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16章 十六

  傍晚,木訥的婢女陪她外出。從旅館到劇院有條捷徑,她打算抄捷徑,應該花不了幾分鐘。她想給他個驚喜,排練完後,特地去接他回家。但,達.彭特說,他今天離開得比平常都早。達.彭特那傢伙邊說邊揶揄她。他到底去哪兒了?   沒人能回答她。他就這麼不見了。跟平常一樣,他總會從這嘈雜的布拉格城裡突然消失,什麼都沒說,半句話也沒交代的就消失了。她滿心失望,踏上歸途。心情嚴重影響了健康,走到穀物市場的拱廊下,她突然想吐。婢女攙扶著她,一路踉蹌回到旅館。旅館老闆立刻請來醫生,她狠狠的被數落了一頓,醫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大腹便便,竟冒著生命危險,跟丈夫來到布拉格,實屬不智。出血,是啊,又出血了!她必須臥床。夜裡,她不敢妄動的躺在床上,睡不著,卻疲憊不堪。

  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絕不能!她不能替他製造煩惱,她該帶給他快樂!他到底去哪兒了?他常會這麼躲起來,在維也納也一樣,躲到某家小酒館裡,打打撞球,玩玩撲克牌,在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情況下嬉戲。是啊,其實她懂,她真的懂,懂他為什麼那麼喜歡玩撞球,喜歡自個兒玩撲克牌,一個人也玩得津津有味。他總是一邊玩,一邊想其他事,各式各樣的事,同時思考好多事這似乎是他腦袋的結構,什麼事都同時,好幾件事重疊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這顆腦袋,唉,真可謂她見過最活耀的一顆腦袋!而且只有她知道,這顆腦袋在想些什麼。   撞球時,旋律會突然溜進他腦子裡,他會不由自主的邊哼唱,邊校準。一杆撞出,撞在球面上,清脆至極。一顆顆小圓球接連碰撞,咚、咚,樂聲再起,咚、咚,他開始吹口哨換了,又換成別的旋律了!眼看一段新旋律就要形成,但事實上,他的心思早飛到別的事情上去,遠離了那煩人的音樂。

  交織在一起,混雜在一起正因為如此,和他一起生活才這麼有趣!每天都很混亂,但有時,又會突然井然有序,幾分鐘,甚至一小時。很像他的作品,他的音樂,一堆音符堆疊在一起,但福至心靈時,又會突然形成旋律,井然有序的旋律!   他不是那種會抱怨的人,不是。這也是她這麼愛他的原因之一,他是世間少見,不會抱怨、不會計較、絲毫不小心眼、不懂得盤算、不懂得憤世嫉俗的人,雖然他大有理由這樣做命運和上帝的確待他不公。上帝,祂給了他人人稱羨的天賦,卻又棄他於不顧,任由他從神童的寶座,從全歐的最高點,重重摔下,淪為窩在維也納郊區、連個僕人也請不起了的失意者。   即便如此,即便遭逢諸多挫敗與打擊換作是別人早崩潰了,他依然沒有抱怨過。他給人的印象總是連在她面前也是毫不氣餒,對生命充滿熱情。但大家都知道,他深為債務所苦。他很少跟她提到債務,他總表現得:這只是過渡時期,像經歷一場暴風雨,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

  有時,她不禁懷疑:或許他是在向上帝挑戰。沒錯!她從沒有跟人提起過,但她心裡真的這麼認為。他一定是鐵了心要跟他的上帝對抗,雖然他從沒提及過他的上帝。這肯定是一場神祕的、非凡人所能看透、可怕的對抗,他總是屢戰屢敗或許正因為屢戰屢敗所以才寫得出那些世間至美的樂章!   肯定是這樣!雖無法看透,雖解釋不清,雖無法跟別人聊這件事,但她還是忍不住納悶,忍不住一直想!他常稱讚她思路清晰、聰明、很有想法,例如,她會幫他看緊荷包、理家、打點房子和照顧孩子。這些事她的確很稱職,不過,她相信除此之外,她還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想法他不願讓煩惱進到他心裡。他所努力的無非是:讓自己的心保持自由,甚至不被音樂所束縛,這樣他才能夠無拘無束的繼續撞球,繼續玩撲克牌。

  達.彭特回房了,她看見他房裡的燈亮起,甚至注意到何時熄滅。達.彭特這個人的個性跟沃夫岡完全不同,這個人工於心計,凡事只考慮自身利益,愛耍手段,到處打聽,想知道別人對自己的印象,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影響力。但沃夫岡不是這種人,完全不是!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種專注讓他一說起話來就顯得很激動。但這樣的激動,正好幫他在自己和別人之間築起距離,這樣大家才不會一直去煩他,一直去詢問作曲的事!   她很清楚,那場神祕的抗爭已進入最高潮。他拚了命的要把這齣歌劇寫好。如果,這次他又輸了,他們就得去英國,得永遠離開維也納,離開孩子,跟她的小卡爾和即將誕生的女兒分開她有預感,非常強烈的預感,這次生的是女兒。孩子將以瑪麗亞.安娜這個名字受洗,他曾深愛著他的姊姊,往後還會一直愛下去,即便他從不肯談這件事。她心裡早就決定,孩子將取名為瑪麗亞.安娜,只差沒告訴他。但她相信,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立刻大笑,笑得猶如這個絕妙的點子是他想出來的。但其實,他根本想不到這一點,雖然他總說,這些都是等在門邊信手即可拈來的點子。

