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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世無定事 西德尼.謝爾頓 5413 2023-02-05
  第二天清晨五時三十分,新來的實習住院醫師們登記報到上班。醫院職員站在一旁指引他們分赴各自的部門崗位。即使在這麼早的時候,嘈雜喧鬧聲也開始響起來了。   整夜裡,不斷有病人到來,有救護車拉來的,有警車送來的,也有自己步行而來的。醫院裡的工作人員稱他們是浮物與拋貨湧進急診室裡的漂浮的殘骸和被拋棄的貨物:或傷筋動骨、血流不止;或是槍戰、匕首與交通事故的受害人,肉體與精神都深遭創痛;或是無家可歸;或是沒人接受的多餘之人。就像是每座大城市地下陰暗的下水道中流過的彼伏此起的人類污水。   環境中瀰漫著一種有組織的雜亂感,狂亂的活動,刺耳的聲音,間或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哭喊,這一切都需要立即得到關懷照料。

  這些新來的實習住院醫師們自我保護性地站在一起,努力適應著他們的新環境,傾聽著他們四周發出的令人難解的聲音。   佩姬、凱特和霍尼正在走廊裡等待著,這時一名總住院醫師走近他們。請問你們中間哪位是塔夫特大夫?   霍尼抬起頭說:是我。   這位住院醫師笑著伸出手。見到你很榮幸。有人派我來找你。我們部門的頭頭說,你是我們醫院見到的在醫學院學習成績最高的。我們很高興你能到這兒來。   霍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   凱特和佩姬吃驚地看著霍尼。我猜不到她會這麼有才華,佩姬心想。   你打算去內科,塔夫特大夫?   是的。   這位總住院醫師轉向凱特。是亨特醫師嗎?   是的。

  你的興趣在神經外科嗎?   是的。   他查看著手裡的名單。你將分派到劉易斯大夫手下。   住院醫師打量著佩姬。泰勒大夫?   是的。   你將去心臟外科?   對的。   好。我們將派你和亨特大夫參加外科查房。你可以去向護士長辦公室報到。護士長是瑪格麗特.斯本塞。順著門廳過去就是。   謝謝你。   佩姬向其他兩位看了一眼,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這就走了!希望我們都交好運!   護士長瑪格麗特.斯本塞不像是個女人,倒像是一艘戰艦。她塊頭粗壯敦實,一副嚴厲的樣子,態度十分蠻橫。佩姬走過來時,她正在護士工作檯後面忙著。   對不起,請問   斯本塞護士抬起頭。什麼事?

  有人要我到這兒來報到。我是泰勒醫師。   斯本塞護士查看一張單子。稍等片刻。她走進一扇門,一會兒工夫又回來,手裡拿著幾件消毒衣和白大褂。   這些給你。消毒衣是在手術室和查房時穿的。查房時你要在消毒衣僕套上白罩褂。   謝謝。   噢。還有。她伸手到檯子下邊取出一塊金屬標牌交給佩姬,標牌上寫著佩姬.泰勒,醫學博士。這是你的名牌,大夫。   佩姬手裡抓著名牌,對它看了好長時間。佩姬.泰勒,醫學博士。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授予了榮譽獎章。這麼多年的艱苦努力和學習都用這簡短的幾個字概括了。佩姬.泰勒,醫學博士。   斯本塞護士正在觀察著她。你還好嗎?   我很好。佩姬笑著說。我很好,謝謝你。我在哪兒?

  醫師的更衣室在過道的左邊。你一會兒就要去查房,所以你要把衣服換上。   謝謝你。   佩姬沿著走廊往前走,對周圍發生的大量的活動感到驚訝。走廊裡滿是醫師、護士、技術人員和病人,匆匆奔向各種不同的目的地。公用有線系統不斷呼叫,更增加了喧囂聲。   基南醫師三號手術室基南醫師三號手術室。   托爾伯特大夫一號急診室。立刻去托爾伯特醫師一號急診室。立刻去。   恩格爾醫師212病房恩格爾醫師212病房。   佩姬走近一扇寫著醫師更衣室的門,然後打開。裡邊有十幾個衣服正脫到不同程度的男醫師。其中有兩個脫得赤條條的。門一打開的時候,他們都轉過身來盯著佩姬。   噢!我實在抱歉,佩姬咕噥一句,趕緊關上門。她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走廊裡再往前幾英尺,她看見有一扇門上寫著護士更衣問。佩姬走過去把門開開。裡面有幾個護士正在換上護士工作服。

