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26章 二十六

  安娜.瑪麗亞在椅子上坐下。此刻,她正在宮裡的一間廂房內。這座宮殿曾是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現在,她幾乎不認得。一切都變了,每個小地方!斑駁的牆壁用大批印有小花的布遮了起來,所有桌面都鋪上高級絲綢,盤子全是來自邁森的頂級瓷器,酒杯則是用厚重水晶製成的波希米亞玻璃杯。待會兒,賈科莫.卡薩諾瓦就會進來。是的,為什麼抽到她的人剛好是他?   她伸手把小餐桌上的蠟燭扶正,正想站起來,稍微挪動一下酒杯的位置應該再靠近盤子一點才對!但卻突然想到,這麼做會洩露身分。她絕不能讓人猜出,她對這座宮殿很熟!她只是個客人,一名陌生女子,她得謹記在心,否則,豈不白來!她將無法找出她要的答案。   與卡薩諾瓦眼神交會的那一刻,她感覺到的竟是心安。是的,他跟夢裡那個可怕的傢伙不同頂多體型類似,除此之外,兩人簡直有天壤之別。夢裡那個惡徒,走起路來又沉又重,舉止肆無忌憚。但在舞池中跳舞的這個威尼斯人,步伐輕盈得猶如羽毛。而且,他是如此彬彬有禮,有禮貌到簡直過於拘謹。他殷殷鞠躬、頻頻欠身,牽起女士們的手一吻再吻,並親自接待這些戴著不同面具、穿著不同衣服的貴賓。

  他是這麼親切,這麼充滿自信。不難想像,宴會中他永遠是眾人包圍的靈魂人物。無論加入哪一群人,他都能立刻談笑風生。他很懂得主導話題,常會丟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內容。在他身邊,每個人都覺得精神振奮。沒錯,真的很奇怪,這個男人具有一種很安逸卻又令人振奮的力量,猶如一個好心的精靈,不但處處為人著想,願意帶給人快樂,還努力的想幫大家排除困難。   但還是得小心!得謹慎!他正朝廂房走來,後面跟著一大堆僕人。她認得他們每一個,但他們似乎渾然不覺:伯爵小姐就在他們面前!她這身喬裝打扮顯然相當成功。但或許,是身上的珠寶發揮了作用,這是她向一位姐妹淘借來的。   一道道的前菜被端了進來。是的,沒錯,一共八道。他牽起她的手,領她到擺滿銀製餐盤的桌前。

  美麗的小姐,妳負責看,我負責解說,我將一道道的為妳說明。然後妳再告訴我,我可以親自為妳奉上哪些佳肴。不過在此之前,先讓我們用清爽、色澤明亮的法國勃艮第葡萄酒乾上一杯,敬莫札特!敬這齣歌劇!   他說得正經八百,但她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他那略顯鬆垮的兩頰微微泛紅,眼睛炯炯有神,注視著兩人輕碰的酒杯彷彿他們即將一起見證某場既特別又精采的演出!他的杯子輕碰了她的杯子一下。他停下動作、仔細聆聽,彷彿那一刻時間暫停了萬籟俱靜!   小姐,這是馬鈴薯麵疙瘩,除了拌上好到不能再好的奶油之外,還撒了少許的帕馬森乾酪;這道則是義大利鮮菇燉飯,我們用了香檳代替高湯;再來是鑲節瓜,沒有放半點肉喔;接著是包著松露的餡餅;然後是以八種不同蔬菜做成的蔬菜湯,湯底是用小牛肉加上一些我故鄉威尼斯特產的葡萄酒熬製而成;接著是鯷魚,佐以醋味醬汁的鯷魚;再來是雉雞肉凍;最後則是很甜、很甜,但完全沒有加糖的紅蘿蔔,加上妳肯定會大吃一驚煮得很硬的蛋,再淋上用八種新鮮香草調製而成的醬汁。眼前的菜就像一張地圖,請開始這場饗宴之旅吧!

  若是如此,我當然要先到你的故鄉去!賈科莫先生,所以請先幫我盛一些馬鈴薯麵疙瘩、燉飯和蔬菜湯,但不要太多,嘗嘗味道即可!   哈,我懂了!但讓我先告訴妳我懂了什麼。妳決定從我的故鄉開始,這代表:妳不是義大利人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去義大利。而這兩種情況各有其含意,它們代表著兩種嚮往:其一代表妳想念遙遠的故鄉。其二代表妳渴望去陌生的地方。瞧,妳真是箇中好手,非常懂得掩飾自己,所以我根本摸不著頭緒,遑論要猜出妳是誰。   就該這樣,賈科莫先生。但這八道菜,應該有一道是你最喜歡的吧!   妳猜猜看!   我猜是最後一道,淋上香草醬汁的蛋。   沒錯,完全正確!真令人刮目相看!妳是怎麼知道的?