  他之所以會那麼看重這些等在門邊的點子,或許是因為,這些都是他永遠不會想到的點子。有時候他會說,劇作家的點子都是等在門邊隨時供人取用的!這時,劇作家們當然包括達.彭特就會無奈的望著他,心想:莫札特又在拿我們尋開心了!   但此刻,他肯定沒心情拿他們尋開心。雖然,他每天還是一樣,一早起床,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但她很擔心,因為她知道,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一派篤定。她知道:他的曲子寫得不順。他不喜歡每天把時間浪費在冗長的、煩人的排練上。他對劇本的某些地方不滿意。在他那堆彼此交織、互相混雜的念頭裡,常會出現一些晦暗的想法,比方說,父親的死,債臺高築,困在維也納郊區,又冷又遠的英國,和即將出生的第二個孩子。

  每天,他總是一早起床,親她一下,吹吹口哨或哼歌,接著喝杯咖啡,再喝第二杯,然後坐到窗前,望著羅倫佐.達.彭特的窗戶,悠閒得彷彿擁有全世界的時間。接著再陪她喝杯巧克力,但一發現達.彭特起床了,就會立刻衝過去,因為他剛好想到一個好點子,得馬上去告訴他,去把那個點子存進達.彭特的腦子裡,猶如放進養蜂箱內。   終於,是的,是他。他終於回來了,靜悄悄的,靜悄悄的,她閉上雙眼!他的腳步聲踩得漫天作響,哈,他迅速的脫掉鞋人都還沒進門。他直接走到窗前,步伐很慢,一定是累了。啊,當然,他當然累了,只是他從不肯承認即便她開口詢問。接下來呢?他開始抓癢,站在窗前拚命抓癢。是啊,他不喜歡穿這種白襯衫。他用力一扯,從頭上把整件衣服拉掉,另一隻手開始解褲襠,那件褲子沒錯,隨手一扔,咻。

  他全身赤裸的站在窗前,是嗎?真的嗎?為什麼?為什麼要站在那兒?她真想偷窺,想看看他全身赤裸、站在窗前的模樣。他身體的重心肯定一下子放在左腳,一下子換到右腳,地板才會這樣嘎吱作響。   天呀,他為什麼不趕快來到她身邊?為什麼三更半夜要站在窗前?她偷偷的把右眼睜開,瞇成一條線,看見了,跟她想的一樣:他全身赤裸、站在窗前,手扶窗櫺,向外眺望那空無一人、漆黑的街道。他呆立不動,到底在看什麼?   她好想站起來,走過去、抱住他。但他那模樣代表著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靜。他的衣服好臭,在床邊都能聞到。他一直站在那裡,彷彿看呆了。   喔,原來如此!是的,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是恐懼!他之所以發呆是因為恐懼,沒錯,是恐懼,那分恐懼悄悄的襲上心頭。他一定焦急的想著,他該逃到哪兒去?哪兒才能獲得自由?自由,是啊,或許唯有在遠方才能找到自由,在約瑟法.杜塞克的別墅裡,在那兒,他才能安心的作曲、配樂。但那裡有約瑟法,一個既危險又工於心計的女人。她認為,那女人會不惜代價的接近他。

  接近?!她會嗎?約瑟法.杜塞克真的會不惜代價,只為接近他?接近這代表什麼?這麼做有意義嗎?他根本無心搭理這種接近。總之,時機不對,是的,不可能,絕不可能,目前行不通!像約瑟法這樣的女人,平常他會很喜歡,但現在,不行,這幾天不行,他正傾全力完成畢生傑作。他正在跟那個不懂慈悲的上帝對抗,一個對他吹毛求疵的上帝!   每當她懷疑約瑟法想勾引他時,她就會變得既小氣又心胸狹窄。她真的要讓自己變得如此嗎?這種心態只會妨礙他工作,是啊,她竟讓他呆立窗前,全身赤裸,滿心苦惱!她竟讓他站在那裡苦思該怎麼說服她!他得讓她相信,現在是關鍵,非出城去不可,去約瑟法那位於葡萄山下的春宮喔,不,別墅!   她來布拉格不就是為了幫他?為了當他的精神支柱?這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沒錯,雖然達.彭特認為,她來是要扮演警察的角色,為了監督他、看好他,別讓他四處亂跑!但,是時候了,她該證明給達.彭特看,讓他瞧瞧,要她克服心理障礙是多麼容易的事,她只須,是的,只須,比方說,向他向她的莫札特表示,她願意讓他去那女人的春宮!

  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的笑了。這個結論令她滿意。她大剌剌的睜開眼,直視他的背。他還一直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的一片漆黑。冷不防,他轉過身來。她趕緊閉上眼,裝睡。他走向她,咚、咚、咚,身體撞到床緣,他緩緩的躺下,輕輕的嘆了口氣,接著轉頭向她,他要給她是的,悄悄的一吻。靜悄悄的、靜悄悄的,晚安了!她的脣不由自主的微啟,彷彿,她也想報以相同的一吻。靜悄悄的、靜悄悄的,晚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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