  其中一名護士抬起頭:喂,你是新來的護士嗎?   不,佩姬嚴正地說。我不是的。她把門關上,然後又走回到醫師更衣室。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狠狠吸口氣,然後走進去。裡面的談話一下子停了下來。   其中一位醫師說:對不起,小姐,這間屋子是醫師用的。   我是醫師。佩姬說。   他們轉過身去面面相覷。噢?不過,嗯歡迎。   謝謝你們。她遲疑片刻,然後走到一個空衣箱前。人們看著她把醫院的工作服放進衣箱。她朝男人們那邊望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慢慢地解開上衣的扣子。   醫師們都傻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有一位開腔道:也許我們應該嗯讓這位小婦人單獨呆著,先生們。   小婦人!謝謝你們。佩姬說道。她就站在那兒等著,醫師們換好衣服離開了房間。我難道以後每天都得經過這麼一場嗎?她不知道。

  醫院查房時有一種永不變動的傳統形式。主治醫師總是走在前邊,後頭跟的是總住院醫師,然後是實習住院醫師,殿後的是一、兩位醫學院學生。給佩姬分派的主治醫師是威廉.拉德納大夫。佩姬和其他五名實習住院醫師在門廳裡集合,等著與他會面。   小組裡有一位華人醫師。他向佩姬伸出手。湯姆.張,他說。我想你和我一樣緊張吧。   佩姬立刻就喜歡上他了。   一個男人朝他們走過來。早晨好,他說道。我是拉德納醫師。他說話聲音柔和,藍色眼睛裡閃著火花。每位實習住院醫師做了自我介紹。   這是你們第一天查房。我要求你們仔細注意你們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但是同時,重要的是要表現得放鬆。   佩姬腦子裡記下了。仔細注意,但要表現得放鬆。

  如果病人見到你神情緊張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緊張起來。他們也許就會以為他們將死於你不願告訴他們的某種疾病。   不要讓病人緊張。   記住,從現在起,你們將對別人的生命承擔起責任來。   現在就對別人的生命負責。噢,我的上帝啊!   拉德納大夫越往下說,佩姬就變得越緊張,等他說完了,佩姬的自信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對此還沒做好準備!她心裡在想。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麼。是誰說的我能當名醫師?要是弄出人命來,我該怎麼辦啊?   拉德納醫師繼續說道,我希望看到你們給每個病人做的詳細記錄化驗結果、血液、電解液,每一樣東西都要,清楚了嗎?   然後是大家齊聲低低的回答,是的,大夫。   這兒每次總有三四十個病人動手術。你們的職責就是設法保證為他們把一切都組織妥當。我們現在開始上午的查房。下午我們還要再同樣查一次。

  醫學院的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輕鬆容易。佩姬回想著她在那兒呆過的四年時光。統共一百五十名學生中只有十五個是女生。她永遠忘不了第一天上人體解剖課的情形。學生們走進一間舖著白色瓷磚的大房間,裡面排列著二十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蓋著一張黃色的被單。每張桌子旁邊站著五名學生。   教授發話道,好吧,請把被單掀開。就在那兒,映入眼簾的是佩姬見到的第一具供解剖用的屍體。她原來還擔心自己會暈過去或者嘔吐出來,而此刻她卻感到異乎尋常的冷靜。屍體經過防腐處理,所以看上去讓人覺得他與真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剛開始的時候,學生們在解剖實驗室裡默不作聲,而且頗有敬畏之意。但是讓佩姬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不出一個星期,他們就能一邊用刀切著割著挖著,一邊啃三明治,並且嘴裡還開著粗俗的玩笑。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形式,一種對他們自己的必死性的抗爭吧。他們給這些屍首起名字,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待這些屍首。佩姬強迫自己也像其他學生一樣不在意地行事,但是覺得很難。她看著她正在解剖的屍體,心裡就想:躺在這兒的這個男人有自己的家和家人。他每天去辦公室上班,每年他都和自己的妻兒外出度假一次。他也許喜歡體育,愛看電影和話劇,他笑,他哭,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長大,分享他們的歡樂,分擔他們的哀痛,他曾有過巨大而美妙的夢想。我希望他一切都夢已成真。一陣既苦又甜的悲傷籠罩著她,因為逝者已去,而她還活著。