  介紹這道菜時,你不只說了蛋,還說煮得很硬的蛋。你那急欲解釋的模樣就像你簡直想先為這道菜的簡單而致歉!   妳真是觀察入微,我得更加小心才是。即便我今天戴了面具,想必妳也能猜出我是誰。   我同意你說的話。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是無法隱藏的。我敢跟你打賭,根本不可能隱藏。   她這是在做什麼?直截了當對他獻媚!他故意裝作沒聽懂,並再次舉杯。敬妳!他若無其事的裝作很讚賞她剛才的聰慧。她則心想,他是怎麼辦到的?竟能讓她這麼侃侃而談?一旦他起了頭,她就會莫名其妙的,像被一股魔力驅使般,不由自主的著他的話講,不論是附和他、反駁他,總之就是侃侃而談。她忍不住要回應他,猶如一首二重唱,她一定得接著他的歌聲唱,沒選擇的餘地。是啊,她自己完全作不了主彷彿他一直在引她上鉤!

  打賭,喔,妳想打賭!我倒是很樂意,打賭我從沒有輸過!不過,輸贏下次才能見分曉。我們就賭:如果下次碰面,妳沒立刻認出我,就算我贏了!   不可能,賈科莫先生,這種事絕不會發生!   以妳的首飾為賭注!如果我贏了,首飾歸我!萬一妳贏了,我想辦法以更貴重的東西回贈!   以我的首飾為賭注?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挑中我的首飾?還是用別的東西吧!   瞧,原來妳沒有十足的把握。哈,我就知道!   我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好吧,以我的首飾為賭注!   一言為定,以妳的首飾為賭注!   她的酒杯已空,他又重新為她斟上。是酒在蠱惑她嗎?她發現音樂比先前更大聲了。其他房間斷斷續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慷慨激昂的交談聲,猶如一支大合唱所有的聲音漸漸合而為一。不,她不能再如此柔順,她必須試著主導話題。

  讓我們來聊聊那齣歌劇吧。你覺得怎樣?欣賞過排練,想必你對這齣劇已有大概的印象!   大概印象倒沒有,小姐。我只聽了幾首詠嘆調,還有斷斷續續的某些段落。姑且這麼說吧:音樂以某種方式霸占了我的注意力,以致我根本忘了還有歌詞。   以何種方式?   一種很奇怪的方式。它讓我想起某些過往的人生片段。聽著聽著,就不知不覺的恍神了:我突然看見自己是個年輕小夥子,正在帕多瓦【註】,在威尼斯,在羅馬。妳能想像嗎?我甚至覺得清楚的嗅到了當時的氣味,那感覺就像神遊太虛。   【譯註】義大利的一個城市,位於威尼斯西方約四十公里處。帕多瓦和威尼斯都位於義大利東北部的行政區威尼托境內。   的確很怪,沒錯。但,又是什麼把你拉回現實的?跟音樂有關嗎?

  妳真的不知道?   我該知道嗎?你為什麼這麼問?   喔,是啊。難道妳沒有演唱過莫札特的歌?   我?唱歌?   喔,這麼問代表了:我的猜測沒錯!妳不是歌手,妳沒有演唱過大師的作品。   當然沒有,我當然不是歌手。你幹嘛一直強調這一點?   因為,今晚受邀的女性都是歌手!只有兩個例外:卡特琳娜.米瑟利的母親和一位不願具名、美麗的陌生女子!妳一點也不像卡特琳娜的母親。小姐,如果我沒猜錯,妳就是那位不願具名的美麗女子。聽說,妳是大師的朋友。   天啊!她太心急了,竟然沒注意到這點。當然,今晚受邀的女性當然全是歌手!她竟如此輕易的就被拆穿了!竟如此不加思索的就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竟絲毫沒注意到,捕魚的他已經在收網。現在可好,一切都被拆穿了!但這又何妨?即便他知道她是那個美麗的陌生人,他所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你得承認,那是因為我沒有防備,你才能這麼容易就猜到。   這個我承認。妳對我實在太仁慈了。但如果妳願意進一步獎賞我敏銳的觀察力,我會更高興。   獎賞你?好吧,你要什麼?你有何建議?   讓我看看妳的臉。從剛才到現在與妳共處一室,我心裡一直就渴望著:看看妳的臉!請答應我,賦予我這分榮幸。況且,我沒戴面具,我可是光明正大的面對妳,沒躲在面具後面窺看妳!   出乎她意料之外。但他一臉真誠的望著她。他唯一的願望似乎真是看她摘下面具。摘下之後會怎樣?會有危險?他根本不認識她,所以,不會有危險。但僕人們會認出她,門大大的敞開,他們三不五時會從門口經過,連約翰娜也會經過。約翰娜,這個忠心耿耿的女孩,如果看見她摘下面具肯定會大吃一驚!不行,她得先仔細想想,她需要時間考慮,所以,先轉移他的注意力,轉移到食物上。

