奇特的靈魂?   是的,賈科莫先生是這麼措詞的。小姐,但我相信,不管賈科莫先生再怎麼努力,還是瞧不出端倪。因為他根本已分不清,哪些部分是他寫的,哪些部分是達.彭特寫的。   可憐的傢伙,都這節骨眼了,還在苦思。你先告訴我,莫札特呢?他進城了嗎?   中午他跟他的夫人,還有杜塞克夫人,約在來三獅。   康斯坦絲也來了,她也要去看首演?

  莫札特先生答應帶她一起去。她會坐在主包廂內,跟劇團經理邦迪尼、賈科莫先生和杜塞克夫婦一起。   主包廂,啊,是的,她在那兒一定能舒舒服服的坐著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個社交圈裡所有的人都到齊了   是的,伯爵小姐。   但唯獨我,安娜.瑪麗亞,帕齊塔伯爵小姐,不被允許觀賞這齣劇,在這裡,我只能把自己熾熱的頭顱抵在窗戶上,期盼穿透綿密的雨絲,還能隱約聽見微弱的樂聲天啊,瞧我說得這真是太悲哀了!   伯爵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妳。但只要能讓妳去觀賞那齣歌劇,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定睛瞧他,是的,他是認真的。只要能幫她,他什麼都願意。雙脣微顫,雨水沿著他的脖子往下淌,水鏈在咽喉處環抱出一條細細的項圈。她往前跨出一步,緩緩的幫他解開外套,一顆接著一顆的解開扣子,然後取下他手裡的便帽,讓他把外套整個脫下來。她把外套和帽子拋到床上,牽起他的手,引他至椅子旁。他一坐定,她立刻取來毛巾,溫柔的幫他擦乾頭髮。

  你確實能幫我,保羅,只有你,只有你能幫我,幫我得到我滿心渴望的快樂!今早我考慮再三。辦法很簡單,只要我們守口如瓶,不管向誰,都不許透露口風。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伯爵小姐,我一定照妳的話去做!   你留在這兒,保羅,留在房間裡,躺在床上,靜靜的躺著。我換上你的衣服,悄悄的,在所有人都認不出我的情況下,偷偷的溜進劇院。首演一結束我就回來,我們再把衣服換回來。   但劇院的門房一定會認出妳,我親愛的小姐。   我可以買通他。照我的意思做吧!   但進去劇院之後呢?妳要如何藏身?   我不脫帽子,不脫外套,隱身劇院頂樓的觀看臺上。   頂樓的觀看臺?那不是很不舒服?   是不舒服,沒錯,但至少我能在場。別無他法了。

  那就照妳的意思吧,親愛的小姐。   保羅,你真的同意?   是的,小姐。我很高興能幫上妳的忙。   隨即他站了起來,脫下褲子,並且把褲子擱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裡,閉上眼。安娜.瑪麗亞脫下自己的衣服,開始換裝。最後套上的是他寬大的外套,她豎起衣領,再將頭髮整個塞進帽子裡。她再次走向床邊。   保羅,我走了。你千萬別亂動,要裝作睡得很熟的樣子。   我已經睡著了!小姐。   沒錯,保羅,盡情的做夢吧!願你夢裡有這齣歌劇!我會盡快回來。   她將門微啟,先謹慎的往外瞧,才踏上前往劇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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