  後來,即使對佩姬而言,解剖也變成了一種例行公事。打開胸膛,檢查肋骨,肺、心包、靜脈、動脈,還有神經。   在醫學院的頭兩年裡,大量時間都花在學生們稱為器官背誦的長長的單子上。首先是顱神經、嗅覺神經、視神經、眼球運動神經、滑車與三叉神經、展神經、面部神經、聽神經、吞嚥神經、迷走神經、脊柱神經、還有舌下神經。   醫學院的後兩年更有意思些,課程中有內科學、外科學、兒科學和產科學,還要在當地的醫院裡實習。我記得那時佩姬正在想著。   泰勒大夫總住院醫師正盯著她看。   佩姬一驚,然後還過神來。別人都已經走到過道中間一半的地方了。   來啦,她急急地應道。   查房的第一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病房。房內順牆排著兩列床位,每張床邊有一個小床頭櫃。佩姬原來以為床與床之間會用小簾幕隔開,可是這裡沒有任何要隱瞞他人的東西。

  第一位病人是個上了年紀的淺膚色的男人。他睡得很香,但呼吸吃力。拉德納大夫走到床腳,看了看掛在那兒的病情記錄表,然後走到病人身旁,輕輕地碰碰他的肩膀。波特先生?   病人睜開眼睛。嗯?   早上好。我是拉德納醫師。我正在查看你的情況。你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   有沒有那兒疼啊?   是的,我胸部疼。   讓我看看。   他檢查完畢後對病人說,你的情況很好。我叫護士給你一點藥止疼。   謝謝,大夫。   我們今天下午還要過來看你。   他們離開這張床。拉德納大夫轉身對實習住院醫師們說,記住,永遠只問病人那些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這樣病人就不會感到累。要消除病人的疑慮,使他們確信自己的病情正在好轉。我要求你們研究他的病情記錄表,並且做好筆記。我們今天下午還要回過頭來查看他的病情。對每位病人的情況都要做連續的記錄,他的主訴,目前病況,既往病況,家族病史和社會病史。他是否喝酒、是否抽煙,等等。我們下次再查房時,我希望見到每個病人病情進展的報告。   他們走到下一個病人的床邊,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早上好,羅林斯先生。   早上好,大夫。   你今天早上覺得好點嗎?   不怎麼好。我昨天夜裡起來好多次。我的肚子疼。   拉德納轉身問總住院醫師:腸鏡檢查什麼結果?   沒有任何有病的跡象。   給他做鋇灌腸,腸的上部,立刻就做。   總住院醫師做了記錄。   站在佩姬身旁的實習醫師對她耳語說:我想你知道立刻就做是什麼意思。那是說,搖搖那個傻瓜,寶貝兒!   拉德納聽到了:立刻就做出自拉丁語,是馬上、立即的意思。   往後的日子裡,佩姬將會常常聽到這個詞。   下一個病人是位老年婦女,剛剛作過分流手術。   早晨好,特克爾夫人。   你們打算把我在這兒扣到什麼時候?   不會很久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他們又走向下一個病人。   這種例行公事翻來覆去多少次,一上午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們一共巡查了三十位病人。每查看完一位病人後,實習住院醫師們就發了瘋一樣忙不迭地走筆疾書,默默祈求事後他們自己能辨認這些潦草的字跡。   有位病人讓佩姬覺得是個謎。她看上去似乎健康無比。   當他們從這個病人床邊離開時,佩姬問:她得的是什麼病?   拉德納大夫嘆了口氣。她什麼病也沒有。她是個病癡。對你們中間那些記不住醫學院學業的人來說,病癡就是滾出我的急診室的首字母縮寫詞。病癡就是那種喜歡生病的人。這是他們的嗜好。光去年一年,我就接受她住了六趟醫院。   他們走向最後一位病人,一位處於昏迷狀態,正戴著氧氣面罩的老年婦女。   她得的是大面積心肌梗塞,拉德納大夫向實習醫師們解釋說。她已經昏迷六個星期了。她的脈搏、呼吸、血壓、體溫都在急劇衰竭。我們已經盡了努力,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今天下午我們就終止治療。   佩姬驚恐地看著他。終止治療?   拉德納醫師輕輕說:今天早晨,醫院職業道德委員會做出了決定。她現在是植物人,已經八十七歲,腦部已經死亡。讓她繼續這樣活著才是件殘忍的事,這也會使她的家庭在經濟上承受不起而走向解體。下午查房時與大家再見。   他們看著他走開了。佩姬轉過身來又看著病人。她還活著。再過幾個鐘頭,她就要死了。我們今天下午就終止治療。   這是謀殺!佩姬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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