  這道燉飯真是可口,賈科莫先生!我從沒吃到這麼好吃的燉飯。   哈,這表示妳沒有去過義大利?   怎麼又說到義大利了?   因為在義大利,大家都是這麼煮燉飯的。   義大利燉飯不用高湯用香檳?   沒錯,用香檳。   我還以為,法國人才這麼做。   當然不,法國人根本不會煮燉飯。   他們不會?   沒錯。但妳的反應讓我不禁要認為:妳連法國也不熟。   你的結論下得太快。你是故意在套我的話!   如果我讓妳這麼覺得,我道歉。但我發現,妳在迴避我剛才的請求。   該答應他嗎?可以嗎?事實上,她也很想暫時把面具摘下。看到她的臉之後,他會說什麼?看過她真實的樣貌後,他的反應會是什麼?她真的很想聽聽他的說法,這念頭強烈的誘惑著她。

  你又猜得太快了!賈科莫先生,這次你猜錯了。我答應你,但是,請先把房門關上。   他迅速的點點頭,彷彿早料到她會要求關門。他起身,依她所言把門關上。她摘下面具。頃刻間,賈科莫只默默站著,一語不發,出神的望著她。   拜託,別這樣看著我!   我忍不住要仔細瞧!小姐,我真該恭喜妳父親有妳這樣的女兒。如此細緻、不可多得的容貌,烏黑的秀髮,溫暖而沉靜的雙眸   賈科莫先生,你言過其實了。沒想到你會這般浮誇,我還以為你將有一番精闢的分析。   這個我當然能效勞,美麗的伯爵小姐。   你叫我什麼?   太像了。妳跟妳那美麗、獨特的母親實在太像了。眼睛、頭髮,甚至是下巴   你說誰?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跟妳的母親非常的熟稔,親愛的安娜.瑪麗亞。妳父親是我多年的至交,我一直就很羨慕他有這麼一位妻子。不過妳那傑出的父親,他的確夠資格擁有她。   賈科莫先生,夠了!你快讓我羞得無地自容了!不過,是誰這麼多嘴?是約翰娜還是保羅?只有他們兩個知道我今天要來。   別激動,安娜.瑪麗亞。沒有人洩露了這個祕密。只是,當保祿告訴我,有個美麗的陌生女子即將前來,我心裡就有數了。其實,根本不必多想,我就能猜出:妳想來參加這場在妳父母親家裡舉辦的宴會。我本來就想邀請妳,但後來決定:由妳邀請妳自己吧!此舉的意義在於:彷彿妳同意了我今晚的所有計畫。   但我還是覺得很丟臉。希望你不要認為我自作聰明。   當然不會,我向妳保證,我一定守口如瓶,絕不告訴任何人這張面具下的美麗女子是誰。   他突然在她面前跪下。噢,天啊,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他牽起她手,連吻了好幾下。他看她的眼光竟像他們彼此相屬,心靈契合。契合?剛才,他提到自己的父母親時,她竟錯覺,他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是的,在他的身邊,她覺得很愉快。甚至比在父親的身邊還愉快。此刻,她回到了自己的家,父親的位置不再閒置,這個陌生人,這個已不再陌生的男子,竟輕而易舉的取代了父親。   他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他能贏得她如此之大的好感?或許,自從做了那場噩夢後,這是她第一次感到不受恐懼威脅。彷彿賈科莫先生能戰勝那場噩夢!這感覺真好,在他身邊!在父母的宮殿中!此刻,她真的感覺到這是她的家!   他站起來,把她也拉起來,安娜.瑪麗亞,讓我們出去跳舞吧!我有這個榮幸嗎?   她點點頭,重新戴上面具。兩個人朝大廳走去。大家都在跳舞,他們早從各自的廂房中回到大廳。他緊緊的擁著她,滿是呵護。漸漸的,她在他的帶領下翩翩起舞。彷彿,此刻牽著她的是父親,而父親牽著的是她美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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